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一小段空白的衬纸,接着是一道触目惊心的撕痕,然后便是长卷的左半轴——高耸的山峰壮阔雄浑,大笔的荷叶皴混合了披麻皴,勾勒出山石嶙峋的荒芜之感,山中草木凋敝,虬枝千姿百态,山下的云眠河水波平静,瑟瑟萧索。
从山势河流可以看出,这幅画画的的确是云眠山。
但是,是深秋时节的云眠山。
***
许眠方才跑得急,也没那么想上车闷着,趁着晏初水独自赏画,她正好在车边透透气、歇歇脚,司机靠在不远处的一个石墩子上抽烟,见她没上车,便走了过来。
不打听老板的隐私与行事目的,是作为晏初水私人司机的首要原则,所以司机师傅也不问她拿的是什么、怎么不上车,而是问起了旁的。
“小姑娘你就是檀城人吧,这山是不是很出名啊?”
许眠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一下子就有了身为本地人的自觉,“这山叫云眠山,山上的景色可好了,尤其是夏天,去山上避暑一点都不热。”
听到本地人说这话,司机便疯狂心动了,“那等下个月放暑假,我可以带老婆儿子来玩。”
“暑假很容易满房,你要提前订酒店和民宿哦。”许眠贴心地提醒他。
“是吗?”司机当即掏出手机,开始查酒店,“那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许眠是当地人,以前就住在山脚下,让她推荐酒店实在有些为难,“唔……我没有住过哎,不过有听说过一家叫……”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一时没注意车上的晏初水已经走了下来,许眠甚至没有察觉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倒是司机余光一瞥,吓得连退两步。
“晏、晏总,您有事?”
司机之所以如此慌张,一则是他的突然出现,二则是他的脸色异常难看。
晏初水没说话,只抬手示意司机离开,其实不用他下达指令,司机也已经想跑了。虽然老板日常也没什么好脸色,但格外难看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许眠的反应略慢一步,等她回头发现晏初水的时候,司机师傅早已跑到三百米开外了。
眼前的人居高临下地俯看她,左手捏着自己刚给他的那卷画轴,手背上隆起一道道青筋,连指尖都是发白的
她不明所以地问:“初水哥哥,你看完画啦?”
晏初水依旧没作声,气氛在他冷冽的目光中变得压抑沉闷,漆黑的眼瞳如无底深渊,吞噬掉他眼中所有的光。
与深渊对视,让人不寒而栗。
许眠轻咬着下唇,感觉到不对劲,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像是下意识的逃避,她没有任何章法地转移话题,“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吃晚饭了,我肚子饿了……”
这一次,总算有了回应。
“你是猪吗?你脑子里除了吃,还有别的吗?”
冰冷的语调,刻薄的用词,这是最真实的晏初水。
许眠猝不及防,一下红了脸,“我……”
“这就是黄老师给你的嫁妆?”他抬平手臂,将画轴高举过她的头顶,带着浓烈的羞辱意味。
小姑娘被迫仰起脑袋,回答他:“是的啊,舅舅亲手给我的,我也打开看过了,是那幅画没错。”
哦,她还是检查过的,并没有弄错。
真特么荒唐。
晏初水的目光更冷了,脸色也更白了,白得一点温度也没有。
“你不是说这半张画画的是云眠山暮春时节的景色吗?”
她之前说过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忘记过!
宋代画家,云眠山,暮春时节,左半轴……
以上种种关键词都指向一个目标——《暮春行旅图》,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相信了许眠的智商不会骗人,却忘了她的智商不足以成事。
“啊……”
她眨了眨琥珀色的双眼,有点迷迷瞪瞪的,“好像是我记错了,刚才拿画的时候才发现,不是春天,是秋天呢。”
末了,她又补救了一句,“初水哥哥,你不喜欢秋景图啊?”
“……”
这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吗?
这是他期盼多年、执着多年,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终于如愿以偿,结果却是——货、不、对、版?!
铺开画轴的那一秒,巨大的失落感穿心裂肺,他几乎要晕过去。
而这一切,她一丁点都不懂。
“这根本不是我要的那张画!”他脱口而出,咬牙切齿地暴怒。
“不是这张画,那应该是什么画呀?”她反问。
非但不懂,还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晏初水哑口无言。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如果有,他就不会一步步走到现在。耻辱感在这一刻疯狂地蔓延,凌迟他全部的自尊与骄傲。
而许眠还在继续宽慰他,用一种豁达的语气自说自话:“你说过的呀,嫁妆是外公送的新婚祝福,既然是祝福那就什么都是好的,我觉得秋景图也挺好看的!”
