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初水如遭雷击。
“你……怎么在这里?”
不不,他瞬间改口。
“你怎么进去的?!”
红彤彤、白嫩嫩的小姑娘笑脸盈盈,“这个嘛……”她说着伸出右手,纤细的五指葱白如玉,握着半块敦实的板砖,“我把窗户砸了就进来了呀。”
“……”
第二个念头钻进他的脑海。
遇到以前的爱人,自己却在要饭,怎么办?
答案:跑。
***
秋日的云眠山虽然萧索,但别有一番清冷的气质,山间小路掩映,需得仔细行走,晏初水却一路狂奔,顾不上看路,更顾不上看风景。
许眠紧跟其后,边追边喊:“初水哥哥、初水哥哥……”
宛如在撵一条狗。
不!晏初水替自己挽回了一些尊严。
不是他跑得丢脸,而是许眠太过粘人,从小到大她都擅长此道,还有一种愈演愈烈的可怕感。
比如——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她才是狗吧!
“初水哥哥,你跑什么呀?”许眠的腿伤尚未完全康复,再加上她也没有晏初水腿长,想追上他着实吃力。
跑什么?
晏初水简直要冷笑三声,他还能跑什么?
假如他当初能预料到结婚后的日子会是这样,杀了他、他也不会结婚!是的,他结了一场史上最悲催的婚,不仅倾家荡产,还被老婆撵着跑!
人生第一次,他真正意义上理解了什么叫丧家之犬。
无家可归、狗……
齐活了!
“哎呀——”
身后传来一声惊叫,脚步声戛然而止,应该是她摔倒了。
根据他被坑被骗的诸多经验,晏初水判断许眠一定是装的,所以他趁机加速,打算逃出生天。
然而——
“呜呜呜……初水哥哥……”
别回头!别看!
“初水哥哥,我腿好疼啊……”
别停下!别想!
“初水哥哥,你上次在山上摔倒的时候,是我扶你的……”
擦!她居然搞道德绑架?!
远远望见那个高瘦的背影慢了下来,小姑娘低眉一笑,咬了咬下唇,越发可怜起来,“你忘了吗?我以前还救过你呢,十二年前的夜里,就在北峰……”
晏初水后脊一僵,细密的冷汗从皮肤渗出,记忆一下子拉回到过去,乌黑的夜,寒冷的风,还有止不住流淌的血,黏黏腻腻的……
他握紧拳头,坚定地咬牙,“找到我们的人是黄老师。”
“外公要不是上山找我,也不会找到你呀?”她扁扁嘴,有理有据地说。
“再说了,白娘子找许仙报恩都隔了五百年呢,说明恩情是可以继承的……”
“我至少陪着你,没有一走了之……”
……
一句句话从他脑后冷飕飕地射来,让他根本没办法继续往前走。
“所以呢?”晏初水转过身去,“我欠你一条命,所以你要把我的命拿回去才罢休?”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久别重逢,都敌不过她的背后一刀。
那一刀,直接斩断了他们的感情。
倘若他真的欠她什么,也该还够了,最多……加上这条命呗。疲惫感在瞬间倾轧而来,他自己也不想跑了。
见他完全停下,许眠缓了口气,扶着路旁的一块石头,慢慢地挪起身。
十分吃力的样子。
晏初水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看她右腿略显僵直,出力时又吃疼地皱起眉头,脸上的血色褪去大半,像一团皱巴巴的宣纸。
就……麻烦!
他沉着脸走过去,机械般地伸出手臂,两手掐住她纤细的腰,一把将她从地上提溜起来,又像摆放一个物件似的,把她往石头上一搁。
末了,他立刻退到五步开外的地方。
许眠仰头看去,他的眉眼冷得像冰,但手掌……很暖和。
“救命之恩……”她眨了眨那双水润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都是以身相许的。
“……”
不然呢?
她要他的命干嘛?
既不能吃,又不能玩,当然是要他的人咯!
“我不是已经许过了么……”
晏初水近乎羞耻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可你跑了呀。”小姑娘用两根手指拉住他的衣袖,嘤嘤嘤地哭诉,“我一个人害怕……”
她?害怕?
她拿砖头砸他家厂房玻璃的时候,怎么不害怕呢?!
不管他信不信,反正许眠自己是信的,“初水哥哥,你是不是以为跑两年,符合分居条件,就可以离婚了呀?”
