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初水起身走过去,冷着脸打开画筒,倒是让王随意外了——他只是想搞点事,让晏初水难堪而已。
竟然真的看?
画筒中的画是一张《草虫秋海棠》,画面中央是红绿设色的海棠花,左上方飞着一只蜻蜓,下方草丛中还有一只蟋蟀。画面灵动,构图巧妙,特别是海棠花的用色十足大胆,洋红与墨绿的强烈对比,纯粹而热烈。
齐白石是以花鸟草虫著称的近现代大家,回顾其生平,从放牛到做木匠,再习花鸟画,完全是起于民间的艺术家,所以其画作胜于书法,书法胜于篆刻,篆刻又胜于诗文。
花鸟草虫是最热销的国画题材,齐白石又是妇孺皆知的大画家,他的画向来是不愁卖的,唯一的问题是他过于高产,总画量仅次于毕加索,可居世界第二。
流传的画作太多,伪作自然就更多了。
兰蓝上前说道:“我看这画中的蜻蜓精工细作,秋海棠就画得潦草了些,不知道是不是胡宝珠的摹本,王总说要带回去再鉴定一下。”
胡宝珠是齐白石的继室,一直跟着丈夫学画,因而擅长模仿齐白石的作品,时常以假乱真。市面上不少齐白石的伪作都出自她的手笔,王随一时无法鉴别也很正常。
“不是。”晏初水摇头,丢出两个字。
“晏总看真?”兰蓝问。
晏初水不作声,他觉得自己的人情已经还完了。
偏是一旁的许眠探出一颗小脑袋,一脸的迷惑不解。
大家之作,实属难得,即便是去看展也不如这样近距离效果好。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两步,又摘下眼镜,似乎要纵观全貌以作定夺。
兰蓝下意识避让。
晏初水非常自然地把许眠提溜到了桌前,再把桌上的空画筒往她怀里一塞,仿佛是把她当货架才拉过来似的。
尔后他挪回原处,娓娓道来:“齐白石与其他文人画家不同,他画画就是为了卖钱,之所以钻研工笔草虫,是因为那时候草虫价格高,画一张花鸟十块钱,但是添一只工笔草虫加十块,再添一只就加二十。”
“所以呢?”小货架听得专注,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一脸的求知若渴。
“所以在他六七十岁的时候,考虑到自己晚年手可能会抖,就提前画好了一批工笔草虫,在空白的画纸上缀以蜻蜓、蜜蜂、蚱蜢,等到了八九十岁,谁来买画,他再添上花花草草,落款盖章。”他隔空点了点画中的秋海棠,“这就是他晚年后添的。”
“……”
坦荡荡地画画,坦荡荡地赚钱。
不失为一种天真烂漫。
艺术的极致或大俗、或大雅,亦或是大俗即大雅。
许眠听得目瞪口呆,其他人也无一幸免,而最惊讶的人,莫过于王随。
他从没见过晏初水如此有耐心地讲画,尤其是在他一分钱都没出的情况下。
是磕到脸也磕坏了脑子吗?
最可怕的是晏初水仍在继续,“齐白石作画多用平直笔势,因为他早年是雕花匠,把用刀的力量用到了毛笔上,笔力可以说是力透纸背,所以想摹他的画容易,想摹出他的笔力就很难了。”
许眠俯身端详,在她看到秋海棠刚健的枝干时,他突兀地咳一声。
“咳咳……”
就是那里,多看两眼。
小姑娘的目光转向下方的蟋蟀,晏初水则咳出另一种调子。
“咳唔唔,咳唔唔……”
那个一般,不用细看。
何染染挠头,“晏总,你是盐吃多了,齁到嗓子了吗?”
幸而殷同尘眼疾手快,直接把她拖走了。
晏初水才接着说:“齐白石的画法出自吴昌硕,但吴昌硕多用复笔,而齐白石用单笔,这是对吴笔法的提纯与升华,且吴昌硕的写意花鸟追求大刀阔斧,随心所欲,齐白石则是兼容,他的画中写意者必大写意,好比这株秋海棠,而工细者极工细,例如蜻蜓和蟋蟀。他是一辈子从早到晚地画,才能对笔墨擒纵自如,在我看来,齐白石不是画史上最擅画的人,却一定是最善学的人。”
热爱、天赋、机遇,三者缺一不可。
许眠拥有天赋,他可以给予机遇,剩下的,就是她能否保持对艺术的永恒热忱。
谈书论画,晏初水是自带光环的。
国画之美在笔墨、在意趣,而鉴赏之美,在理解、在通达。
王随终于按捺不住了。
“晏初水,你是不是暗恋我啊,我来度假你就来度假,我让你看画,你就看画了?”
他俩的关系有这么亲密无间吗?
