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身边不断有人问他:“先生,你还好吗?先生,你没事吗?”
他捂住耳朵、闭上双眼,拒绝一切触碰。他向来恐惧黑暗,唯独此刻,他宁愿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想要片刻的安静,或者,永恒的孤独。
放过他吧……
放过他吧……
***
许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蓝色的桔梗花海,对,是比花田还要大的花海,像大海一样辽阔无边,也像大海一样深不见底。
她光着脚踩在泥土上,冰冰凉凉的,如水一般。
她想伸手去摘一朵桔梗花,却无意看见花丛中闪过一团白色的毛球,和雪一样白,白得发光,白得刺眼。
是那只白色的小狐狸!
她正要抬脚追上它,想去它的那家小小印染店,忽然身后就传来一声——
砰!
她看见小狐狸倒在花海中央,雪白的毛发被鲜血浸染,她颤抖地伸出双手想去抱它,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被染上了颜色。
不是蓝色桔梗花的颜色,而是鲜血的红。
她惊恐万状地回头,看见了举着猎枪的王随。
——不好意思,合作的条件可能需要改变一下。
许眠猛然惊醒!
疼痛在清醒的那一秒重新归位,她睁开双眼,看见白茫茫的一片。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不算太重,耳边是仪器滴滴的声响。
她呼出一口气,氧气面罩上一片白雾。
病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她努力侧过脸,看见护士向她走来,“你终于醒啦,现在感觉怎么样?”
“疼……”
她用一个字总结了全部感受。
“缝了那么多针,还打了钢钉,疼是肯定要疼的,我一会去给你拿镇痛泵。”护士查看了一圈仪器上的各项数据,又调了一下点滴的速度。
顺着她的动作,许眠重新打量了一下现在的自己,右腿高高悬起,打着厚重的石膏,左腿似乎还好,只缠了几圈纱布,胸腹的固定带压得她喘不上气。
相较于外部的创伤,她觉得最不舒服是脑袋,里面钝钝的疼,还晕眩想吐。
护士说:“算你走运,撞到脑袋只是蛛网膜下腔出血,要是稍微偏一点,血管破裂或是脑干出血,你命就没了。”
“我昏迷了很久吗?”她有些糊涂地问。
护士抬手看了一下时间,“从前天到今天,有四十六个小时吧。”
四十六个小时!
“现在是七号下午吗?”她一时着急叫出声来,脑袋立刻疼得像裂开一样。
护士点头,“是的,七号下午四点。”
即便是这样混沌的时刻,许眠也不会忘记,七号下午三点是“四海集珍”专场拍卖会的时间。
“那……送我来的人呢?”她紧张得连双唇都在打颤。
“你是说你的家属是吧?这两天一直在外面等着,一步都没走。”护士微微笑了一下,“我替你叫他进来。”
一步都没走……
许眠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初水哥哥知道她害怕,所以一直陪着她,对吗?假如他没有去拍卖会,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为了她舍弃《暮春行旅图》?
假如他没有去,一切就还来得及。
假如……
病房门开,逆光中一个高瘦的身影向她走来,熟悉的脚步,熟悉的声音。
是殷同尘。
梦境再次闯入现实,她看见王随扛着猎枪,拎着那只流血的小狐狸,他把嘴上的烟蒂向后一丢,点燃了整片蓝色花海。
他说:和我合作吧,这难道不是一个实验机会吗?
她看见小狐狸奄奄一息,睁着宝石般的蓝色双眼凝望着她,仿佛在说,不要把我丢下……
不要把我丢下。
已经丢过两次了,不要再丢第三次了……
“初水哥哥呢?”她勉强让自己的眼泪不要掉出来。
氧气面罩几乎将她的脸颊全部盖住,只留下那双明净的眼眸,浅浅的眼瞳像阳光下的冰珠,清透得一碰就碎。
殷同尘的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老板去那个……拍卖会了,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叫医生?”
原来如此。
本该如此。
许眠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盖住她所有的情绪,她心中的桔梗花田已经燃成灰烬,她再没有哪里不舒服了。
她想起小时候外公曾教她,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她问外公:什么是善良的人。
外公说:善良就是不要因为一次错误而否定一个人。
她说:那我给每个人三次机会,假如他们伤害了我,我可以原谅第一次、第二次……
外公问:那第三次呢?
小丫头梳着羊角辫,天真又灿烂地笑了一下,第三次啊,那就送他进地狱呀!
