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主动上前挪开座椅,好让何染染将她的轮椅推进去。
“什么时候可以康复?”他低头时问了一句,她盖着一条薄薄的针织毯,露出的右脚还裹着石膏,十一月的天气说冷也不冷,她却脸色青白,攥着毯子的手上蓝紫色的血管格外清晰。
小姑娘以手掩鼻,轻咳了两声,又被肋骨的伤弄得蹙起眉头,她吃痛地摇摇头,“不知道,慢慢来吧。”
王随不自然地握了握拳,他下意识想抽烟,却还是忍住了。
在他坐下前,许眠突然发问:“那场车祸……你是想杀了晏初水吗?”
这个问题她等了一个月,是肯定要问的。
而这也正是王随的心虚之处,或者说,是因为撞到的人变成了许眠,他才感到心虚,“我没想到你会冲出来……”
事发后,他的助理通知他,晏初水毫发无损,而许眠被抬上了救护车,他当时就想赶去现场,却被人死死拦住。
如果说王随对许眠曾经是有些许的好感,那么在那一刻,他是无比好奇。
好奇她的目的,好奇她的爱恨情仇,更好奇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忽然很想了解。
许眠面色平和,淡淡地说:“我和你说过,他的命是我的。”她目光放冷的时候,有一股洞穿人心的寒意,尽管这与她柔美的五官并不契合。
一秒、两秒……
她静静地凝视着王随,等待他的回答。
“是……”
他终究敌不过,只能坦白,“你画好了画,我也帮你送去了宏德,可你说晏初水会为了三尺画不惜一切,我总觉得不可能,他平日是荒唐可恶,但堵上全部身家未免太疯狂,所以……”
“所以你自作主张,雇人弄出一场车祸,想让他意外身故,报复他检举瀚佳的事对不对?”她随意翻看着手边的菜单,指尖从提拉米苏滑到覆盆子蛋糕,无一停顿。
一个有肉的点心也没有,她咬了咬下唇,不满的情绪开始积压。
在场的三个人都与晏初水有仇有怨,王随没什么可否认的,“他把整个行业搞得鸡飞狗跳,恨他的人太多了,死了也不会有人难过。”
“他死了我就是寡妇了!”
许眠“啪”的一声摔下菜单。
瘦瘦小小的姑娘,发起火来倒十足吓人。
坐在她身旁的何染染脸色大变,王随也跟着一怔,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你一个人情深义重有什么用,晏初水知道赝品是你画的,他对你只有避之不及,一心要离婚呢。”
“他离不掉的。”许眠笃定地说。
“和他离婚有什么不好?”王随轻嗤一声,“他现在一文不值,是圈内最大的笑话,再等一个多月,墨韵45%的股份就是瀚佳的,而剩下的40%也只需要等到明年,到时候我们继续合作……”
她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不会再和你合作了。”
“就因为我想弄死晏初水?”他皱起眉头。
许眠摇摇头。
“因为我被撞得很疼。”
拜托。
她一个姑娘家,受这么重的伤也太可怜了吧!
“不过,我不和你合作,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她缓缓伸出一只手,白嫩的手掌中,一枚微型录音笔正闪着红灯。
王随的瞳孔倏然放大。
“否则……”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是故意杀人罪。”
“……”
细白的五指重新拢起,她单手控制轮椅向后撤出。
她累了,也饿了。
要换一家可以吃肉的店填饱肚子,毕竟,她下午还要去医院拆石膏呢。
何染染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你、你会自己用轮椅啊?”
“当然。”许眠莞尔一笑,“只是找个人推我,看起来弱不禁风一点,比较容易……”
她最后看了一眼王随,下颌微抬,用口型告诉他。
比较容易——黑、吃、黑。
第六十三章 体面
PART 63
开心快乐、感动悲伤,终将离你而去,而你永远也忘不掉自己小学时干过的蠢事。
——《眠眠细语》
许眠的合伙人是王随,这件事晏初水已经从晏青溪的话中猜到了七八分,但真正给予他肯定答案的是殷同尘。
自从何北海出事,殷同尘就一直关注何染染的动向,前阵子何北海病重,她整日往医院跑,这周总算出院,想来她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他午休时便去她家附近逛了逛。
偏巧撞上何染染神色匆匆地出门,殷同尘担心有事,开车跟上了她。不想却跟到了晏初水住的小区,没过一会,何染染就推着许眠出来了。
两人没坐车,一路说话往前走,看样子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殷同尘保持着两个车身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地尾随,等她们走进一家咖啡店,他才在路边临时停车,遮遮掩掩地走过去。
他不敢进店,只隔着落地窗张望,这么一张望,就看见了王随。
他当即裂开了。
“又、是、王、随!”