“……”
晏初水的算盘再一次被她洞悉。
“这就是你追来这里的理由?”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了一下,瘆得慌。
“那你呢?”她笑眯眯地反问,“你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躲她,为了凑满两年分居期,他应该跑得更远一点才是。
晏初水不说话,紧抿的双唇代表了他倔强的态度。
好吧,他不想说,她就自己猜呗!
“你想重开晏家宣纸厂,去救墨韵?”她问。
他的眉梢挑了一下。
“对啊。”他没好气地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不得从零开始啊?”
潜台词是——
我已经一穷二白了,你赶紧换个人纠缠吧!
“不对……”小姑娘坐在石墩子上,晃悠着双腿,“宣纸的制作周期长、利润小,即便是最贵的特皮,从今年开始做,四尺的新纸,一刀也只有两千块,做多少才能赎回墨韵啊?”
晏初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就慢慢做……”
许眠眯起双眼,向他凑近,“不可能吧?你一定有别的打算……”
“……没有!”
看样子嘴巴很严呢。
她讪讪地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就住在檀心居,你先把我送回去。”
“我凭什么要送你?”
晏初水满脸问号。
“我现在走不了路,如果你不送我,我只能报警,那警察来了联系家属,会直接把我送去你住的地方。”
“……”
第六十六章 啾咪
PART 66
强扭的瓜,得扭下来才知道甜不甜。
——《眠眠细语》
许眠的出现让晏初水意识到,他的身边有内鬼了。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的行踪。
唯一知道的只有他父母。
而他回宣纸厂的真正目的,也绝无第四人知晓。
想起她那双洞悉一切的大眼睛,晏初水不禁打了个寒颤,起身又检查了一遍房门是否锁好。
他现在的资产不足以支撑檀心居的房费,所以晏初水住的,是山脚下的一家农家乐。其实晏家在檀城的老房子还在,若是找钟点工拾掇拾掇,倒也能住人,只是……
他并不想回去。
农家乐的环境比不上度假酒店,但胜在淡季客少,只需门窗紧闭,再拿椅子抵上,勉强能够安心入睡。
当然,他的好日子到头了,因为许眠来了。
他一秒失眠。
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又老又旧,灯罩微微泛黄,里面飞进一只小黑虫扑棱扑棱地跳动,晏初水凝视着那只小虫,想的却不是自己,而是许眠。
今天在山上见她吃力起身,他有点说不上来的不舒服,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没好全还瞎跑什么?
把她送回檀心居的房间后,她撩起裤腿检查伤口,所幸天冷穿得多,摔的那一下并不重,倒是她膝盖上缝针的疤痕触目惊心,像一条狰狞的紫色肉虫。
他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心头一绞。
就算是苦肉计,她对自己也太狠了吧。
就不怕真的没命,不怕真的腿断了,一辈子不能走路?
许眠住的房间是上一次晏初水住过的豪华庭院房,与他不同的是,她喜欢庭院,所以不仅拉开窗帘,连落地的玻璃门也是敞着的。
他走过去,哗啦把门关上,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这里是一楼。”
“担心我就留下来陪我呀!”小姑娘乖坐在床边,精准地捕捉他话中的每一层深意。
“……你脸皮怎么那么厚?”
他终于憋不住了。
“你脸皮薄,我脸皮厚,正好互补。”
“……”
“对了。”她继续说,“初水哥哥,你怎么把我微信删了?”
“删你就删你,不需要理由。”他冷着脸开门向外走,“还有,不要再纠缠我了!”
“我会再加你的,记得通过哦……”
关门的时候,好像是听到这么一句。
可那又如何?
她加是她的事,而拒绝是他的权利!
晏初水在床上翻了个身,大约是真的睡不着,他索性下床,走到一旁的写字台拿手机。自打逃到檀城,他还一直没开过机,一阵短促的音乐后,黑色的屏幕亮起。
他点开微信,通讯录那栏亮着一个小红点。
心手不一的,他点了一下,确实是许眠发来的好友申请。
而她的申请语是——
超级喜欢初水哥哥的眠眠
啾咪~
晏初水两手一抖,手机哐叽掉落,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脚趾上。
痛到爆炸。
啾咪她个大头鬼啊!