天真的神态,单纯的语调,在他暴跳如雷的时刻,依旧如此。
她还好意思提新婚祝福?
晏初水彻底炸了。
墨色的眼瞳像浓黑的血,眼底一片煞红,他就没见过这么羞而不耻、没心没肺的人!
“所以,你这辈子都是这样过的对吗?”
“嗯?”
她直愣愣地仰起脑袋,懵懂的眼神在此刻无比讽刺。
“没爸没妈就跟着外公外婆过,没钱交学费就不上学,为了嫁妆还能随便抓个男人结婚,稀里糊涂,不知所谓……”
“你怎么那么廉价啊?”
他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她所有的伤疤。
甚至,不止于此。
反正她也是个没有羞耻心的人。
“黄老师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外孙女?如果我是他……”他冷哼一声,鄙夷到了骨子里,“我早就把你丢了。”
许眠怔怔地僵在原地,整个人都是呆住的。
愤怒、耻辱、报复……诸多情绪,肆意宣泄。
晏初水获得了短暂的快意。
她、活、该!
泪水倾涌而出,湿湿滑滑地流过脸颊,许眠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特别、特别难过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连哭都悄无声息。泪珠缀在长长的睫毛上,又一颗颗掉落,其实说她什么都还好,唯独提到外公,她才心如刀绞。
没有羞耻心,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心。
“初水哥哥……”她喉间一梗,试图去拉他的衣袖。
想让他别生气了,也想让他不要对自己那么凶。
“别碰我!”
晏初水生硬地打断了她的意图。
他没有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煞白的小脸血色尽褪。
因为不在乎。
没人在乎她是不是在哭,也没人会把她当作需要哄、需要呵护的小丫头。
疼她的人不在了,她就只是一个人了。
孤零零的世界里,许眠近乎哀求。
而晏初水的冷漠是一种极致的残忍,他转身上车,甩下了那半轴画,也甩下了许眠。司机从远处小跑而来,不敢说话,也不敢多问,绕过车头进了驾驶室。
车窗落下,他丢下一句话。
“离婚协议会寄给你的。”
车就这么开走了,仿佛在验证他说过的话——假如他是黄珣,他早就把她丢了。
现在丢,是他在弥补过错。
而和她结婚,就是那个错误。
他悔不当初。
第二十四章 你是猴子吗
PART 24
不要因为自怨自艾,就觉得自己普通平凡,而要相信,自己是真的普通、真的平凡。
——《眠眠细语》
阴沉沉的天气里,夜晚来得也更快一些。
许眠依旧蹲在被丢下的那个位置,一步都没有挪动。这是小时候外公反复叮嘱过她的事——眠眠,如果不小心走丢了,一定不要乱跑,就在原地等外公啊。
为什么要在原地等呢。
是因为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接她。
可现在,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她却还是留在了原地。
天色愈黑,连上山的游客都已经见不到了,山脚下的夜风透着凉意,身旁没有任何遮挡物,许眠只能自己抱紧自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并不害怕天黑。
小时候有一次睡不着,她还偷偷溜出家门,拿着手电筒去爬山,走到半道上,电筒没电了,她也不害怕,就蹲坐在一棵老树下等天亮。
事后外公问她:你怎么不怕天黑?
她说:因为天上有星星啊。
无论夜有多黑,只要有星星,她就不害怕。
但是——
阴天是没有星星的。
其实那样的晏初水,令人害怕,却并不陌生,像冰一样的冷,像水一样的无情,一如他离开檀城后,十二年都没有联系过外公、联系过她。
最初的两三年她还很傻,会用攒下的零花钱去买花花绿绿的贺卡,认真地写上各种祝福,再一封封地寄给他。听外婆说,读高中是又累又忙的,她总等不到回信也觉得没有关系。
可时间久了,人也长大了,很多事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初水哥哥可能、大概、或许,就是不想理她而已。
再后来是外公去世,她想,他总会回来一趟吧。在殡仪馆火化遗体的时候,所有人做完了道别,她却还想着等一等、再等一等……
然而什么也没有等到。
从那天起她就知道了,晏初水始终是晏初水,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八点了,如果真的会回来接她,早就该来了,就像曾经那样,如果真的还记得她,早就该给她回信了。
余下的电量仅剩一条细细的红,提醒她应当尽快离开,否则连手电筒也打不开了。
但许眠却用仅存的电量打了一通电话。
没有等太久,电话被接通了,对方很熟悉她的号码,直接就说:“是许眠呀,今天要找谁?”