***
四海集珍专场内。
中年拍卖师站在台上情绪高昂,满场的收藏家屏息凝视,台下的媒体记者正在疯狂拍照,所有人都在等。
等台下唯一举牌的两个人,角逐胜负。
拍卖师近乎声嘶力竭——
“七亿八千万!6号买家叫价七亿八千万!”
“3号买家又举牌了,八亿!八亿!”
“宋代名家俞既白的这半幅《暮春行旅图》目前叫价已过八亿!比预估成交价翻了整整一倍!看来两位买家谁都不愿意放弃!”
“6号买家举牌,八亿两千万!”
“八亿五千万!”
……
第五十六章 我一点都不疼
PART 56
虚假的感情也是感情,虚假的誓言也是誓言,对于一无所有的人而言,虚假的存在也是一种存在。
——《眠眠细语》
俞既白的《暮春行旅图》左三尺拍出了八亿五千万的天价,这在历年的古画拍卖中是从未有过的价格。
整个拍卖圈轰然震动。
晏初水走出宏德的去路都被记者层层围住,询问他为何以如此不可思议的价格坚持买下三尺残画。
晏初水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向来不喜欢回答这类问题,尤其是现在,更没有时间与他们纠缠。同行的宗律师和郝师傅替他劈开一条道路,他直接上车赶回医院。
一小时前,殷同尘就发来消息,说许眠醒了。
从会场到医院的路程不算长,他催了郝师傅三次开快点。郝师傅不敢明着反驳,只小声嘀咕:“晏总,把您太太撞伤的不正是开快车的人吗?”
“……”
肇事司机在事故现场就被警察带走了,据说是开车时突发心脏病才会一时失控,也拿出了相应的病历证明,看似是一场无懈可击的意外。
但晏初水并不相信。
他不相信司机,也不相信警察,甚至连传递消息的殷同尘他都感到怀疑,从那晚开始,他像一列偏离轨道的车,骤然加速。
不是前行。
而是飞速地倒退。
周遭的一切都让他心慌不安,举牌时他甚至听见马达声在轰鸣,一时山崩地裂,一时寂寂无声,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催他。
——快一点,再快一点,《暮春行旅图》就要属于你了……
——快点举牌,快点结束,许眠还在等你呢。
——快点、快点!
他是那么迫切地想要见到她,分秒如年。
然而先出现在许眠眼前的,是关于他的新闻。
自她醒来,殷同尘一直坐在病房的单人椅上刷手机,许眠在镇痛泵的安抚下有了些许困意,正处于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
病房里静得连点滴声都能听见。
忽然之间,殷同尘大声惊叫,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倾斜,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仿佛是看到了什么触目惊心的东西,他的双眼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
“八、八……”
后牙槽止不住地颤抖,他甚至无法念出那串完整的数字。
许眠被吓了一跳,蹙眉不解。
病房的门恰在此时打开,晏初水疾步走入,殷同尘横躺在地上,将他的去路完全堵住,后者仰着脑袋看他,惊恐之色不减反增。
“老板,你、你花八亿五千万买了那张画?八亿?八亿!”
这是殷同尘第一次这样大声和晏初水说话。
预估价四亿的时候,他已经觉得是荒唐之举,如今拍出八个多亿,他觉得自己被荒唐凌辱了——
就特么荒、唐、上、身。
晏初水的关注点只在许眠一人身上,病床上的小姑娘看起来虚弱极了,瘦小的脸颊一点血色也没有,青紫色的淤痕将她白嫩的皮肤擦成一张胡乱的画。
哪怕全身是伤,她也没有哭、没有闹,依旧扬起嘴角,很努力地对他微笑。
“初水哥哥,恭喜你如愿以偿!”
她弱弱地张口,小声地祝福,像一朵被暴雨打落的花,嵌进泥土里,也要妆点出零星的色彩。
晏初水从未见过这样让人心碎的笑容。
他恨自己,恨那个当初让她承诺的自己。
“对不起。”
他鼻腔一涩,眼泪已然掉落。
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一切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他唯有愧疚,唯有弥补。
许眠眨了眨双眼,浅浅地笑着:“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疼。”
真的,没关系。
她甚至不在乎这句对不起所指代的对象是什么了,是对不起她受的伤,还是对不起将她丢下,都不重要了。
那些肉体的疼痛早已被更大的伤害覆盖,她只想对他微笑。
珍惜此刻吧,她对自己说。
起码现在,她还可以给他微笑。
在他坠落之前。
***
晚饭时,许眠只喝了半碗粥,就开始恶心晕眩,医生做了检查,还是颅内压过高的缘故,吃下止晕药,她又犯起了困。
等她彻底睡着,晏初水才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
走廊的尽头,殷同尘正在质问陪同晏初水参加拍卖会的宗律师,要求她复盘整场拍卖的每一个步骤,“叫价超过四亿之后呢?拍卖师是不是故意放慢速度等人追加?是不是开始煽动情绪?”
