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丢出两个字。
“可是……”小秘书支支吾吾。
“滚。”
他惜字如金。
唔……
小秘书哆嗦了一下,晏总是叫她滚,还是叫找他的人滚?
正犹豫不决时,殷同尘从她身后越过,直接走进办公室,“老板,你必须见。”
晏初水抬头看去,灰败的神色,黯淡的目光,他的办公桌上铺着左三尺赝品,而他已经盯着这张残画看了两天两夜。挫败感从皮肉钻进他的骨髓,真正击垮他的,不是那些现实的困境,而是信念的崩塌。
他是一个只相信自己,从不相信别人的人,但他却被自己欺骗了。
他拍下了史上最贵的一张赝品,亲眼验画,亲手举牌,亲力亲为。
多可笑啊。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人是他非见不可的。
“是警察。”殷同尘如是说,“在宏德的拍卖会上,那个一直与你竞价的人投案自首,说他是受你指使,让他不断举牌叫价。”
晏初水更疑惑了,“我?”
殷同尘点头,“对,他说你为了洗钱,才故意抬高画价,否则正常人不会为了一幅画如此不顾一切。”
呵呵。
晏初水禁不住笑起来,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好啊,我倒要看看,这种毫无根据的事他们要如何栽赃给我。”他起身向外走,“是王随安排的人吗?还是兰秉轩?”
殷同尘并没有头绪,该怎么说呢,以前老板的死对头只有王随一个,可现在不一样了,虚假拍卖的事曝光后,这样的种子选手比比皆是。
比如拍卖协会就在警察例行询问时透露,八亿五千万的画价是从未有过的首例,并暗示晏初水多年来频繁出入海外大拍,常有巨额资金流出。
看吧,各个都是潜力股!
但有一点殷同尘可以肯定,“老板,他们的目标应该不是为了栽赃你。”
晏初水停住脚步。
“警方立案,公司可以维持正常运作,但涉及资金的往来要全部中止,直到调查结束。”殷同尘顿了一下,缓缓说出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所以,秋拍暂停。”
暂停秋拍,意味着墨韵连三分之一的成交额也不可能完成。
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栽赃不是为了坐实一件不存在的事,而是为了让对方失去机会,没人在乎真相,在乎的只有自己的目的。即便是晏初水自己,当初检举瀚佳时一样有私心,一样有私愤,他足够的正大,却并非全然光明。
如今向他反扑的人,甚至不需要正大,也不需要光明,只是恨,就足够了。
众人之恨,可颠倒黑白。
莫名的,一种濒死的快意油然而生,他忽然很想看一看人心之恶究竟有多可怕,能不能比得过那个人呢?假如一群人都比不过她一个,倒也没什么可在意的。
左不过是一群墙倒众人推的小丑罢了。
他无所畏惧。
殷同尘没有晏初水这般疯狂的孤勇,他实在想不通,事情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今天了呢?大厦将倾,他甚至找不到那个小小的蚁穴!
最为可怕的是,对方似乎洞悉他们所有的决策,每一步都走在他们前面,每一刀都直插他们的死穴,连一个无稽之谈的“洗钱”,都能卡在秋拍的档口,分毫不差。
千头万绪,无从理起,而这一切的关键,正是那三尺残画!
“老板,你看画这么多年,怎么会看走眼?这张赝品怎么能画得那么真,又怎么会有‘宣和装’的装裱呢!”
这些问题晏初水何尝没有问过自己,尤其是在他已有右三尺的情况下……
蓦然之间,一个念头钻进他的脑海。
“快去!”他大喊一声,“查一查艺源美术馆展出的左三尺是谁的藏品,是谁拿出来给他们展览的!”
殷同尘愣在当下,一时没弄明白。
“我一直都有《暮春行旅图》的右三尺,才会坚信自己不可能走眼,无论什么赝品我都可以用真迹做比较,只有一种赝品例外。”情急之下,晏初水脱口而出,“那就是画赝品的人,也有真迹!”
而那个人,那个有真迹的人……
就是挖下陷阱,又将他一把推下的人。
***
晏初水是在天黑后才到的家。
这些天许眠都住在隔壁,因为请了全职护工24小时照顾她,晏初水没有把公司的情况告诉她,怕她一个人在家瞎担心,影响康复。
如今想来,是他多虑了。
宽敞的画室内,墨香依旧,许眠靠在沙发上看书。深秋夜凉,她盖着一条鹅黄色的珊瑚绒毯,看起来软乎乎的。
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与世无争,与人无害。
在晏初水心中,他家眠眠就是最可爱、最天真、最纯洁、最……他哂笑了一下,骤然失语。
听见他的脚步声,小姑娘立刻抬头,笑容也随之绽放,“初水哥哥,你回来啦!”