殷同尘嘶哑地大喊,声音几乎要把晏初水办公室的门窗震碎。
相较于他的歇斯底里,晏初水则冷静得多,毕竟,晏初水知道的事可比他知道的这件刺激多了——
“那八亿五千万,也是王家的钱。”
“???”
裂开的殷同尘彻底成了齑粉。
“等等……”他颤颤巍巍地问,“要是股权不能赎回,墨韵就是瀚佳的了?”
晏初水两手交叠,点了点头。
所以他没有那么多失控的情绪,他来不及失控,更分不出精力宣泄情绪。
讲真,老板如此冷静,身为法律顾问的宗月深感欣慰,其实想离婚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一定要理智,要讲证据啊!
“晏总,这是一个机会。”她说。
晏初水侧目向她看去。
宗月继续说:“许眠和王随的接触,你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倘若能推波助澜就更好了,让他们两人多见面,一旦有了超出正常范围的接触,就可以以此为由起诉离婚。”
“超出正常范围的接触……”殷同尘迟疑了一下,“具体指什么?”
“出轨。”宗月淡然地回答,作为律师,她给出的建议都是从老板的利益出发。
而利益,是不会包括情感的。
气氛飞速降至冰点,连空气也凝重起来。
殷同尘扭头看了看晏初水,后者脸色铁青,清隽的五官微微扭曲,有一种地球毁灭前的恐怖征兆。
这是建议老板绿了自己?
不、太、好、吧!
然而在这样尴尬且窒息的氛围中,晏初水缓缓发问:“你的意思是,假如她出轨……我就可以离婚了?”
最关键的那两个字,他说得极重。
宗月点头,补充道:“要是证据足够,不仅能索取赔偿,追回损失都大有可能。”
这听起来确实是一个翻盘的大好机会。
除了一点。
“证据?”晏初水拧眉,“我还得捉……吗?”
那四个字他实在没办法说完整。
“我记得他们上次是不是去过度假村?”宗月搜寻了一下记忆库,“那种也挺好的。”
也……挺……好……的……
晏初水赫然起身。
黑云压顶。
就在殷同尘怀疑他要掀桌子的时候,他恍若无事地应了一声。
“知道了。”
***
如何做一个让老婆想出轨的丈夫,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晏初水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让老婆想出轨的同时,自己还不能犯错。
殷同尘是这么帮老板解题的——
“换而言之,你得恪守男德,且让她厌恶。”
“……”
恪守男德晏初水是可以做到的,首先他生人勿近,自然不会和异性有什么过分接触;其次他有极强的自我保护意识,所以抽烟喝酒赌博犯罪都与他无关;再者是他痴迷书画,不爱社交,更不存在轻浮的抛头露面。
因而真正的难点在于,怎样才能让许眠厌恶他。
在殷同尘看来,晏初水讨人厌的地方太多了,基本是个注孤生的人设,但许眠呢,偏偏愿意与他结婚,甚至无比欢喜。
她究竟喜欢晏初水哪一点?只有知道理由,才能反其道而行之啊!
不过晏初水觉得,他大概是知道的。
她不就是把他当床伴么,那喜欢的还能是什么?
是他的肉体!
肉体啊!
“哦……”殷同尘明白了,“所以说,要想她厌恶你,得先自宫啊。”
“……”
是这个逻辑没错了。
空气再度安静,殷同尘犹豫了片刻,问:“老板,你真的能做到吗?”
晏初水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自宫,而是能不能对许眠与王随的接触不闻不问,还要默默地推波助澜?
应该可以吧,晏初水想。
起码他与许眠已经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了,如果她只是用赝品欺骗他,逼他交出《暮春行旅图》,那还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可现在有了王随、有了瀚佳,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她不是把他一个人送进地狱,而是想让整个公司落入瀚佳的口袋。
他总得有所反击。
见他沉默不语,殷同尘又嘀咕了一句:“你是不是……还喜欢许眠啊?”
声音不高,语气也弱,却狠狠扎了晏初水一下。
“没有。”
他咬紧后牙,固执地否认。
“如果你不喜欢她,对她彻底失望,为什么不能和她做交易?”殷同尘提出自己的困惑,即便《暮春行旅图》是他的命,到这会儿也该放手了。
除非,他就是不想交易。
“我只是想离婚。”他再次坚定地说。
离婚,是他仅存的尊严,他想让自己稍微体面一些。
殷同尘更迷惑了。
体面?头都要绿了的人,还有哪门子的体面啊!
