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许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尔后甜甜一笑,“谢谢初水哥哥!”
“……”
晏初水的嘴角微微抽动,他觉得今天的许眠比昨天更可怕了!
但是——
他要稳住!
走进卧室,关上房门,晏初水将她妥帖地放在床上,后背塞好靠枕,又拽过毛毯盖住她的双腿。
从公司离开前,宗律师给了他一个建议,要想与许眠离婚,必须拿到足够的证据,证明所有的事都是她事先计划好的,那么才能以骗婚为理由起诉离婚。许眠不可能是单人行动,所以从她口中问出合伙人至关重要。
他问宗月什么样的证明才算证据?
宗月递给他一只微型录音笔。
此时此刻,这只录音笔正静静地躺在他西服内侧的口袋里。
“那个……”他站在床边,低眉俯看她,许眠靠在床上,手里绕着一缕碎发摆弄,看起来心无旁骛的。
“和你谈谈画的事?”他问。
“好呀!”小姑娘当即抬头,“你想通了,打算把画卖给我了?”
明知她的天真灿烂都是假象,可一与她对视,晏初水依旧心底一软,总觉得她应该不会真的那么可怕。
或许、大概、可能……
他轻咳一声,婉转地说:“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还有一些事没想明白。”
“什么事?”她双眸清澈,像是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晏初水心中暗自一喜。
“宏德那张赝品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怎么能画得那么好?”他抛砖引玉,先问出一个擦边球。
床上的小姑娘歪头想了想,迷惑不解的样子。
“初水哥哥,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有点听不懂。”
“……”
晏初水原地呆住。
没等他回神,她抢先反问:“啊……我拿去宏德卖的那张画,是初水哥哥你买下的吗?”
这一招明知故问来得突然。
“你、你……”他一时瞠目结舌,“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姑娘眉眼一弯,笑得可爱极了。
“那初水哥哥你昨天也没带录音笔呀!”她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朝他的胸口点了点,“刚才你抱我的时候,硌到我了。”
“……”
晏初水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光,他居然还恍惚?还幻想?还觉得她未必那么可怕?她根本不是眠眠,更不是什么贴心小棉袄!
她是黑、心、棉!
夺门而出的瞬间,他又被叫住了。
“初水哥哥,你怎么到现在还拎不清情况啊?”她慢悠悠地坐直身子,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晏初水蓦然回头。
“和我离婚是什么大事吗?保住公司才是首要任务啊。”她双手环臂,抬起下巴,俨然一副教他做人的态度。
从她的眼神中,晏初水清晰地看见高高在上的惋惜以及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觉得晏初水在不务正业。
他应该向她学学,一直以来都是爱情事业两手抓,该睡的人睡到了,该办的事也一件没落,这才叫效率。
“假如你不肯卖画,公司和房子都没了,而你又和我离婚的话,那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哎!”她努了努嘴,忧心忡忡地问,“睡马路吗?”
晏初水再次握拳,“我就是睡马路也要和你离婚!”
十足的硬气。
“嘻嘻……”她盯着他双拳上凸起的青筋,抿嘴笑起来,“马路上黑黢黢的,你不害怕吗?”
“……”
明晃晃的嘲讽,赤裸裸的羞辱。
晏初水活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被许眠嘲笑!回忆往昔,他竟一点蛛丝马迹也没发现,想来惯性思维真是要不得,他总把她当作以前那个小萝卜丁,当作一朵风雨飘摇的小白花,没成想她竟是一朵绽放的黑牡丹。
能吃人的那种。
不过,她说的话不无道理,眼下墨韵的难关才是头等大事,他深吸一口气,从西服口袋里掏出微型录音笔,往床上一丢。
算是一种谈话的诚意。
许眠拿起录音笔,随手抛了两下,“就这一个?”
“……不然你以为呢?”
他愿意沟通,已经是压住了十八道怒火好吗!
小姑娘眨了眨双眼,像是不相信,又像是单纯的不怀好意,“那你把衣服脱了,我检查一下……”
“???”
“我又不是没看过,你害羞什么呀?”她两手托腮,很期待的样子。
士可杀不可辱!
就算辱,也得有个底线!
晏初水扭头就走。
“算了算了……”许眠并不想真的把他惹恼,毕竟她腿脚不便,一个人在家也是蛮无聊的,难得他回来,总得慢慢玩啊。
晏初水闭上双眼,默念了三句“想想公司”,这才转过身来。
“那就好好谈谈。”他说,“你要用八个亿买右三尺的事,是认真的吗?”
