虞微点了点头,把那张纸仔细折好。她转身要走,却被顾云修喊住:“阿瑜。”
“怎么了?”虞微停住脚步。
“我也想知道阿瑜的生辰八字。”顾云修慢悠悠地说。
虞微愣了下,半晌,她抿起唇,走到案几前,认认真真写下她的生辰八字。
顾云修拿起她写好的纸看了一遍,慢悠悠道:“原来我长阿瑜三岁。”
第五十四章
◎“杀人很脏的。”◎
虽然顾云修说清章道人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 但虞微还是有些担心,所以,她悄悄改了顾云修的生辰八字, 重新写了一份送去给清章道人。
清章道人见了这份八字, 又偷偷改了几处,再胡乱算了一卦。他对太后说顾云修的命数于社稷江山有极大的益处, 是万中无一的命格。接着,他又委婉地提及太后近日可能有血光之灾。
清章道人来禀告这件事的时候,顾云修正在卧房里为虞微描眉。他不知怎的从这件事中得了乐趣, 每日晨起都要亲自为她描眉。
“大人,贫道已将卜算的结果呈给了太后。”清章道人悄悄瞥了顾云修一眼, “旁的大人倒是不必担心。只是,贫道说太后近日恐有血光之灾, 却并非贫道胡诌。”
“知道了。”顾云修神色淡淡, 视线仍旧落在虞微的脸上。
清章道人识相地退了出去。
一刻钟后, 墨珏进来禀话:“大人, 瑶女官方才来过,叮嘱了好些生辰宴的事情。这次除了城中的官员,各地稍微有些脸面的官员都会携家眷前来拜贺。几位公主也会赶来。太后的意思是让大人加强宫中戒备, 万万不可给刺客可乘之机。”
“嗯。你去跟孙晟说一声, 让他那日多安排些人手。”
“是。”
顾云修放下螺子黛, 把手撑在虞微肩上, 弯腰看向镜子里他刚描好的眉。
虞微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他的手法日渐熟练,比司琴,不, 已经比刘嬷嬷描的还要好了。
她忽然有些心不在焉, 想起墨珏方才说的生辰宴之事, 不由又想起虞照霜对她说过的话。
“长姐,我是一定要杀了狗皇帝的!生辰宴上人多眼杂,是最好的下手时机。但若长姐不许,霜霜就不会做危险的事情。”
她自然盼着杀了谢岷为虞家报仇,可她又怎能眼看着霜霜置身险境。那日宫中必定守卫森严,凭霜霜的功夫,只怕不及碰到谢岷就会被抓起来。
虞微心神恍惚地想着,抬起眼睛时,却发现顾云修一直在看她。视线相撞,她愣了愣,急忙收回视线看向别处。
顾云修直起身,照旧拿起桌上的帕子擦手。他忽然问:“阿瑜,你想杀了皇帝吗?”
虞微吓了一跳,匆忙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外头没有人,才稍稍放下心来。犹豫片刻,她小声对顾云修说了实话:“自然想。”
顾云修笑了笑,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杀人很脏的。阿瑜不要做这种事情。”
小鹦鹉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似乎是饿了。顾云修走过去,拿起盛着小米的竹筒,一点点喂给它吃。
他站在窗下,光影将他的脸照出明暗分明的轮廓,他像是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黑暗中。
鬼使神差的,虞微突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云修。”
“嗯?”
“若是……若是有一天,你知道了害死你父母的元凶,你会怎么做?”虞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一些。
顾云修转过脸,有些惊诧地看了她一眼。他把手心里的米随意倒进笼子里的食槽中,笑了一下,口气寻常地说:“我会让她也尝一尝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滋味。然后,再杀掉她。”
*
长安城的夏天比往年来的要早许多。春天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宫里头的柳枝刚绿过,天儿就一日日地热了起来。
六月未到,宫里四处都蒸腾着热烘烘的暑气。
今儿是太后的生辰宴。
前来恭贺的官员挨挨挤挤地往宫里进,马车在宫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简直要挤到大街上去了。时不时有好奇的百姓领着小孩子在路口张望,看着那些华贵气派的马车,无不流露出艳羡的目光。
宴席设在凤露台上。四周绿树浓荫,一条清河绕着高台汩汩流动。
谢岷坐在高台上,拿起一盏葡萄酒来喝,咂咂嘴,觉得没什么滋味,恹恹地将杯盏搁在一旁。
他身下的椅子上铺着柔软的垫子,面前的长桌上摆着各种新鲜的时令水果和茶点。可谢岷却丝毫提不起兴致。
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了,总觉得神思倦怠,周围的人都像影子似的在眼前飘忽游移。
太后还未到。谢岷抬抬手,吩咐允年去寿康宫看一看。孔才人贴心地为谢岷换了一盏冰好的果酒,他饮了一口,这才觉得舒畅了些。
顾云修的位置在台下,就在皇帝的左侧。虞微跪坐在他身后。等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才听见一个太监尖细的嗓音:“太后驾到!”