晏初水自己也愣了一下,目光所及,皆是一张张惊讶的面孔。
王随左右观察,是想挖兰蓝吗?还是因为刚签了何染染?或者是……在他的目光转向许眠之前,晏初水抢先将之拦截——
“对!”
“???”
王随求仁得仁,求爱得爱。
他再次确认,晏初水不仅是神经病,还特么是十级神经病!
何染染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殷同尘,以眼发问——这是真的吗?那许眠怎么办?
殷同尘品了品这个眼神,他的解读是——晏总真的是神经病吗?
毫无疑问嘛!
所以他点了点头。
何染染懂了。
第三十三章 他居然对这样的人……
PART 33
谁先喜欢,谁就输了,所以很喜欢、很喜欢,也坚决不能说。
——《眠眠细语》
周日中午,两波人都结束了度假,集体返程。许眠依旧是坐王随的车,与兰蓝一道,何染染阵营不同,继续跟着晏初水。
临行前,王随越发觉得不对劲,“你来你就来,我走你也走?”
晏初水淡淡地反问:“不可以吗?”
“……”
一脚油门踩到底,王随落荒而逃,“你还是去爱殷同尘吧!”
殷同尘:……
何染染摸了摸下巴,这一次她不但懂了,脑内还有了画面。身为人物画家,她感觉自己有了全新的创作灵感。
未免王随发现自己住的小区过分高档,回到本市后,许眠报出的地址是她之前住的群租房。王随落下车窗看了一眼这标准的“老破小”,皱起眉头叮嘱她:“自己注意安全。”
小姑娘乖乖应声,等车子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她才转而去坐地铁。不巧赶上晚高峰,头两班地铁她没挤上去,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
她刚走到家门口,密码才按一位数,隔壁的房门就开了,晏初水半倚在门上,语气有点不耐烦地说:“怎么这么晚?”
就好像是在特意等人的那种。
等她吗?
许眠不敢确定,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他极自然地侧开身体,让她进门。
小姑娘在玄关低头脱鞋,微微喘着气说:“地铁人太多了,我没挤上去。”
“怎么不打车?”他皱眉。
许眠抬头看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打车太贵了。”
晏初水一下子记起,当初签婚前协议的时候,除了过户隔壁的房子,她是什么都没有要,而以她目前的收入,确实打不起车。
他刚要开口,许眠连忙摆手,“初水哥哥,你不用给我钱,我坐地铁已经习惯了。”
“那让郝师傅……”
“我平时都在家画画,也不怎么出门。”她摇头拒绝。
事不过三,晏初水也不再勉强了。
她换上拖鞋,期待地问了一句:“你等很久了吗?”
“是的。”晏初水直言不讳,抬手指向墙上的时钟,“我等了一个小时了。”
小姑娘有点感动。
他双手环臂,低眉俯看她,“我点了外卖,等你去门卫拿呢。”
“……”
保险起见,他填的外卖地址是小区门口,留的电话是殷同尘的,而半小时前,殷同尘就通知他外卖已经送到门卫室了。
换而言之,许眠刚进家门,就又得下楼取外卖了。
但事关吃肉,她不辞辛劳。
晏初水点的是一家茶餐厅的外卖,港式茶点精致小巧,每份都有三四个,他把盒子一一打开,推到许眠面前,女士优先的绅士风度在这一刻有了全新的定义。
他单手支着下巴,儒雅白净的脸上写着三个字——你先尝。
许眠拿起筷子,在他深邃且真挚的目光下,先吃了一只虾饺,又吃了一块肠粉,最后喝了两口牛肉生滚粥。
晏初水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表情,还要确认她是真的咽了下去,末了,再等上两分钟,才问:“能吃吗?”
她用舌尖舔了舔嘴唇,答非所问:“好吃。”
“我是问你能不能吃?”
“好吃的东西都能吃。”她笑嘻嘻地说。
晏初水瞧出来了,自从他说不离婚之后,许眠就有点小膨胀。他身子向后一靠,昂起下巴,“你聘礼不想要了?”
小姑娘呆住。
“按照婚前协议,聘礼和嫁妆是互换的,你嫁妆弄错了,我自然有权收回聘礼。”他语调严肃,一下子就把她唬住了。
许眠不敢再调皮,举起筷子投降,“都能吃的!”
晏初水心满意足地外卖盒拉回桌子中央,霸道地说:“虾饺你别吃了,我喜欢吃。”
“哦。”
许眠点头。
反正她也不喜欢吃虾饺,不过晏初水挺喜欢的,见他神情愉悦,她趁机问:“初水哥哥,那嫁妆你是不要了吗?”
晏初水咬下半只虾饺,想了想,那幅秋景图其实画得还不错,也的确是张宋画,可不是《暮春行旅图》,他就没什么兴趣了。
“既然是黄老师给你的祝福,你就自己留着吧。”他说。
“那……”她咬着筷子尖,“我们把协议改了好不好?我保证每日三餐都给你试吃!”
