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就是个爱睡的孩子,这样的诗五六岁也听不太懂,念上个两三遍,就睡着了。然后黄老师悄悄起身,替她掖好被子,再来给晏初水上课。
那是一段极好的时光,每一天都在平平淡淡地重复,每个人都在平平淡淡地生活。
屋内墨韵书香,廊下雨打芭蕉。
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来不及回忆,来不及细想。
在白亮而寂静的世界里,她慢一拍似的回答了他。
“都可以。”
说罢,她又往被子里钻了钻,这一次,连眼睛也藏了起来。不想被人看见,却又小小声问他:“初水哥哥,你偶尔还会想起他吗?”
会不会想起他,会不会想起我,会不会想起过去。
我会哎。
她默默地自问自答。
晏初水定了定神,低声给她念诗——是一首白居易的《梦微之》。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也会。
第二十二章 安全第一
PART 22
和你结婚的人不一定是你喜欢的,可那又如何,反正你喜欢的人又不会和你结婚。
——《眠眠细语》
六月的天气变化莫测,前一天还艳阳高照,第二天就是倾盆大雨。乌云压境,天色昏暗,人也容易睡得更沉。
晏初水比平日晚了一小时醒来,像是因为阴雨天气压低,他觉得身子很重,有点难起身,想抬手去拿眼镜,却惊悚地发现自己的手抬不动了!
中毒了。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是昨晚的猪排便当!
可是猪排便当怎么会有毒呢?在他多年以来的饮食结构中,猪排便当的安全性是可以排进前三的,而且经常食用,不存在消化不良,所以猪排便当是常量,让他中毒的必然是变量。
他赫然想起了一个大变量,再低头一看,果不其然——
许眠的脸近在咫尺。
瘦瘦小小的人并不重,压在身上也没有太强烈的存在感,只是两人贴在一起的地方黏腻闷湿,像是出了不少的汗。
晏初水眯眼确认,的确是她出的汗。
许眠的脸睡得红扑扑的,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大概是因为热,她把被子踢掉了一大半,就这么趴在他身上取暖。
虽说贪图美色是为了结婚才信口胡诌的理由,但她长得确实不让人讨厌,趴着睡觉的样子也很乖巧。
他立刻反思了一下自己。
好歹也是出了一大笔聘礼才和她结婚的,确实不能随随便便就离婚,他昨晚说的那句话是有不妥。
就像他后来一时冲动,压在许眠身上,继而警报响起,他又把警报器给关了。
错误就是在那个时候犯下的。
以至于警报再也没有响起过,哪怕她钻进他的被子,趴在他的身上睡了一夜,他也没有醒来。
呵呵,得寸进尺。
晏初水一脚就把许眠踹了下去。
小姑娘四仰八叉地摔向床边的地毯,咕咚一声,是脑袋着地的声音。
用这个方法叫她起床倒是比挠痒快多了,他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许眠捂着摔疼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下巴搭在床边,委屈巴巴地控诉:“初水哥哥,你怎么踢我……”
晏初水坐起身子,从边柜上取过他的金边眼镜,戴在鼻梁上,隔着镜片,他冷冷地望了许眠一眼,提醒她——
“是我贪图你的美色,不是你贪图我的!”
说罢,他下床走出卧室。
许眠扁扁嘴。
都还是夫妻了,还分那么清楚?
窗外阴雨绵绵,正是赖床的好时机,而且只是摔了一下,又不算全醒,她继续爬回床上,钻进被子里。
昨天半夜,她是从自己的被子钻到了晏初水的被子里,可初水哥哥也没醒啊。这说明,和她睡觉他并不抗拒,还睡得挺香。
既然不抗拒,那她得寸进尺又有什么问题?
隐隐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远,大概是进了书房,接着是手机开机的声音,她打了个哈欠,阖上双眼,正要入睡,就听见晏初水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一小时后出发,三四点应该可以到。”
像是在打电话。
许眠思考了一下,一小时后出发,三四点才能到,应该是个不算近的地方,以本市为中心向外画圈,需要五小时左右车程的地方会是哪里呢?
她刚刚闭上的眼睛睁开了。
她想到了一个地方。
未及三秒,晏初水走了过来,在卧室门上叩了两下,对她说:“别睡了,一小时后出发。”
许眠从被子里钻出半截,问:“出发去哪?”
“回檀城,拿你的嫁妆。”他单手抵着门框,眉梢微挑,像是在回答一个蠢问题。
为了这份嫁妆,他的牺牲可谓巨大,不仅结婚,还和她同住,昨晚甚至是同床共枕!