宾客们纷纷起身,于台下行叩拜之礼。
“愿太后娘娘身体康健,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今日哀家生辰,各位都自在些,不必太拘束。”太后微笑着走到谢岷旁边的位子上坐下。
虞微悄悄去看高台上的太后,她穿了一身描金绣凤的大红宫裙,头上坠着数不清的繁复金饰,浓妆艳抹,雍容华贵。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谢岷急忙让身后的小太监把备好的礼物呈上来。“儿子的一点孝心,还请皇额娘不要嫌弃。”
太后接过小太监手里的盒子,却并未打开,而是直接递给了一旁的瑶女官让她收起来。
“皇帝有心了。”她淡淡夸赞一句,然后便拿起面前的酒来喝。
众宾客一同敬了太后一杯酒。几巡酒过,席间便热闹起来,许多相识的官员互相走动着敬酒,女眷们亦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谢岷望着台下热闹喧嚷的景象,忽然觉得头疼的厉害。他很想大吼一声让他们安静下来,可他知道皇额娘喜欢热闹,他不敢这样做。
谢岷烦躁起来,一盏接一盏地喝酒。
允年见他喝了不少,急忙劝阻:“陛下,您不能再喝了。今日是太后的生辰,您若醉了,太后要不高兴的。”
谢岷却好像全然没有听到允年的话一般,他感觉脑袋轻飘飘的,就要飘到天上去了。下面却灼热的厉害。这些日子他常有这种感觉。清章道人告诉他,这是长生不老药起了作用,他就要成仙了。
谢岷不由笑了,连带着打出一个酒嗝。
孔才人小心翼翼地把帕子递过去,想让他擦一擦唇角的酒渍。谢岷眯着眼睛看了她几眼,忽然一把搂住她,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掀她的裙摆。
孔才人尖叫起来。
热闹的宴席忽然安静。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齐齐望向高台上神志不清的小皇帝。
大庭广众之下,谢岷竟直接扒去了孔才人身上的衣裳,粗暴地行起欢.好之事来。
宾客们惊恐至极,一动不敢动。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效忠的小皇帝如此荒唐淫.欲,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甚至,连太后都没有出声。
她只是面容冷淡地坐着,专注地品着玉盏中冰凉可口的果酒。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神志不清的皇帝和哭的撕心裂肺的孔才人。
虞微吓的呆了。她离高台极近,皇帝的每一个动作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她慌忙收回视线,可那些荒唐的声音还是接连不断地闯进她的耳朵。
不远处,一株粗壮的梧桐树后,扮成侍卫的虞照霜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一幕。皇帝如此荒淫,把他千刀万剐都难解她心头之恨!
时间仿佛停滞了。所有人都惊恐地睁着眼睛,不知该不该开口劝阻,亦不知该不该有所行动。
顾云修饮尽杯中的松山酿,抬起眼睛,在一片死寂中悠然开口:“太后娘娘,陛下醉了。”
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缓下来。很快有几个官员胆战心惊地附和:“是啊,陛下看样子醉的不轻。”
太后这时才瞥了谢岷一眼,仿佛刚刚注意到他一般。她抬了抬手,吩咐:“皇帝醉了。送他回寝宫歇息。”
“是。”
几个侍卫立刻拥上高台,急匆匆将满面潮.红的小皇帝抬了下去。孔才人胡乱收拾好衣裳,捂着满脸泪痕逃一般地跑下了凤露台。
“诸位继续。”太后重新露出微笑来,吩咐宫女再上一轮酒。
目睹了这样一场荒淫的事,宾客们哪里还有心思饮酒作乐。可这是太后的生辰宴,太后要他们高兴,他们不敢不高兴。于是一群人重新走动起来,摆着僵硬的笑脸互相寒暄敬酒。
虞微松了口气,重新为顾云修斟了一杯酒。顾云修捏捏她的手背,低声说:“吓着了?若觉着恶心,便出去走走。一会儿再回来。”
“好。”
虞微确实有些不舒服,胸口总觉得闷着一口气,十分不痛快。她起身悄悄退开,绕到凤露台后面去。那里有一处水池,旁边的假山后有几张石凳可以小坐。
虞微在假山后坐下来,用力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将心口那股窒闷的感觉赶走。她摇摇头,努力去忘掉方才看到的一切。
休息的差不多了,虞微站起身准备回去。这时,突然听见水池另一侧有人喊她:“阿瑜!”
虞微诧异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她不太确定地唤了声:“婧胭?”
第五十五章
◎“阿瑜,莫要负我。”◎
王婧胭快步跑过来, 身后跟着她的贴身侍女嫣儿。
“阿瑜,总算见到你了!哥哥说你很好,我总是不信, 总要亲眼瞧见了才信的。”王婧胭紧紧拉住她的手, 红了眼眶。
在看见王婧胭的那一刹那,泪水瞬间盈满了虞微的眼眶。
她和王婧胭已经七八年没见了。
自从王婧胭随平阳长公主回了襄邑, 便再没回过长安。虞微仔细端详着她,她的脸胖了些,身子也比以前圆润不少, 褪去了小孩子的稚气,成了珠圆玉润的大美人。
虞微心里积着千言万语要说, 最终却只哽咽着重复:“我很好,我很好。”
“好什么呀!”王婧胭埋怨似的瞪她一眼, “哥哥都和我说了。纵然襄邑偏远, 可我的消息还是灵通的, 那个顾云修在外头可没有什么好名声, 百姓都说他仗着太后的权势作威作福,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你待在他身边早晚会出事的!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带你走。你跟我回襄邑去!”