“是的。”她点头回答,“只要你把右三尺给我,我立刻把钱给你。”
“你非要从我手里把画拿走是为了什么?”他心中生疑,如果她只是喜欢《暮春行旅图》,而他们又是夫妻,那么她想看画,他随时可以给她看,何必一定要拿走,况且她自己还有左三尺,他们的画合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这个道理许眠当然懂,假如不是非要不可,她对这画毫无执着。
迎上他如水的目光,她的心底却一点涟漪也没有。
有些事曾经想说,后来就不想说了。
没有任何缘由。
“这你就不用管了。”她冷下语气,“我只谈买卖交易。”
行吧,钱在谁手里,谁是甲方呗!
但作为乙方,该挣扎还是得挣扎一下,他转而又问:“那……除了用画交换八个亿,还有别的可能吗?”
只要不拿他的画,其余条件他都可以满足。
许眠微微眯眼,看出他不死心与垂死挣扎,事到如今,他居然还在白日做梦,是她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还是她看起来不够狠?
“有别的可能。”她说。
“哦?”
晏初水眼前一亮。
小姑娘冲他勾了勾手指,他犹豫片刻,向前走了几步,她又向下拍了拍手,示意他俯下身体,晏初水一一照做。
直到两人的距离不足半臂,她一把扯住他的领带,猛然一拽!
晏初水猝不及防,向前栽去。
失重的刹那他撑住手臂,没让自己压到她的伤腿,整个人半摔在床上。始作俑者从容不迫,手腕一转,领带牢牢缠绕,让他挣脱不得。
两人鼻尖碰着鼻尖,四目相对。
夕阳的霞光透过半开的窗帘落在她身上,把琥珀色的眼瞳都染成了金色,长长的睫毛隐约透明,像晶莹的纤维在光下闪动。
光的另一侧是晏初水。
干干净净的。
世间凡俗都与他无关,他只在乎那些冰冷的字画。
哪怕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
许眠伸手抚上他清朗的脸颊,指尖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滑到紧抿的双唇,最后是线条分明的下颌。
她真想对他说一句——想、屁、吃!
可这话未免粗暴了些,她还是喜欢温柔含蓄一点的说法,比如——
“不想给画,那就rou/偿。”
不给他惊愕的机会,她仰起脑袋,用含着光的双唇吻住他,像一股温热的泉水,孱弱无骨,却让人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
晏初水瞪大双眼,脑海中一片白亮。
“你长得这么好看……”她咬着他的下唇,低声轻喃,“睡一晚算一万块吧。”
说罢,她忽然松手。
高瘦挺拔的男人踉跄着后撤,全身绯红。
小姑娘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说:“八个亿的话……也就睡两百年而已!”
“……”
“初水哥哥,你觉得这个可能怎么样?”
“……”
第六十二章 黑吃黑
PART 62
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是有的,特别黑。
——《眠眠细语》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这是晏初水继快逃之后萌生的第二个念头。
至于如何不能淫、不能屈,他暂时还没想出来。
对此,殷同尘的意见略有不同,首先他觉得没必要逃,其次他觉得屈服一下,又何妨呢?想他这么多年在晏初水手下工作,哪一天不是忍辱负重啊!
他循循善诱道:“老板,既然许眠对你还有肉体需求,这说明谈判空间很大啊!”
“什么空间?”晏初水问。
“以你的姿色,睡一晚是一万块,如果你能好好服侍,卖点力,增加一些小情趣,也许可以谈成十万一晚……”殷同尘飞快地算了一笔账,“那二十年就够了!”
“……”
“要是逢年过节另有奖励的话,可能不到二十年啊!”他越想越觉得可行。
“……”
晏初水万万没想到,自己被许眠羞辱还不够,居然还要被殷同尘再羞辱一次?
没等他跳脚,殷同尘连忙解释:“老板你不必如此抗拒,你们是夫妻,你有名有份的怕什么,写进小说都是真爱的表现,一点也不丢人!”
“什么小说会有这种剧情?!”
“呃……”殷同尘想了一下,“《女魔头心尖的小情夫》?”
“……”
下一秒,他就被丢出了办公室。
陪睡?
晏初水冷笑,她把他当作什么人了?难道她和他结婚,就是想找个合法床伴吗?
一瞬间,他想起了一样东西——
许眠的记事本。
再然后,他又想起了一句话——
我想睡晏初水。
很好,原来他真是个床伴!
被丢出去的殷同尘重新探头,“老板,想想吧,这世上能躺着赚钱的活不多了!”
