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王随不是好人了?”他低眉问她。
她又乖又奶地抱着他,连连点头,“知道了。”
“以后还闹脾气吗?”
“不闹了。”她抽着鼻子摇头,乖得让人心疼。
晏初水的心彻底软成一滩水,大约是太久没有亲近她,只是拥抱已远远不够,他忽然弯下腰,单臂将她悬空托起,然后用另一手打开房门。
许眠脚下一空,下意识圈住他的脖子。
小姑娘身上自带一股清甜的香气,细白的手臂绕上他,如丝带一般柔滑,像是害怕掉下去,她整个人都软乎乎地贴着他,不仅如此,还弱弱地撒了个娇,“初水哥哥,我饿了。”
晏初水挑眉看去。
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像一只哭累的小猫。
这个时间点确实该吃晚饭了,她现在这么瘦,吃多点也无妨。
然而晏初水不想让她吃,至少不是现在。
一脚关上大门,他直接把人抱进卧室。空荡的房间里缺少了她的气息,让他不爽久矣,现在她回来了,熟悉的味道就跟着来了。
他把小姑娘放在床边坐着,居高临下地端详她,尔后,皱起眉头,面露不悦。
“初水哥哥,怎么了?”
她紧张地问他,两手攥着裙摆。
对了,就是裙摆。
她今天穿着一条白色的长纱裙,方才蹲在门口弄脏了下摆,晏初水不喜欢脏兮兮的东西,自然不能入他的眼。
他伸手点了点,小姑娘不明所以。
“脱掉。”他声音不高,命令十足。
许眠的脸一下子红透了,“脱、脱什么……”
他两臂撑着床沿,欺身压向她,与她翻起了旧账,“那天我让你乖一点,你不是没听我的吗?”
小姑娘耳根一热,想起了那句话。
——乖,自己把衣服脱了……
他微微眯起双眼,漆黑的眼瞳中有一团火,一点点向她蔓延,他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低沉而沙哑地催促,“你不是饿了吗?”
是换掉脏衣服才能吃饭的意思吗?
许眠垂下眼眸,一颗一颗去解扣子,裙衫滑落,露出她白皙纤弱的身体,微凉的空气中,她禁不住瑟瑟发抖。
“可以吃饭了吗?”她问。
当然可以。
晏初水直接把她压到了身下,宽阔而坚硬的胸膛让她毫无挣扎的余地,他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我也饿了,所以我先吃。”
小姑娘懵懵懂懂的,水亮的双眸直勾勾地望着他,“先吃什么呀?”
真是要了命的可爱。
他一口咬住她的唇瓣,将她的声音悉数堵进嘴里,只能嘤嘤低喃。
吃什么?
还能是什么。
***
晏初水许久没有睡过如此踏实的一夜,这一觉的舒畅弥补了他连日的疲惫,连闹钟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他慵懒地翻身坐起,却发现身旁空空如也。
心头一惊,瞬间清醒。
“眠眠?”
客厅立刻传来了回应,脚步声蹬蹬跑近,卧室门开,小姑娘探出圆圆的脑袋,“初水哥哥,你醒啦?”
“你怎么起得比我早?”他松了口气,抓了抓头发。
“饿醒了。”她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就起床去买早饭了。”
晏初水放柔了目光,冲她招招手,小姑娘乖乖地走过去,被他一把拉上床,并没有将她抱进怀里,他反而是自己靠在她的胸口,“下次离开的时候要告诉我一声。”
“我怕吵醒你啊。”她轻声说。
“找不到你,我会担心的。”他突然这样说。
眼前的晏初水不似平日那般高高在上,蓬乱的头发,朦胧的睡眼,让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沉溺幸福的俊朗少年。
看起来。
许眠眯起柔润的双眼,眉梢弯弯地笑了一下。
“初水哥哥,我不会和你分开的。”她用细细的手指替他梳理头发,郑重地许诺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
这是她的真心话。
晏初水握住她的右手,拉到自己眼前,无名指上的婚戒璀璨夺目,却远不及她眼底的光芒,星河流转,人间垂暮。
靠在她身上,他无比安心。
“我买了豆浆、油条,还有肉包子!”小姑娘邀功似的说,“你肯定也饿了吧!”
他埋首在她胸前蹭了蹭,“是饿了……”
身体的重量肆意倾斜,许眠支撑不住,又一次被他压倒。昨晚折腾久了,她这会还有些后怕,而且她已经能听懂他说“饿了”的真正意思了!
“现在是白天……”惊慌之下,她脱口而出。
晏初水用牙齿咬开她衣服前襟的蝴蝶结,“隔壁两间都是我的。”
小姑娘呆住,不懂这又是什么意思。
“白日宣淫也不会打扰别人。”
“……”
见她真的吃不住,他笑着支起身体,想起了另一件事,“那个问题的答案,你还想知道吗?”