***
第二天天刚亮,晏初水设定的闹钟就响了,知道许眠是个爱睡懒觉的人,所以想避开她,必须得起早。
除了时间要规避,地点也是关键,绝不能再从檀心居抄近路,只能从外围走。山南的路不算陡,可绕上一大圈也很吃力。他六点半出发,一直走到九点,才看见厂房的屋顶尖。
甩掉许眠,他总算可以好好找东西了。
按照他父亲晏青檀的说法,宣纸厂的工人名册都在二号厂房的一间办公室里放着,记录了晏家祖祖辈辈造纸以来所有雇佣过的工人。
历史可谓久远。
他扶着一棵老树,稍微喘了口气,才又抬脚朝厂房继续走,刚走十来步,他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早已衰败的工厂今天……异常热闹?!
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他看见陆陆续续有人从他家厂房进进出出,像是在搬东西出去,又像是在运东西进去。
讲真,这样荒废的厂子,无论是搬出去,还是搬进去,都很离谱。
他来不及细想,快步跑上去。
“你们……”
他刚走到厂房前,话还没说,就有搬东西的工人对着他鞠躬问好:“老板好!”
“???”
要不是他最近刚看过医生,每天准时服药,他差点以为自己又幻视幻听了!
“谁、谁是你老板?”
“是老板娘说的啊。”年轻的工人身强体壮,扛着捞纸的大竹廉,笑容满面,“她说老板一会儿就来,高高瘦瘦,戴着眼镜……”
晏初水更加匪夷所思了。
“什么老板娘?”
话音刚落,厂房里款款走出一个红艳艳的小姑娘,一见到他,比工人还欢喜。
“初水哥哥!你来啦!”
又是她?!
晏初水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你你你……”他抬手指向这些进出的工人,竟不知该先说哪一个,最后指尖摇摆不定,转向了许眠,“这些人都是你安排的?他们在干吗?”
许眠“咦”了一声,比他还奇怪。
“不是你昨天说,这次回来是为了重开宣纸厂嘛,所以我找人把厂里打扫干净,换上新设备,你才能开工呀!”
呵呵。
他冷笑,“谁和你说宣纸厂是我的?这个厂哪怕倒闭,也是我父母名下的,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啊……”
她恍然大悟地张开嘴,像是傻了眼。
没错,像是。
因为她立刻对周围的工人大声说:“大家注意一下,我不是老板娘,是少奶奶!”
“……”
逻辑一百分,令人发指的程度一万分!
工人们齐刷刷地回应——
“少奶奶好!”
难得的好天气里,秋高气爽,阳光明媚,而晏初水的脸色却在这样美妙的环境中乌压压地黑着。
他是一无所有,但也不代表她能上房揭瓦!
“马上叫他们住手。”他沉着脸,一字一顿地对她下通牒。
许眠一言不发。
还笑嘻嘻地不以为然。
她用笑容回应晏初水的指令,以及最高级别的嘲讽,那就是——你说的没用。
空气刹那凝固。
从他身旁路过的两个工人察觉到不对劲,互相使了个眼色,企图暗暗避让,然而晏初水手长腿长,还是快了一步。
他一把掀翻两人肩上担着一捆长竹竿,哗啦一声巨响,两三米长的粗竿通通砸落在地,瞬间打破了现场热火朝天的气氛。
近处的、远处的、门里的、门外的……
全部停下手上的活,朝这边望去。传说中的老板阴冷可怕,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老板娘,像是……要打人?
下一秒。
晏初水就扼住她的双臂,将她牢牢钳住——
“让他们、都给我、滚。”
虽然晏初水经常冷着脸,可他是不是真的生气,许眠还是会区分的,比如现在,就是真的、超级、无敌的生气!
“你以为你是谁?把墨韵搞垮了还不够,连宣纸厂也要一并下手?你是觉得自己手眼通天,还是当我已经死了?”
换作以前,被他一吼一吓,她多半是要流眼泪的。
但现在不会了。
她抬起右手,慢悠悠地挥了一下。
工人们拿的是她的钱,听的自然也是她的话,无论晏初水吼得多大声,也远不及她随意的一挥手。
人群四下散开,周围再次归于宁静。
阳光将满地的枯草晒成金色的浪,许眠记得小时候,每到这样的季节,外公都会带她上山挖红薯,然后找个土坑,堆上枯草,一老一小就着微凉的秋风,烤红薯吃。
大的归外公,小的归她。
说起来,烤红薯真是一种很神奇的食物,烤的时候香气扑鼻,看别人吃也觉得金黄诱人,可真等自己吃上嘴,就平平无奇。
毕竟,只是烤红薯而已。
人生的许多事都是这样,怀揣憧憬、心动不已,真正得到后……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