她只是区区一个赠品啊,他都陪赠品睡觉了,还能不去迎接他的白月光?
唔……
说好了要对她好一点的。
他沉下目光想了想,又摸了两下鼻尖,改口说:“那你再睡半小时吧。”
“……”
然而许眠已经彻底地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抬手指向窗外,“可是外面还下大雨呢。”
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暗示雨天路滑,不是出行的好时间。
晏初水浅浅地抬起眼皮,向外瞥了一眼,异常笃定地说:“马上就会停了。”
许眠也跟着看了一眼。
隔着浓云密雨,她看了个寂寞。
***
都说晏初水看画精准是眼睛开了光,那么看天气呢?一切如同他预计的那样,大雨在一小时后彻底停了。气温回升,水汽蒸腾,闷热的湿气包裹着身体,让人提不起一点劲来,起码许眠是这样的。
她跟在晏初水身后,亦步亦趋地走进地下车库。
今天司机开的不是上次那辆宝马7系,而是一辆奔驰S600。她不太懂车,却也知道这两个牌子比较大众,不是那种顶级奢华的豪车品牌。回想他之前在相亲角的自我介绍,她好奇地问了一句:“初水哥哥,你还有一辆车是什么呀?”
晏初水拉开后车门,让她先进去,尔后才跟着坐进去。
“奥迪A8L。”他回答。
“那你还蛮低调的哎。”她之前听何染染科普过,说国艺隔壁音乐学院的女生,是不屑于坐ABB的,所谓ABB指的就是这三种常见的汽车品牌。
相比墨韵拍卖行的规模,相较于晏初水的身家,这三辆车可谓是很接地气了。
驾驶位的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排的小姑娘,像是觉得她天真,又像是有点不服气——老司机最见不得别人不懂车了!
他重重地咳一声,语气骄傲地说:“这可是奔驰防弹车,配了最高等级的防御装备,光玻璃就有六厘米厚,能阻挡五个M61手榴弹的同时攻击……”
“……”
许眠歪头。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叙利亚吗?
“那……另外两辆也是?”她吞了吞口水问。
仔细看看的话,车窗玻璃是蛮厚的,车身也有着与众不同的敦实感。
“那倒不是。”司机笑了,“那两辆防护等级低一点,一般在市内开,能挡住AK-47的扫射也就够了。”
什么叫能挡住AK-47的扫射也、就、够、了?
她扭头看向身侧的晏初水,后者已经调整好坐姿,不仅不觉得有问题,还不忘提醒她:“后排也要系好安全带。”
“……”
虽然荒唐,倒也合理。
任他什么奢华超跑,哪能比得上装甲防弹车安全?
下雨算什么,下刀子都能开去檀城!
那就……只能去了呗。
***
防弹车虽重,车速却不慢,五小时的车程一路畅通无阻,在檀城下高速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
一路向西朝着云眠山开去,这里也刚下过一场大雨,高耸的北峰上,山岚突起,风云交汇。云烟明晦中,山色树影都变得朦朦胧胧,移步换景,就是一幅绝妙的水墨图卷。
许眠落下车窗向外看去,身为山水画重度痴迷者,她的右手已经在隔空拟画了,下意识的,她叫了晏初水一声,“初水哥哥,你快看外面!”
身旁毫无回应。
她扭转身体向后看去,晏初水靠在座位上,双目紧闭,呼吸匀称,似乎是睡着了。
他两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节修长而分明,几处骨节透出不寻常的白,像是在暗暗施力,不过他本来就很白,倒也不显得突兀。
许眠微微凑近,伸出一根食指,在他紧绷的骨节上轻戳了一下,晏初水的睫毛就跟着一颤。
原来不是真的睡着了啊。
司机看了一眼导航,向后排的老板汇报:“晏总,还有三公里就到了。”
像是因为这句话,晏初水才缓缓睁开眼,他拿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瓶子,喝了两口,说:“那就在还有一公里的地方停下。”
司机愣了一下,“您要自己走过去?”
“不。”他说,“我在车上等,她自己走过去。”
“啊?”
这下是许眠愣住了。
晏初水有理有据地说:“第一,这是你和你舅舅两人的事;第二,我也不想见他。”
许眠鼓起两腮,闷闷不乐,其实她也不想见舅舅,晏初水的嫌弃她完全可以理解,但是……
“那也可以停在门口嘛,走一公里有点远哎。”
小姑娘的声音可怜兮兮的,带着点撒娇的语气。
晏初水不为所动,反而看了一眼窗外,起伏的山峦愈发逼近,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倾涌而下,他收回目光,幽幽地说:“黄老师那房子就在山脚下的河边……”
许眠连忙补充:“对啊对啊,一直往前开就到了。”
“今天刚下过大雨。”他神色忡忡,甚是忧心,“万一山体滑坡呢……”
“……”
许眠很想骂脏话。
但她不能,她只能深吸一口气,笑嘻嘻地说:“那初水哥哥你应该买一架直升机出行才对呀!”