***
晏初水到家的时候,许眠还没有回来。
空荡的画室内,飘散着淡淡的墨香,画桌上铺着一张四尺对开的宣纸,想来是她手痒难耐,已经开始画画了,但碍于行动不便,只得将画纸一裁为二,画些小画过个瘾罢了。
画幅有限,她没有选择惯常的大山水,而是画了一张萧索的竹石图。画中竹叶稀疏,怪石嶙峋,笔墨枯淡,筋骨微露,别有一番幽远的灵气。
即便晏初水没有赏画的闲情逸致,也不得不承认她画得极好。
从某种意义上,艺术本身就代表了虚假,无论是多写实的画作,都是欺骗看客的障眼法,而山水画更是假中之假,山是假的,水是假的,方寸之间可达天地之广,黑白两色可绘世间万物。
唯有一样必须是真的,那便是画家对艺术真挚而热忱的心。
想要成一名大艺术家,热爱、天赋、机遇,三者缺一不可,他本以为许眠拥有天赋,自己可以给她机遇,唯一担忧的是她能否永葆热情,现在看来,他是多虑了。
人家是既有天赋,又能自寻机遇,至于热忱,更是不用说。
众人焦头烂额,她倒自得其乐。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呢?他本来……就没那么喜欢她不是吗?小时候她只是个粘着他的跟屁虫,再次重逢他也是为了画才与她结婚,是的,他是为了画才结婚的,怎么可能把画交出去呢?
然而,咔哒一声,大门打开。
“初水哥哥!”
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轻轻柔柔的,晏初水后脊一僵,指尖发麻,他慢慢转过身,眼前是一道明艳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小姑娘拆了石膏,单手拄着拐杖,有些笨拙又有些可爱,她独自一人靠在玄关处唤他,“你来帮我一把呀。”
她总是可以这样,笑脸盈盈的一如往常。
然后,一刀直刺他的心房。
只是一瞬的对视,就足以将他的自我暗示统统击碎,什么不闻不问,什么推波助澜,什么理智与冷静……都敌不过他真实的内心。
他径直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纤细的手腕,低眉与她对视,那样黑的一双眼瞳,暗得连一丝光也没有,但许眠并不害怕,因为他一张口,就把自己彻底暴露了。
“你今天和王随见面了?”
许眠愣了一下,继而立刻明白,他上一次带着录音笔套话,那么再找个人盯梢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还是不死心啊。
她垂下眼帘,恬淡一笑,“你跟踪我呀?”
晏初水不置可否。
“你就那么相信王随?还是你一直都对他……”他的声音低到没有任何语调,明知不该问,却不得不问。
从知道真相的开始到现在,震惊、恐惧、失望,每一样他都经历过,可与他内心的折磨相比,那些情感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真正让他崩溃的,是痛苦。
真实的、肝肠寸断的痛苦。
他问过她理由,问过她目的,问过她许多细节,唯有一个问题他始终没问。
因为不敢。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敢。
许眠眨了眨眼睛,在他的痛苦上撒了一把盐。
“初水哥哥,你不是要和我离婚吗?”她故意反问,“那我总得替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呀。”
“你——!”
他五指收拢,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更大的伤痛她都经历过,那样的撕心裂肺,那样的生不如死……一睁眼,他却不在身边。
她一下子就变得勇敢了。
一点也不怕他。
“难道说……你也不想离婚?”她疼得脸色惨白,嘴角的笑意却愈发放肆,“初水哥哥,离婚算什么结束啊?只有把一个人从心底彻底删掉才是。”
她扶着墙一步步逼近,逼得他踉跄后退。
退无可退。
“你删不掉我的。”她说。
在她清澈透亮的眼眸中,他看见那个草木繁盛的小院,还有那方浅浅的小池,小小的姑娘趴在池边嬉戏,傍晚的夕阳把她照成一颗金色的小团子,暖乎乎的那种。
送他上课的司机偷偷问他:你是真的不喜欢眠眠,觉得她以后不能嫁给你啊?
清冷的少年若有若无地朝池边望了一眼,淡淡地说:看她以后吧……
司机问:以后什么?
他说:看她以后可爱不可爱。
光阴流转,他们终于有了所谓的“以后”,现在的她还可爱吗?她的步步为营,她的心狠手辣……都让他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