许眠一怔。
回答是,必然是不对的,可否认也一样有风险。
她想了想,以退为进。
“答案在你心里,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己会说的。”
温顺、乖巧、不争不抢。
晏初水亲了亲她的鼻尖,“你不用担心任何人会超过你,在我心里,没有别人比你重要,唯独……”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打算再因为这件事与她起争执,索性坦白。
“有一样东西,是我不可能舍弃的。”
许眠心跳如鼓。
她屏住呼吸,天真地笑了一下,“是什么呀,初水哥哥?”
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发丝,回以一笑。
“是《暮春行旅图》。”
听见那五个字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第四十九章 一画之下
PART 49
万事万物,执念最伤。
——《眠眠细语》
许眠坐在书房的小沙发上,双手交叠,一会是左手握着右手,一会是右手握着左手。
她在等晏初水。
墙上的时钟一秒一秒地向前走,她的心一寸一寸地焚烧,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本不该对时间产生焦虑,可她想要的时间并没有那么充裕。
人的一生短暂又漫长,短暂的是过去、是拥有、是团聚,而漫长的是未来、是失去,以及离别。
明明大部分时间属于漫长,却总放不下那些短暂。
她听见藏品室的门咔嗒打开,脚步声由远及近,晏初水拿着一卷画轴走了进来。这半幅《暮春行旅图》是他父亲当年从一个伦敦收藏家手中购得,交给晏初水做鉴定,此后这幅画归他所有,他从不示人。
许眠是第一次。
书桌的台面早已腾空,晏初水放下画轴,万分小心地将之铺开,然后冲许眠点了点头。
小姑娘这才站起身,不急不缓地走过去。
“这就是《暮春行旅图》吗?”她眨了眨双眼,明知故问。
晏初水隔空点了点画卷右侧的六个篆体字——俞暮春行旅图,许眠不是学书法的,看篆书略显吃力,仔细辨认后一一认了出来。
中国山水画最早出现在魏晋南北朝,是附属于人物画的一种背景,隋唐时期逐步独立,以青绿山水、金碧山水为主,其间,山水田园派诗人王维开创了水墨山水画派,这才有了以“水墨渲染”来表现山水的艺术语言。
自五代开始,山水画日渐兴起,在宋代达到鼎盛,绘画技法的皴、擦、点、染基本完备,涌现出诸多优秀的山水画家,水墨山水与青绿山水南北竞辉,至此,山水画正式成为中国画的一大题材。
俞既白作为宋画第一人,他的山水画气韵清秀,深得王维正传,却又不拘泥于前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晚年寄情山水,四处游玩,这才有了《暮春行旅图》。
晏初水素有火眼金睛之称,他手里的画绝无赝品可能,可俞既白被敬为百代宗师,后世学其者众多,仿其者尤甚。
饶是他的小迷妹,许眠也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
话一说完她自己就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是怀疑,我是只是好奇,初水哥哥,你都是怎么看出一幅画的真伪的呀?”
换作别人问他这种问题,早被丢出门外了,但因为是许眠,他便觉得她是求知若渴。
不懂就问,这叫好学!
“书画鉴定靠两种依据,第一种是主要依据,看作品的时代风格与画家的个人风格是否吻合。”晏初水扶住她的双肩,让她在书桌前坐下,自己则慢慢给她讲解。
“书画的时代风格由当时的政治经济和生活习惯决定,不可能脱离它所处的年代背景,比如对联产生于明代晚期,乾隆后才开始流行,如果有一张宋元落款的对联出现,那肯定就是假的。再比如,早期山水画不讲究比例,往往‘人大于山’,直到五代时,荆浩在《山水诀》中提出‘丈山尺树寸马豆人’的比例,后世才遵循这个规矩。还有北宋山水大多取全景,而南宋多取山腰、山脚为景,谓之‘剩水残山’,这与宋室偏安,政治中心南移有关。”
十多年来,他看过的字画难以计数,鉴定多了,不同时代、不同风格,他一闭上眼就能描摹出清晰的轮廓。
倘若一幅画不能严丝合缝地嵌入他所勾勒的框架中,则必然是头号怀疑对象。
小姑娘认真听完,再次提问:“可画家有‘师古人’的习惯,如果完全继承前代的绘画风格,又要怎么判断呢?”
