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还有整个世界……除了《暮春行旅图》,除了许眠,他都不在乎。
在他的狭小而封闭空间内,他死死地抱着她与它。
那是他仅存的、对人生的,一点点不舍。
***
昏暗的病房里,许眠睁开双眼,微弱的灯光下,连她琥珀色的眼瞳也变得幽暗深邃。她艰难地抬起左手,握住床头的手机。
屏幕摔得四分五裂,倒还能正常开机。
轻微的震动声后,她看见一条条消息接连不断地弹出来。在她受伤前,最后一条信息是王随发来的,而她现在看到的第一条,也是他。
——你是不是疯了!如果不是司机及时刹车,你命就没了!
第二条,还是。
——我真是搞不懂你这个女人,你是不要命的喜欢,也是不要命的恨啊!
第三条,继续。
——MD,老子服了你了,以后什么条件我都不改了!全特么听你的!
许眠很累,没有办法一一回复,只回了他一句。
——两周后拆线出院。
第五十七章 金蝉脱壳
PART 57
人之所以被骗,大多不是因为愚蠢,而是因为信任。
——《眠眠细语》
由于秋拍和质押股权的事都需要人手处理,所以殷同尘与宗月先一步回去,许眠的伤势不宜移动,也不能过度颠簸,所以晏初水留下来陪她。
医院的单间病房比不上酒店的套房宽敞,再加上一张陪护床,就更显得拥挤,而且那床窄了点,也短了点,晏初水睡在上面有些缩手缩脚。
许眠劝他晚上回酒店睡觉,反正也请了护工,但他坚决不肯,连她的一日三餐,他都要亲眼看她吃下去。
有天吃午饭的时候,护工进来取东西,顺口说了一句:“你丈夫可真有趣,我早上去打水,看见他追着烧锅炉的师傅,问有没有安装什么反渗透过滤器!”
许眠完全能想象那个画面,她笑着打趣道:“初水哥哥,你盯着我吃饭,是要我吃下去没事,你才吃对吧?”
晏初水正在给她吹凉碗里汤,淡淡地说:“我尝过了。”
“啊?”
小姑娘呆住。
“我说这些饭菜我都提前尝过了,没有任何问题,你放心吃吧。”他把吹凉的汤递到她嘴边,许眠眨了眨眼睛,喝了两口。
“不是我试毒吗?”她小声问。
“以后你不用试毒了。”他用筷子夹起汤里的一根青菜,小姑娘扁扁嘴,不太想吃的样子,他刚一皱眉,她立刻把嘴张开,晏初水继续说,“还有之前说的那些都不算了。”
“什么不算了?”许眠一边嚼着青菜一边问。
“以后有任何危险,你都不准挡在我前面。”他抬起眼眸,极为认真地对她说。
“可是……”
“没有可是。”他提高语调,再次重申,“记住了吗?”
小姑娘乖乖地点头。
晏初水趁机夹起第二根青菜,她当即抗议,“怎么听话了还是吃青菜?”
“这是排骨汤里煮的青菜,刚才不是已经吃了肉和鸡蛋吗?”他回头望了一眼餐盒,里面所有的荤菜全被她一扫而空,剩下的都是胡萝卜和包菜叶,要是连肉汤里的青菜也不肯吃,那她今天就两顿没吃蔬菜了。
“还以为到海边就能吃海鲜呢,结果一口没吃到……”她含住第二根青菜,嘀嘀咕咕地说。
“海鲜是发物,当然不能吃。”晏初水努嘴示意她看看床头贴着的注意事项,都是他询问医生后手抄下来的,“能吃的全写在上面了。”
“能吃的不一定全要吃啊……”她不老实地反驳了一句,“我觉得吃牛肉、鸡肉就够了,胡萝卜、青菜和豆腐是能吃,但不一定要吃……”
她知道这些饭菜是晏初水让酒店大厨单独给她做的,可是蔬菜嘛,怎么做也不会比肉好吃呀!
晏初水放下汤碗,郑重其事地看向她。
“谈谈吧。”他说。
“啊?”
小姑娘第二次呆住。
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昨天上厕所有多臭?”
“……”
“还有前天……”
“啊啊啊啊啊!”
许眠哭了。
她吃还不行吗?!