晏初水眯起双眼。
眼前的小姑娘两手合十,惶惶不安的小脸上满是哀求,看样子是真的害怕他会把聘礼没收。
想当初他和许眠结婚就是为了那半张画,如今画已经没有意义了,总不能真的贪图美色吧?还不如换个“试毒人”更实用。
“也行吧。”他豁达地说,“但是,得再加一条。”
“加什么?”她问。
“除了试吃外,所有危险的事,你都得挡在我前面。”他扬起嘴角,有几分故意捉弄她的意思。
许眠却一秒没犹豫,郑重其事地应允。
“好,以后有任何危险,我都会挡在你身前。”
她如此果决,晏初水反而怔了一下。她的身高才到他的肩膀,整个人还没他一半大,能挡什么危险啊。
他自己提的要求,自己也没当真。
只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随口说了句:“你好勇敢哦。”
被人夸奖是一件开心的事。
小姑娘脸颊一红,捂住乱蓬蓬的头发,忽地想起什么,又蹬蹬地跑去玄关,拎着一袋东西递到他眼前,邀功似的说:“地铁口新开了一家水果店,今天打七折呢!”
晏初水放下筷子一看,半透明的塑料袋里装着两只水蜜桃。眼下正是桃子上市的季节,隔着袋子都能闻到清甜的香味。
上次是谁和他说过,桃子的气味能舒缓心情?
他一时有些记不起来了。
见他不说话,许眠紧张地问:“你不喜欢吃桃子吗?”
晏初水回神。
“算是……”他摸了摸鼻尖,“喜欢吧。”
“真的吗?”小姑娘激动了,“我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桃子!”
她一笑起来,脸颊圆鼓鼓的,也像一只粉嫩的小桃子。
果然很舒缓心情啊!
小姑娘一手一只桃,顺理成章地自说自话:“一起吃完饭,一起吃水果,然后一起洗澡、一起睡觉……”
“等等!”
晏初水打断她的话。
小桃子眨眨眼,迷惑不解。
“一起吃桃子……然后呢?”
“一起睡觉啊!”
“???”
***
一小时后,家门口。
晏初水脚踏门槛,手撑门框,态度冷漠又坚决,“你,自己洗澡,自己去隔壁睡觉。”
而许眠呢?
她一屁股坐在大门外,正在耍无赖。
“说好了一起吃桃子,就一起睡觉的!”
“谁和你说好的?”晏初水被她气得哭笑不得,“吃你一个桃子就得一起睡觉,你那桃子是春药吗?”
春不春药的许眠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
“外公说,一男一女结了婚就得睡在一起!”
她鼓起腮帮子,一把抱住他的小腿不丢手。她的话说得也没错,他们是合法夫妻,别说是睡在一起,就是发生点什么也合规合法。
但是——
他们又不是那种水到渠成的真夫妻!
晏初水一边抽腿一边挣扎着说:“你结婚不是为了嫁妆、为了念想吗?现在我嫁妆也还给你了,聘礼也不没收了,你还想怎么样?”
这句话听起来是三分悲愤、七分委屈。
从某种意义上看,吃亏的那个人的确不是许眠。
“那初水哥哥你结婚还是为了贪图美色呢,你贪一下嘛!”不给他挣脱的机会,她不但越抱越紧,还越抱越不安分,两手小手攀爬上膝盖,向着大腿入侵。
“我自愿损失!”晏初水梗着脖子低吼。
难道这世上还有自认损失都不行的道理吗?
嗯,不行。
小姑娘坚决地摇头,“约定好的事怎么能中途变卦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晏初水扶额:“那你还要我修改婚前协议?”
她眨眨眼,分外坦荡。
“我又不是君子。”
“……”
趁着晏初水语塞失神,她继续往上摸,哇,初水哥哥的腿真的好长呀!
大腿内侧的敏感神经一下子被触动,他本能地向后退让,地上的小姑娘反应迅速,蹭地一下爬起来,从他腋下钻了进去。
等晏初水回神,她整个人都已经蜷在了沙发上,顶着一只抱枕,楚楚可怜地说:“初水哥哥,我睡沙发就可以了。”
晏初水有点弄不明白她的执着。
“我怕你又把我丢了。”她泪眼汪汪的,“我自己睡沙发,也不行吗?”
小小的一团,看起来一点也不占地方。
上一次冲动,晏初水觉得自己是禽兽,而这一次,他如果再赶她走,就是禽兽不如。
“你要睡就睡吧。”他不自然地别过脸去,“我工作了,别打扰我。”
能得到同居权,她已经心满意足,立刻抬手发誓,“我保证不打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