这些拍卖的小伎俩他都烂熟于心,如果不是因为晏初水不放心别人,指定要他留在医院,他一定会跟着老板去拍卖会的。
如果有他在,怎么会是现在的价格?!
宗月是一名合格的法律顾问,却不是一位拍卖师,对于殷同尘的问题,她既答不出来,也不觉得自己有回答的义务。
“我当时正在修改合同。”她说,“台下一直有人竞价,老板也是正常幅度的加价。”
“正常?!”殷同尘再度失控,“这画超过四亿就不正常了!还、还八亿!你在旁边改合同?改什么合同?”
“修改股权质押合同啊。”宗月如是回答,“之前晏总借款四亿,现在改成八亿五千万,当然要修改合同。”
“……”
殷同尘近乎气绝。
晏初水大步走来,宗月趁机甩掉殷同尘,向老板汇报进展,“我刚才和韩总联系过了,他说公司账上只有四亿,但他的另一位合伙人是做金融投资的,资金充足。不过对方在明年第一季度要做一笔大额投资,所以要求缩短期限,只到今年年底。”
宗律师口中的韩总,正是晏初水的姑父。借款金额从四亿调整为八亿五千万,这就意味着他所持有的股份将全部被质押。
这也是殷同尘崩溃的原因。
“那就更换一下顺序,秋拍后先赎回短期质押的股权,等明年春拍结束再赎回一年期的。另外,盘点公司所有库存,增加秋拍场次。”晏初水的前半句是对宗月说的,后半句是对殷同尘说的。
前者应声记下,而后者并不想答应。
作为墨韵的拍卖师,殷同尘没有资格对老板的决议提出质疑,可作为与晏初水相识十年的人,他实在没办法面对这样的局面还保持沉默。
“老板,秋拍的成交额里只有一半是公司的流动资金,你拿这笔钱赎回股份,墨韵接下来的资金链已经会非常紧张,你还要再赌上全部库存和明年的春拍吗?那整个公司就是在悬崖上跳舞啊!”
“日子是会难过一些……”晏初水承认殷同尘的担忧有理有据,但他没有丝毫的悔意。
是的,他不后悔。
殷同尘后悔!
早知道会是这种疯魔的结果,他就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晏初水,更就不该在许眠出ICU后还劝他去参加拍卖会!
“老板……”殷同尘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冒死劝谏,“如果你不去付款,也只有保证金被没收,对不对?”
晏初水侧目看去,“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恐怖,不是冰冷,也不是压迫,而是不在乎。他看着一个人,可那个人却不在他的眼中。
他对着一个人说话,却又不在乎对方说的是什么。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的意思是……”殷同尘艰难地组织语言,试图与老板建立对话和沟通,“这画的价格太高了,也许你这次放手,等到下一次,未必会是这么高的价格……”
他大学毕业后就跟着晏初水一起到的墨韵,六年前,墨韵还只是一家中型拍卖行,短短几年一跃成为十大,晏初水的能力有目共睹。
可以这么说,老板厉害的时候是真的厉害,而疯的时候……
也特么是真疯!
其实最终叫价到八亿,晏初水自己也始料未及,但当时的情况骑虎难下,他又绝无放弃的可能。
“下一次……”他冷冷地问,“倘若没有下一次呢?”
殷同尘哑口。
没有人会想到它在此时出现,也没有人能预料下一次是何时。
殷同尘了解晏初水对这幅画的执念有多深,可他起码相信,老板是有最后的理智的,尽管现在看来,或许是没有的。
晏初水的理智荡然无存,只剩执念。
越念越深的执着。
这个念头在他心底生根发芽,汲取他的血液作为养分,不断长大,不断蔓延,枝叶钻进他的每一根血管,根则深深纠缠住他的心房,他的每一次心跳都在催生它长大。
他孕育了这个执念,却又被它吞噬。
他与它早已无法分离。
在最后举牌的那个瞬间,他想到的是,假如那天被撞的是他呢,假如十二年前他就一个人死在了云眠山上呢?
那么他还能得到《暮春行旅图》吗?
他看见会场的大理石地面上有一道裂缝,他忽然又想,这个缝是什么时候裂开的呢?周遭的一切全然褪色,他觉得什么都和他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