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漠兮【完结】
时间:2023-05-10 14:50:32

  “假如是考题,我就回答。”他说。
  语调清冷,态度坚决。
  吕珩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要么将这题改为复试考题,要么就别指望晏初水作答,因为相比这道题,晏初水更想回避的,是可能出现的真正考题。
  “行。”吕珩点头,“那这一题就算是考题。”
  晏初水重新戴上眼镜,欣然接受这一交易。
  既然不选择附和,就得选择推翻,而要推翻,就得一视同仁。
  友军也一样。
  他望向身旁的鉴定师,毫不留情地拔枪,“庄学的核心思想在于‘无为’,绘画在其价值体系中是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战国时期不会出现山水画,更不存在山水画的精神。”
  友军被突突完了,下一个就是敌军。
  他调转枪头,对准朝仓。
  “‘画山水’的观念确实起源于南北朝,不过《画山水序》开篇的‘圣人含道映物’中的‘圣人’指的并不是圣贤,在魏晋的历史语义下,‘圣人’是特指佛的,因而画山水是佛学修身和玄学游山水结合的产物,并非单纯的玄学思想。”
  只需考证一个词,便可以推翻朝仓的答案,这与他鉴定字画的风格如出一辙。
  快、准、狠。
  十分的晏初水。
  “况且,魏晋时期虽有‘画山水’的观念,却没有独立的‘山水画’。山水画是在唐代出现的,而它成为中国画的独立分支则要到五代时期,恰好是程朱理学兴起的开始。”
  子弹打完,他才娓娓道来,公布自己的回答。
  “中国山水画不如西方风景画写实,那是因为二者背后的精神截然不同。西方的审美观在古希腊时期表现为‘摹仿’,强调主体以客观的姿态再现自然,所以风景画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写实去的。”
  “而中国山水画的真正精神是程朱理学,画中的景色取于自然,又不完全是自然,从宋代到明代,山水画的构图与笔法都必须严格符合‘理’,这种‘理’是远先于西方风景画诞生的。画山水既是展现‘理’的世界,也是认识‘理’的世界,即便画家不外出写生,一样可以通过‘冥想天理’来画山水,靠的就是遵循章法、遵循‘理’。”
  “换而言之,山水画不是不如风景画写实,而是不需要写实。因为艺术一旦追求写实,就很容易被摄影取代,所以中国艺术是精于神而脱于形的,山水画的意义就是中国艺术精神的代表。”
  一番话洋洋洒洒,满座噤声。
  三秒后,晏初水将以上内容又用日文复述了一遍。
  朝仓怔怔地看向他,“你……学过日文?”
  晏初水淡然地点头,“嗯,怕别人骂我我听不懂,就学了几门语言。”
  “……”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所以还是你更难一些。”他与朝仓客套了一句,夸赞之余的意思是——中国文化,你不懂,但是没关系,因为太难了。
  吕珩算是明白了,晏初水的孤傲绝非孤芳自赏,而是他真的曲高和寡。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流的、顶级的鉴画师,或者说,他对艺术的理解是远远不止于鉴定的。
  “好了。”回答完考题,晏初水松下一口气,“我可以走了吧!”
  不管专业有多强,他想走的心总是更强一些!
  “且慢。”
  吕珩叫住他。
  “我是说这一题算考题,但我没说这是唯一的考题啊。”
  晏初水脚步僵住。
  吕珩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哪怕是不讲理,他也有不讲理的资格,“晏先生初试就是满分,这一题又答得如此精彩,难道还怕别的考题?”
  一个真正强大的人是不会畏惧难题的,在书画圈,晏初水毫无意外是站在顶尖的强者,可是——
  他有所畏惧。
  这样的结果显然有利于朝仓与那位鉴定师扭转败局,于是二人站在同一阵营,对此表示支持,“那第二道考题是什么?”