“滚——!”
***
事情毫无意外地陷入了僵局。
许眠留给晏初水的选择只有两个,一是卖画,二是卖身。前者是割他的心头肉,后者是割他的尊严与灵魂。
割了,可以保住公司,不割,就真的倾家荡产。
唯一的转机竟落在了他姑妈晏青溪那里。
换作以往,晏初水是绝不会向她低头的,但如今情况变了,许眠对他的羞辱更大,两害相较取其轻,他宁愿找晏青溪商议。然而电话接通后,他才意识到,许眠编的这张网,不仅时间跨度长,而且辐射范围广。
晏青溪对他难以赎回股权的事一点也不意外,“当初我就劝你不要买画,是你自己一意孤行,虽说墨韵这些年靠的都是你,但你这样的固执,早晚要出事,没准墨韵到了别人手里,还能保住招牌……”
“别人?”晏初水迅速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那八亿五千万里,除了你姑父的一点钱外,其余可都是你表姐夫家的钱,早和你说墨韵与瀚佳多多少少有点姻亲关系,让你不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你倒好,从来是不会顾及长辈的颜面,既然如此,也别怪你姑妈心狠。”说罢,她直接把电话挂了。
嘟的一声后,万籁俱寂。
晏初水怔了好一会。
明明是应当惊讶的事,他却无比平静。
表姐夫家的钱,那便是瀚佳的王家了,原来虚假拍卖后有风声说瀚佳在出售名下的地产,他还以为是资金链被冲击,没成想人家是在凑钱买墨韵呢。
原来啊。
她的合伙人真的是王随。
晏初水摘下眼镜,单手扶额。
办公桌上的台历还停留在上个月初,仿佛一切尚未发生。
他撕掉一张,想起那天他们出发去海边,许眠在车上睡着了,靠着他时迷迷糊糊地呓语,说要吃鳕鱼肠。
他又一连撕掉几张,记忆回到那个生死一瞬的傍晚,车祸果真是他们安排的吧,为了让他崩溃,为了让他失控?还是只想让他分心,来不及发现他们的阴谋?
他不得不说,她真的够狠。
对他,对自己。
他记得小时候,她是很怕疼的,摔一跤都要哭上很久,擦酒精怕疼,伤口感染了又疼得更厉害,最后只能让黄老师和师母两人四手牢牢抓住她,由他强行上药。
小丫头哭得满脸是泪,一边生气一边哀嚎:初水哥哥,我以后再也不和你玩了!
可是第二天伤口结了痂,她又蹦蹦跳跳地缠着他,把自己说过的话全抛到了脑后。
或许,她早就不怕疼了。
怕疼的人才有软肋,而现在的她,刀枪不入。
他飞快地撕去一页页纸,不让自己在记忆中流连,直到他一时没停住,把今天的一页也扯了下来。
日历上的明日被红笔画了一个圈。
是他自己圈的,在两个多月前,他选了这一天作为墨韵的秋拍日期。
周末,黄道吉日。
就在明天。
而眼下,整个公司人心惶惶,谁都不知道究竟还有没有明天。
***
王随约许眠的地方还是上次那家咖啡厅。
许眠坐着轮椅略有不便,幸而有何染染陪她,一路顺畅。何染染中午接到电话时,才知道许眠出了车祸,本以为她隔了这么久才说,多半是无关紧要的擦伤,可一见到她本人,何染染直接跪了。
合着她从头到脚都被撞了个遍,没一处好的!
然而比车祸更让何染染意外的,是许眠的全盘计划。
她是知道自己的小伙伴心黑,却也没想到能这么黑。按说虚假拍卖那件事,是她爸何北海与人同流合污,可看看眼下的情况,她怎么觉得她爸已经不配同流了呢?
老家伙哼哧哼哧地牵线搭桥,忙活三年搞了两千万不义之财,退赃、失业不说,牢狱之灾也未必能躲过去,每天血压都高居不下,药是一把一把地吃,就算不坐牢,人基本也废了。
而许眠呢,在家动动手指,轻松入账八个亿。
不违规、不犯法。
谁听了不得说一句牛逼?
何染染长叹一声,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许眠,不,真正低估的人是晏初水,没有任何理由,她在心里给了他一丝微薄的同情。
以及,她家许眠真帅呀!
王随对许眠的伤势早有了解,按照原计划,司机是奔着要命去的,即便踩刹也不会是轻伤,但看到许眠坐着轮椅而来,他还是心中一揪。
对于她,王随始终有一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