***
股权质押的事在一周内就办完了,晏初水也如愿付清了画款,正式成为那三尺画的主人。因为许眠尚在住院,他便没有去取画,打算等她出院时再一并拿了直接回家。
墨韵的秋拍定在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月头开始预展。根据晏初水清点库存和加大场次的指示,殷同尘忙得头顶冒烟,差不多每天都要打七八通视频电话。
除了公事外,晏初水还要兼顾许眠,所以他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只有卧床的许眠无所事事,她很少这么长时间不画画,连手指都觉得发痒。
晏初水在取餐途中绕了一趟文具店,给她买了一本速写本和几只画笔,虽然画不了国画,但有纸有笔总是聊胜于无。
她好多年没用铅笔画过画了,坚硬的笔头划过纸张,有一种遥远的熟悉感。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的?”晏初水坐在床边削苹果,随意地问了一句。
许眠歪着头打量他,笔尖在纸上飞速划过。
“你走了以后开始的。”她说。
“怎么会突然喜欢画画的呢?”他又问。这个问题他一直挺好奇的,按说她从小到大跟着黄珣,应该一直写书法才对。
许眠手中的笔一时停住,没有说话。
晏初水将削好的苹果切块,叉了一块递到她嘴边。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张嘴咬住苹果,“就……突然喜欢了……”
含糊不清的。
晏初水探头看了一眼她的画,寥寥几笔就把他方才削苹果的动态勾勒得精准到位,“哎,你速写画得不错啊,那素描怎么样?”
“还可以。”像是因为害羞,她低下了脑袋,露出头顶圆圆的发旋。
“那你给我画一张人像呗。”他笑着说,“我的生日礼物你还没给我呢。”
“有好多……”她低喃了一句。
“什么?”他没听清。
许眠揉了揉鼻尖,轻咳一声,抬起头来,“我是说画人像得坐直了画,医院这个床不行。”
“也对……”
画一张素描少说要两三个小时,也太累了。
“等你好了再说吧。”他说着,又叉起第二块苹果,“总不能蔬菜不吃,水果也不吃吧?”
“初水哥哥。”她放下速写本,忽然开口,“你能不能和我拍一张照片?”
拍照?
他指了指她身上的固定带和腿上的石膏,有些难以理解。
“现在这个样子?”
“嗯。”她点点头,提醒了他一句,“我们只有结婚证上那一张合照……”
晏初水愣住了。
是这样吗?好像是这样。
他一直都是一个不怎么喜欢拍照的人,小时候讨厌,长大更如此,他仔细回忆了一番,他的确没有同她合照过,除了领证那天。
“你现在的样子不太好看吧?”他又向她确认了一遍,女孩子都不是漂漂亮亮的时候才会想拍照吗?
“你好看就行了!”她嘻嘻一笑,刚要拿自己的手机,转念一想屏幕碎了,只好冲他伸手,“用你的手机拍吧。”
晏初水心里觉得奇怪,行动上还是顺着她的,他拿出手机,单膝在床边跪下,好让自己与她同框。镜头里的小姑娘满身挂彩,样子实在有点滑稽。
她毫不在意地伸出两根手指,对着镜头比了个心。
“初水哥哥,你也比一个嘛!”
晏初水嘴上嫌弃,手上还是照做了,他把自己的手指和她的手指放在一起,两个心头挨头的。
小姑娘面对镜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
不自觉地,他也跟着笑了。
咔嚓——!
许眠心满意足。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她问外公:初水哥哥走了,我很想他怎么办?外公说:那你就看看他的照片嘛。
小丫头哇地一声就哭了,可是初水哥哥从来没和我合照过,呜呜……
外公为难地想了想,那你自己画一张?
她揉了揉眼睛,问:自己画?
外公点头说:对啊,你先画一个眠眠,再画一个初水哥哥,不就是合照了嘛……
她说:可我不会画画呀。
外公笑了,你可以学嘛!
***
十月的最后一周,许眠终于拆线出院。回去的车程太长,而她不宜久坐,所以晏初水将行程一分为二,他们当天下午出发,天黑前留宿在沿途的一个城市,第二天起床再继续向前。
这样一来,他们在次日午后才顺利到家。晏初水放下行李,首要的大事是将《暮春行旅图》的左三尺收进保险柜,他刚打开箱子,手机就响了起来。
许眠自己控制轮椅,不急不缓地进了卧室。大半个月没有住人,屋子里有一股灰败的气味,她来到窗边,按下窗帘的控制按钮。
轨道发出细微的声响,阳光逐渐铺开,尘埃在光线中上下浮动,像一群游走在人间的幽灵。她勉强抬手,费劲地推开窗户,冷风一下子吹进来,她打了个喷嚏,意外的舒畅。
客厅里,晏初水的声音比风还要冷——
“你说什么?艺源美术馆正在展出《暮春行旅图》?左三尺?!”