“我恐高。”他斜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怪她身为妻子却对自己的丈夫不够了解,“你不记得了?”
哦,许眠记得了。
在晏初水的个人黑榜中,恐高的排位在天黑之上,比与人亲密接触还要再高一丢丢,是可以角逐前三的种子选手。
司机稳稳地将车停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公里的位置,不多也不少,晏初水很绅士地开门下车,将许眠请了下去。
“去吧。”他微微一笑,“我在这里等你。”
“……”
第二十三章 悔不当初
PART 23
人生最意难平的事,不是轰轰烈烈的失败,而是阴沟里翻船。
——《眠眠细语》
如今的云眠山是檀城的旅游胜地,北面山高峰奇,南面平坦开阔,开发了不少度假酒店和民宿,在这个不中不晚的时间点,还能看到不少游客陆陆续续地向山而去。
雨后的天气清润爽朗,司机找了一处僻静的停车位,下车舒展筋骨。
晏初水能够想象,此时云眠山的景色是何等秀美,一如它在一千年前触动了到此游山的俞既白,这才有了那幅《暮春行旅图》。
《林泉高致》中有言: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暮春时节,春夏之交,正是山色浓郁时。
他再次闭上双眼。
寂静的等待中,有风从山上吹来,带着青檀树独有的木质芬芳。大概也是这样的季节,考试结束,假期漫长,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到黄老师家写书法。
有时天气好,他会先去山上走走,再从自家宣纸厂挑一些好纸,带下山送给黄老师。
好纸配好字,人生一大幸事。
他不自觉地抬起右手,手掌宽大白皙,指节如竹节一般笔直而修长,突出的腕骨轮廓分明,是一双极好看又有力量的手。
很适合写书法。
抬手的动作稀松平常,毫无特别之处,可晏初水却突然呼吸急促,像被扼住了喉咙似的,清雅的五官狰狞扭曲,他用左手一把钳住右手,十指交扣,死死勒住。
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无济于事。
空气在一瞬间被抽空,稀薄得让他无法喘息,周遭的一切都全然消逝,耳旁的蝉鸣鸟叫也被拉得很远,空荡荡的世界里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他一个人不断地往下坠……
往下……
再往下……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人大喝一声——
“哎哟!她回来了!”
晏初水骤然回神,冷津津的汗刹那涌出身体,将他身上的亚麻衬衣浸出一片水渍,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远远的,一个纤弱的身影小跑而来。
混乱的意念与现实重叠,他一下子挣脱了束缚。
是许眠。
是《暮春行旅图》!
晏初水急急忙忙去开车门,掌心的冷汗在门上印出潮湿的掌纹,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见许眠……手里的画!
小姑娘个头不高,脚步却不慢,一眨眼就跑到了他跟前,她微微喘着气,鬓角的碎发粘在额头上,一手撑着腰,一手拿着画,还没来得及开口,倒先看见了他一身的大汗。
“咦,初水哥哥你怎么全身都是汗啊?”
她记得晏初水是个不怎么出汗的人,况且这里依山傍水,气温凉爽,她一路小跑还没出那么多汗呢,难道他是在车上做俯卧撑了吗?
然而晏初水的重点并不是自己,当然也不是她,而是她手中的画。
“这就是你的嫁妆?”
他的视线牢牢地盯着画轴,分毫不移。
“对啊!”许眠认真地点头,将卷轴高高举起,递到他眼前。
晏初水的气息又一次紊乱了。
不是剧烈的起伏,而是紧张的屏息。
他再一次抬起右手,从指尖到手掌,无一不在颤抖,许眠清楚地看见他眼中亮起了一束不寻常的光,清亮耀眼,夺目非常。
原来他这么喜欢自己送他的祝福呀。
那她以后就多送一点,祝他们情比金坚,永不分离,多好呀!
晏初水一把握住画轴,转身折回车上,车门嘭地一关,这是只属于他和《暮春行旅图》的时间,谁也别想打扰他!
哪怕是M61手榴弹!
绝对安全的空间内,他调整呼吸,又抽了两张纸,擦干掌心的汗,最后才郑重其事地解开画轴上的系绳,长长的画卷在他眼前慢慢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