晏初水没有回应她,而是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最后在她身前停住,他垂下眉眼,盯着她右腿上厚重又笨拙的石膏,对比纤细的左腿,着实有些滑稽。
他不会忘记许眠奋不顾身将他推出去的那个瞬间。
永远不会。
假如那场车祸是真的,假如这一切都不是她的计划。
他一定不会忘记。
除非——
他问:“宏德的左三尺《暮春行旅图》,是你画的吗?”
第五十九章 快!逃!
PART 59
有的婚姻是温水煮青蛙,而有的是开水烫虾,噼里啪啦。
——《眠眠细语》
两岁。
在许眠才刚两岁的时候,晏初水就认识她了,整整二十年,她从蹒跚小跑的小萝卜丁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他知道她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可他以为,那种不一样只是外在的,而他的眠眠永远爱哭鼻子、爱粘人,爱吃火腿肠、爱睡觉。
永远天真,永远纯粹。
他怀疑过身边每一个人,却总是轻而易举地跳过她。
因为她是眠眠。
所以当殷同尘告诉他,艺源美术馆展出的那三尺真迹是许眠所有,他还怒斥他们开这种荒诞的玩笑,是的,他是死活也不肯相信的。
然而事实不容他不信。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绝无可能”中变得合理起来,她有左三尺真迹,才能临摹出以假乱真的赝品,她知道他将如何鉴定,才会不惜挖出原画心,将伪作嵌裱进“宣和装”,唯有这般天衣无缝,才能骗过他的眼睛。
他从未想过会是她。
他依旧觉得,不会是她。
“宏德的左三尺《暮春行旅图》,是你画的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在期盼,期盼他的小姑娘鼻尖一酸,小脸一皱,哭着怪他凶巴巴的样子吓到她了。那他一定会把她搂进怀里,好好地亲一亲、哄一哄,保证以后绝不怀疑她了。
但她没有。
她异常平静地与他对视,像一个等待许久的人,终于盼到了她想要的。
“是的。”小姑娘柔柔地笑了一下,“初水哥哥,我画得好吗?”
一块巨石从他心头轰然掉落。
果真是她!
她还问他,她画得好不好?!
晏初水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无比陌生,连她的笑容也诡秘非常,他扶额定了定神,又深吸一口气,才又问:“所以你是真的有左三尺真迹,对吗?”
她所谓的嫁妆……是真的?
许眠单手托腮,点了点下巴。
早在她出生前,不,早在他外公还没出生的时候,黄家就有左三尺《暮春行旅图》了,只是那三尺残画无题无款,一直没人知道是什么,权当一个老物件,代代相传罢了。
直到十年前,晏家开始寻画。
黄珣方才记起家中那轴残画,细细一推敲,大约可以确定是《暮春行旅图》的左半轴。与当初的晏初水一样,许眠也以为黄家的左半轴是三尺长,那么剩下的右半轴应当有六尺,可等她终于看到右半轴时,才赫然发现,他们彼此拥有的居然都是三尺。
这画有那么稀罕吗?
其实许眠一点也不在乎,她外公也不在乎,所以黄珣生前总是唠叨,想看晏初水会不会来找他打听。
她了解外公的脾性,也了解外公有多喜欢晏初水,倘若他有一丝良心,外公或许会直接把画送给他。
可他从未回头。
所以他不配得到左三尺。
就连他所拥有的,许眠都觉得要一并拿走,好让他一无所有,才配得上他的冷漠无情。
“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
晏初水想不通为什么是她,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样,墨韵就此垮台,质押的股权无法赎回,他彻底破产或是负债累累,她难道会有好日子过吗?他们夫妻,是荣辱与共、同气连枝的啊!
许眠合上手里那本书,不急不慢地说:“我们有婚前协议的,你忘了吗?”
“!!!”
晏初水如遭雷击。
婚前协议?!
记忆飞快地向前翻动,他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
——初水哥哥,你的东西我都不要。
——既然是公司,有盈利就会有亏损,我又不懂那些,不如不要插手。
“所以……”她咬了咬下唇,带一丝隐隐的委屈,楚楚可怜地提醒他,“你的是你,我的是我的。”
“等等!”
一阵寒意攀上他的后脊,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难道结婚……”
难道她在结婚前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一天?还是说连结婚也……不不!还有比结婚更早的事……
是《松下观瀑》!