虞微摇摇头:“婧胭, 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
“我还没有找到阿槿。”虞微轻声说, “她才十五岁, 以前在家中都是姊妹几个照顾她。眼下她还流落在外, 禁军又日日搜城,我怎么能撇下她逃走呢?”
王婧胭急的甩开她的手,“可是……”
她正要再劝说几句, 忽然听见凤露台的方向响起一阵刀剑碰撞的声音。紧接着便有女眷惊慌尖叫起来, 夹杂着杯盏落地的声响, 乱成一片。
“这是怎么了?”
王婧胭正打算让嫣儿去前头看一看,她的另一个侍女红香急匆匆跑过来,焦急地禀话:“小姐,公子正找你呢。前面出了大乱子,您快别一个人乱跑了,快些回公子身边吧!”
今日是太后生辰宴,宫中四处守卫森严,能出什么大乱子?
“阿瑜,我们回去看看。”王婧胭狐疑地往回走。
凤露台下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女眷们惊慌失措,眼神里满是惊恐。几位武将正转身向太监讨要来时带的兵器。
一列禁军将凤露台围得水泄不通,容宜站在高台上,冷眼俯视着他们,手中的剑刃抵着太后的咽喉。
她冷声道:“只要你收回赐婚的懿旨,我不会杀你。”
太后姣好艳丽的脸孔上难得出现了几分恐慌。她很快露出端庄得体的微笑,温和地说:“容太妃,赐婚的懿旨早已送到江陵。哀家若随随便便就取消这门婚事,岂非对永乐公主不敬?你若不想把六公主嫁去江陵,待永乐公主到了长安,你和她商议便是。哀家也不是非要做这个主。”
趁太后说话的时候,几个禁军悄悄往台上靠了靠。一位年老的武将急忙朝他们摆摆手,无声摇了摇头。
并非他夸口,这二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禁军,还真不一定是容宜的对手。
容宜十六岁随容柏上战场,曾一人一骑孤身闯入敌营取回敌将首级。她的剑术是容柏亲传的。容柏膝下无子,朝臣皆以为容宜会承了他的衣钵,谁知先帝一纸诏书将容宜召进了宫里。
从她踏进这深红宫墙的那一刻起,她再没拿起过剑。
武将望着凤露台上容宜执剑的身影,不由一阵唏嘘。那年容柏为先帝平定北疆之乱,凯旋之时,她坐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背上背着她挚爱的宝剑,巾帼之姿,何等英姿飒爽。
容宜没说话,只是手中的剑刃又往里挪了几分。太后的脖颈上便渗出鲜红的血来。
瑶女官吓得面如土色,连气都不敢出。她想悄悄叫人去请皇帝,可转念一想,皇帝已经成了那个样子,请来也是无用。
禁军们已经把手放在了刀柄上。剑拔弩张之时,太后终于松了口:“罢了。哀家答应你,等永乐公主一到长安,哀家便亲自告诉她这门婚事取消。在场的文武百官皆可为证。你可放心了?”
容宜面色稍缓,她望了一眼台下的禁军,冷声道:“让他们别动。我不想伤人。”
太后便扬声吩咐:“孙晟,让你手下的人立刻撤出去。立刻!”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过后,禁军们纷纷低着头退出老远。容宜这才收了剑,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太后心有余悸地跌在椅子上。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太后自是没有心思再待下去,吩咐宾客们自便,便由瑶女官扶着回寿康宫去了。
虞微随顾云修回了清鹤宫,她思来想去,总是有些担心容宜。她今日举动实在太过莽撞。想起那幅温美人的画像还未拿给她,虞微便去书房把画寻了出来,决定去绮霞宫一趟。
寝殿的门关着,阿婵说容宜已经睡下了。虞微只好把画像交给阿婵,拜托她交给容宜。
“娘娘没事吧?太后那边会不会为难娘娘?”望着大门紧闭的寝殿,虞微还是忍不住问了阿婵一句。
阿婵苦笑道:“我们娘娘就是这样的性子,怎么拦都拦不住。虞姑娘放心,娘娘不会有事的。”
临走时,虞微又叮嘱阿婵一定要告诉容宜那幅画不是她画的,而是冯巳画的。然后她才安心地离开绮霞宫。
路过前院时,她无意中看见谢韫正蹲在那一片齐膝高的木欢草里,手中似在摆弄着什么东西。
白茫茫的草丛掩映之下,虞微觉得她一定是看错了。
谢韫手里拿着的,怎么可能是一条蛇呢。
*
宫里到处都在议论容宜逼迫太后收回赐婚懿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