“还是会有细节上的出入,例如明代画家偏好模仿马远、夏圭的山水,但宋人笔法紧,明人笔法松,宋人笔触重,明人笔触轻,都是容易露出破绽的地方。”他说。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
晏初水指尖左移,指向画面的开端,秀润的山峦掩映在雾气之后,氤氲缥缈,“除时代风格外,画家的个人风格也是决定真伪的关键。”
“《宣和画谱》称此图可配王维《辋川图》,《佩文斋书画谱》中亦有相似的评价,说俞既白这张《暮春行旅图》用了《辋川图》的画法,行笔细润,大有超越之意,这些在画中都是有迹可循的个人风格。”
许眠顺势看去,画中的山峦以墨线空勾,天空云雾以淡墨烘托,山腰而上的大部分在青云中浮荡,仅有山峰一跃而出,如苍茫天际中一处不可亵渎的圣地,山下参差的小树则以稍浓之墨快速勾点,笔势斩截,毫无拖泥带水之感。云雾如沧海,将山体分为上下两个世界,下者山石荦确,壁立峻峭,而上者萦绕在一片仙灵之气中,朦胧不可得。
好曲能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好画也一样如此,看画者很容易沉浸其中,跟着画家的笔墨陷入画中之景……
但是,美景戛然而止。
晏初水所持有的右半轴仅三尺不足,换句话说,他只有全画的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
这让许眠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如果这是右半轴的全部,那么剩下的左半轴应该有六尺长,假如不足六尺……
她暂时收回纷乱思绪,就画论画,“那另一种依据是什么?”
“第二种是辅助依据,看印章、纸绢、题跋、著录和装潢这几样细节是否禁得起推敲。”他一边说一边继续以此图为例——
“宋代的文人画家,讲究者印泥必用蜜印,不讲究者用水印,而非较晚出现的油印,这画上的印章色淡而模糊,正是蜜印的效果。纸绢不用多说,我看一眼就知道是宋绢,光匀细致、历久不纰。”
“那题跋……”小姑娘盯着六个篆体字,好奇地歪头。
“根据我的鉴定,这六个是米芾所写,俞既白出身宋代名门大族,除擅画外,也长于诗文与行楷,与王安石、苏轼、米芾为至交,故而自己落款后,又请米芾为画题字,合情合理,此为题跋证。”他说。
“著录我知道,你刚才说了,有《宣和画谱》和《佩文斋书画谱》!”她抢答了一题。
晏初水在她脑袋上揉了揉,肯定了她的聪明。
“最后一项是装潢。”他垂眸凝视,神色笃定,“这幅画用的是‘宣和装’。”
宣和装是始创于宋徽宗宣和年间,用于内府收藏书画的一种装裱形制,以繁琐复杂出名。其中玉池用绫,前、后隔水用黄绢,白麻笺作拖尾,连画心本身共五段。玉池与前隔水之间盖“御书”葫芦印,前隔水与画心之间盖双龙玺及年号玺各一,画心与后隔水之间盖年号玺二,后隔水与拖尾之间盖连珠印,且拖尾上须有“内府图书之印”,共七玺,缺一不可。
眼前的右半轴,玉池与前隔水制式精准,三玺完全一致,且《暮春行旅图》是被收录进《宣和画谱》第十二卷 中的名作,“宣和装”自然是一个强有力的佐证。
如此看来,晏初水的右半轴,确是真迹无疑。
唯一遗憾的,是缺少余下的部分。
“所以,你一直在找这幅画的左半轴吗?”许眠扭头问他。
晏初水将画轴重新卷起,默认地点点头。
小姑娘若有所思,又问:“那这右半轴有题有款,剩下的部分无题无款,若要鉴定真伪,是不是只能靠画的内容、笔法,还有纸绢和装裱?”
“是这么回事。”他自信地说,“不过没别人知道我有右半轴,所以一切赝品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他的自信是有理由的,且不谈他那双开过光的眼睛,单是已有半轴这一条,谁还能凭空造出一张赝品骗过他呢?
“哇……”许眠惊叹地夸赞,“假如能拼出完整的画,一定好看极了。”
何止是好看啊。
晏初水相信,以这幅画的重量,倘若寻回余下部分,将之拼接完好,必定是轰动画坛的国之瑰宝。
这是他的毕生夙愿。
许眠盯着他手中的画轴,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她极小声地说:“真有那么一天,这幅画你会卖吗?”
晏初水脚步一滞,回头望了她一眼。
小姑娘站在书桌后,亭亭玉立,仿佛是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其实她这么想也没错,他是拍卖行老总,经手的名画大多是为了买卖。
可万事万物总有例外。
“卖?”他浅笑了一下,“我找了左半轴十年,怎么可能会卖了?”
“无论什么都不卖吗?”她追问道。
“唔……”
大概是觉得她的问题直白又有趣,他不由地思考起来,尔后摇了摇头,“我想不到卖它的理由。”
为了钱吗?
以他目前的身家与收入,没什么东西能让他绞尽脑汁,甚至到忍痛割爱的地步。
为了名吗?
一张传世名画,握在手里才更有意义吧。
“无论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说,“我都绝不可能舍弃这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