小姑娘认真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震惊堆成万丈高楼,又在顷刻间夷为平地,而她不同,她浅色的眼眸一如往昔,满满的澄净与透亮。
“当然呀。”她坦率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她休学一年,四处卖画,等的就是一个把“赝品”送到晏初水面前的机会,早在刘江前有不少人买过她的画,可没有一个敢把画送去墨韵拍卖,大抵都是忌惮晏初水的,唯独刘江脑子一热,替她完成了这个计划的开端。
接着是买主陈先生在网上炫耀自己参加拍卖会,她再以小号私信,引导他怀疑画作的真伪,从而去墨韵闹事。
晏初水以为一切是机缘、是巧合,殊不知命运的偶然,都是另一个人反反复复的等待与安排。她深知晏初水的疑心病有多重,所以她不能主动现身,她必须百分百的单纯,越是懵懂无知,越是穷困潦倒,他才越会相信。
相信她的每一句话,相信她有左半轴而不自知,相信……
她是最合适的结婚对象。
哪怕她最终拿出半卷莫名其妙的画,他盛怒之下也只当她是稀里糊涂搞出的乌龙,从未怀疑过。
她一心想让晏初水喜欢她、爱上她,成为他的第一重要,为此她那么努力、那么听话,以至于连命都可以不要,但她还是失败了。
她的初水哥哥啊,真是太难搞了。
逼得她出此下策,想了好久才想出一个把他骗进坑里的局,她也给过他最后的机会,是他自己没有要。
那她只能——
扑通!
掉下去啦!
晏初水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许眠偏偏往前倾了倾身子,她笑得甜丝丝的,像一张裹着蜜糖的网,将他紧紧缚住。
几乎窒息的瞬间,他才幡然醒悟,原来他这一生最大的走眼,不是那左三尺赝品。
而是许眠!
其实许眠自己也不想的,如果晏初水乖一点、可爱一点,能主动把画交给她,她还挺乐意做一朵小白花的,那样夫妻同心,大家都很开心啊。
可她现在不高兴了,不想和他玩谁是小白兔的游戏了,兔兔那么可爱,必须得吃麻辣的!
“目的呢……”他声线颤抖地问她,恐惧大于震惊,震惊又大于愤怒。
因为眼下的他没资格愤怒,他只是一枚被她捏在手心的棋子,她没有利用他,而是单纯性地玩弄他。
伤害极强,侮辱更大。
“是你的画呀。”她有问必答,“你的股权全质押出去了,秋拍又被暂停,假如不能按期还款,那墨韵就不属于你了,你就会……”
小姑娘歪头想了想,引用了他上次自己说过的话。
“……破产了!”
“……”
她嘻嘻一笑,“你买赝品的钱在我手里。”
晏初水再次震惊。
下一秒。
他又豁然开朗,美术馆的真迹是她的,宏德的赝品是她画的,那个所谓的法国收藏家自然也是她!
他特么究竟娶了一个什么女人!
她是魔鬼吗?!
“我愿意出八亿,买下你手里的右三尺,这样你的钱就又是你的了。”小魔鬼向他抛出橄榄枝,尔后,补充了一句,“不是我克扣你五千万哦,是宏德收了我5%的佣金。”
艺术品拍卖的佣金一般是10%,但价格过高的画,拍卖会全会给予优惠,只收5%。换而言之,买下赝品的晏初水除了画款外,也支付了5%,是他抵押房产的保证金与公司账面的全部流动资金。
他是真的,光溜溜了。
“八亿,足够你赎回大部分股权,墨韵也能回到你手中,很划算的交易对不对?”她是相当的大方,也是发自真心的不想要他的钱,只想要画。
“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手里的《暮春行旅图》?”晏初水难以置信地继续后退,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第二个人和他一样是疯子?
“对啊。”
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嫁给了他,必须得夫唱妇随呀。
“也就是说……”他又理了一下顺序,“在我给你看画前,你早知道我有画了?”
虽然有点残忍,她还是应了一声。
“嗯。”
短短的一个字,揭露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晏初水在她面前是毫无秘密的,是自以为穿着新衣的皇帝,而她是幕后隐藏的大佬,津津有味地欣赏他自信的裸奔。
千头万绪在他脑内搅成一团,那些心动的、甜蜜的、温暖的过往一一爆炸,震得他五脏俱裂,生不如死。
他甚至分不清给他致命一击的是什么?
是骗局本身,还是她这个人,亦或是他付出的真心?
好像都不是。
是过去美好记忆的幻灭。
那是他无数噩梦中仅存的快乐,无尽黑暗里稀有的光,她把那些明亮的东西都打碎了,他没有办法再去回忆,而现实,又是另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