“B区16床。”她握着手机小声说,仿佛在节约那一丁点岌岌可危的电量。
电话很快就被转了过去。
一个声音清清冷冷的,像是没有太多的气力,却又有一种奇怪的精神感,对方似乎猜到她会打来电话,语气寡淡,没什么波澜。
“我没有骗你吧,那半张画就在他手里,所以他才到处找画……”
漆黑一片中,只有手机屏幕还亮着光,映着许眠瘦小的脸颊。
她微垂着双眼,以沉默表示肯定。
晏初水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就是最好的证据,他也在找画。
不,他是一直都在找画。
他是墨韵拍卖行的老板,什么样的名家字画他没见过,却对只有半张且无题无款的画那么感兴趣,就是因为他已经有另一半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画,所以才会和她结婚。
他知道那是什么画,所以才会对她发火。
对面发出一声似笑而非的轻嗤,在寂静无声的夜晚,尤为刺耳。
“他那个人自私又冷血,怎么可能在乎你?在他的世界里,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是垃圾!哈哈……”
许眠轻咬着左手拇指,慢慢低下头去,一直低到胸前,靠在自己的膝盖上。
与晏初水重逢,她无比欢喜,她是花了一些心思,也用了一些伎俩,才如愿与他结婚。她以为,结了婚就会不一样呢。
会有一点点改变,会有一点点包容,那么她就可以看到一点点的希望。
终究还是奢望。
她把头彻底埋了进去。
等不到任何回应,电话那头并没有就此结束,清冷的语速骤然变快,音调突兀而诡异——
“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是现在这样……”
“他怎么不死掉啊……”
“死掉吧,晏初水,快点死掉……”
“他死了我才能自由,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
……
重复的字句越念越快,最后只剩下一个音——
死。
恨意如凶兽冲开牢笼,奔向无边的黑暗,发出凄厉的嚎叫。
歇斯底里。
许眠禁不住颤了一下,刚想开口,手机就发出两声警报。
光亮在一秒消失,一切归于宁静。
关、机、了。
她盯着全然黑掉的屏幕呆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与世界彻底失联了。
该往哪里去呢?
似乎最好的选择是先回黄家,离得不远,而且舅舅应该会允许她在客厅过一夜,尽管她方才离开时,在玄关换鞋,听到舅妈说,烂包袱结婚了?
烂包袱。
指的应该就是她。
外公在时,她是黄家的外孙女,外公不在时,她是黄家的烂包袱。
她甚至不姓黄。
最讽刺的是,她之所以姓许,是因为那是舅妈的姓。
当年外公是希望舅舅养她的,好让她与表哥做个伴,为了示好,为了能让她被接纳,特意让她跟着舅妈姓。
可她最后还是被送了回来,那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没留下什么记忆。只是稍稍长大后,她才慢慢懂得,舅舅和舅妈并不喜欢她,表哥也是。
所以她喜欢跟着晏初水叫哥哥。
还有一点点的粘他。
这样偶尔见到表哥的时候,哪怕他臭着脸嫌弃她,她也可以在心里默默地想——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反正我有初水哥哥。
小孩子的尊严,仅有这样的方式才能挽回。
所以……要回那里吗?
她突然又变得犹豫。
夜风吹得更急了,两旁的树开始簌簌作响,在山的另一侧,隐隐有雷电的光刺开层层乌云,大概是又要下雨了。
有点崩溃的时候,远处忽地亮起了一片光。
由远及近,金白色的,特别明亮。
许眠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好高、好高的地方,扑通扑通地乱跳。
她下意识伸长手臂,拼命挥手。
那辆车竟真的在她面前停下了。
不是防弹车。
车窗缓缓落下,开车的人倾斜身体,手臂随意搭在窗边,探出半个脑袋看了她一眼,眉梢上挑,带着些惊喜的笑意。
“怎么是你啊?”他说。
许眠抬眼看去,也惊讶地张了张嘴。
瘦瘦小小的姑娘蹲在路边,像只走累了的小鸡崽儿,还挺搞笑的。
“快上车吧。”那人乐呵一笑,解开了车门锁。
虽然心落了下来,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