她没有回头,只平静地望向窗外。深秋已至,那些翠绿的、鲜艳的树木花草,都在风中变得一片萧索。
是该凋敝了。
她听见大门被打开,又重重地关上,继而又打开,晏初水冲进卧室,对她说:“不好意思,我要出去一下,你……”
“我没事的,你去吧。”她温顺又乖巧地说。
他十分歉意地走过来,俯身抱了她一下,小姑娘娇柔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叮嘱道:“要注意安全哦,初水哥哥。”
他浅浅地亲了她一下,转身跑出去。
大门第二次关上。
哐的一声好响。
许眠却心如止水。
只要半个小时,晏初水就可以赶到艺源美术馆,她可以想象出他一路狂奔的样子,想象出他在展厅见到那幅画的表情。
震惊、崩溃会爬上他清隽的面容,哦对了,还有全部信念的崩塌。
他漆黑如墨的眼瞳会像无底的深渊,没有一丝一毫的光。
他即将看见真正左三尺《暮春行旅图》——的画心。
对,只有画心,没有复杂的“宣和装”装裱。
因为装裱的部分就在他自己手里,嵌着一张栩栩如生的伪本,行笔细润,笔触精良,每一处细节都严格遵守他鉴画的要点,花了好大的功夫。
这叫“金蝉脱壳”。
而蝉嘛,向来是活不过秋天的。
第五十八章 画山易,画心难
PART 58
永远不要招惹和你睡在一张床上的女人,包括你的妈妈。
——《眠眠细语》
艺源美术馆内。
晏初水站在展厅中央,隔着玻璃,凝视着那三尺残画。
画中烟云浮荡,近山仅有一角,远山如莲花浮于水面,山不似山,水不似水,不拘于形似,也不脱离具象,以辉煌的笔墨表达山水之意,山水之心。
殷同尘惴惴不安地立在他身后,隔了许久,才敢问一句:“老板,这画不会真的是真迹吧……”
晏初水摘下眼镜,闭上双眼。
在宏德的预展上,他反反复复检查过那左三尺,所有的用墨都与右三尺一模一样,所有的笔触也都如出一辙,唯有一点,他认为那张画缺了一点点“心”。
夫画者,画心也。
“心”是画家自身情感的凝聚,鉴赏字画本身也是鉴赏艺术家灵魂的一种方式。
晏初水曾无数次钻研过他所持有的右三尺真迹,俞既白画中的那颗心,在于荡涤虚妄,直求本真。
“真”,就是《暮春行旅图》的“心”。
而宏德的左三尺,也有真,只是那份“真”上蒙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纱,他偶尔能捕捉到,偶尔又觉得缥缈。
所以他一连看了整整三天。
最后让他放下疑虑的是,那幅画的尺寸、大小、纸绢与他的右三尺完全吻合,画心外的“宣和装”更是真品无疑。因而他最终相信,或许是长卷创作太过艰辛,俞既白才会在收尾时心有不及。
倘若他将自己的右三尺拿出来,配上那左三尺,凭谁看了都不会怀疑有假。
包括他的双眼。
然而真正的画心却出现了。
只一眼,高下立见。
那一丁点微乎其微的“心”在此刻无限放大、无限清晰,纵然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也无法坚持自己手中的是真品。
因为他是晏初水,假如连他都分不出真假,世上便没人能分得清了。
他可以撒谎,但他从来不屑。
真即是真,假即是假。
再完美无瑕的赝品,也会在真品面前原形毕露。
安静的展厅内,他听见命运大声地嘲弄,肆意地狂笑,将他所有的自信与尊严碾压成粉,窸窸窣窣地落在他的脚下。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
走眼了。
***
紧跟在八亿五千万天价字画之后的最大头条,是墨韵的晏总、国内顶级的鉴画师晏初水拍到了赝品!
两条新闻一前一后,无比讽刺,而这一切偏偏发生在墨韵秋拍即将开始的时候。
股权质押,全公司的希望都压在秋拍上,只要秋拍顺利进行,再大的损失也能慢慢挽回,然而殷同尘悲观的担忧终究化为了现实,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更糟。
短短两天,几个业务经理的电话全被打爆,委托人纷纷毁约,要求拿回即将上拍的拍品,而墨韵的老客户也明里暗里地表示,对拍卖行业心存疑虑,暂时不来参加拍卖了。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这一次的赝品与上一次完全不同。
财务粗略计算了一下,秋拍的成交额可能会缩减到三分之一,但这居然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十月的最后一天,午后两点,小秘书敲开晏初水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唯唯诺诺地说:“晏总……有人找您。”
公司上下都知道,现在的晏初水是一枚不定时炸弹,尽量不要去招惹,所以光是敲门,就用尽了她的毕生勇气,更别说跨过门槛了。
幽闭的空间内,晏初水释放出生人勿近的恐怖气息。
“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