  吕珩笑了一下,“晏先生猜到了啊。”他再次拿起画轴,收至一旁,“你们刚才都看过《暮春行旅图》了,所以第二道考题就是——把画默出来。”
  这确实是晏初水猜到的题目。
  吕珩故意给他们看画,又故意问他们问题,为的就是打乱记忆,增加难度。
  研究字画的人多多少少都能写会画,默写不求笔墨技法,只看谁记得多,所以技术难度不大,记忆难度更大。
  未免脑海中的印象继续流失,朝仓争分夺秒,拿起毛笔开始默画。
  晏初水对图像的记忆力是超越常人的,别说吕珩只是问了一道题,便是再问上七八十道,他也能清晰地记得方才看过一草一木。
  然而,他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走到画案前,也没有办法拿起毛笔。
  墨水的气味在空中弥散,笔触滑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些都是他曾经最熟悉的,熟悉到他一听见声音,食指与中指就会忍不住蜷起。
  ——初水,这一笔应当这样起、这样收……
  这是黄珣的声音,温润浑厚。
  ——初水哥哥,你教我写字呀!
  这是许眠的声音,轻软可爱。
  ——晏初水,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学书法?为什么!
  这是……
  右手止不住地颤抖,像风中凋敝的残枝,萧索地挣扎,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但他无能为力。
  他又看见晏初林一步步走来,在托管中心,在那个楼梯转角……
  对着他笑。
  她的双眼像干涸的枯井,爬出吸血的藤条,缠绕住他脉搏,撕开他的血肉,一点点将他撕咬吞噬。
  黑暗在刹那间降临,还有那一声声恐怖诡秘的声响。
  咕噜咕、咕噜咕……
  他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第八十八章 治愈(新增)
  PART 88
  没有比依赖更幸福的事了,哪怕是依赖一张床,都很快乐。
  ——《眠眠细语》
  晏初水醒来时,眼前是灰白色的卧室天花板,光线从内嵌式灯条射出,像一个四四方方的框,将他罩在其中。
  他依稀看见了一道裂缝,不知从而起,一点点向四周扩散、蔓延……
  然后——
  “初水哥哥!”
  罩子被撕开了。
  裂缝倏然消失,只有平滑光整的墙面。
  床边的小姑娘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他的右手,攥紧的拳头像铁一样硬,却被她掌心的温度慢慢融化。
  首先松开的是食指,尔后是中指,接着是无名指……她一根根将他的手指捋平,轻抚过那些暴起的青筋。
  她的双眼有着琥珀色的光芒,像冬夜里月亮的光晕,不是特别的亮,却可以照亮周围的凛冽。
  晏初水就在那片光晕之中,被照耀着。
  他似乎是又一次被她唤醒、被她从黑暗中拽出,明明是一心想要逃离的人,可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她?
  晏初水感到迷茫,更多的是好奇。
  在断裂的沟壑中,微光铺出一条小路,指引他向前,而光的尽头,始终站着许眠。
  每一次都是。
  他撑起上半身坐直,短发略显凌乱,半遮住清冷的眉眼,纤长的睫毛覆下,落下灰蒙蒙的影。
  他没有戴眼镜,少了些冷漠,多了分羸弱。
  “我……是怎么回来的?”他喃喃问道。
  “你晕了过去,所以我带你回家了。”许眠拿过两只靠枕给他垫在腰后,他垂着头,后颈弯得像一只倦怠的天鹅。
  他有点想起来了,因为吕珩出的第二道考题是默画,而他无法拿起毛笔,所以……
  复试……输了吧。
  晏初水想问她,但许眠抢先了一步。
  她问:“初水哥哥,不能再写书法,你很难过,对吗?”
  看到他病历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件事,一直没问,是害怕触及他的伤疤,再一次刺激到他,可现在伤疤已经被血淋淋地揭开。
  那么,直面吧。
  松开的右手重新握起,他想起持笔畅书的过去,想起熟悉的笔墨纸砚,更想起了黄珣,以及那些永远也不能再实现的、被寄予的厚望。
  他一时是分不清的,分不清自己是难过,是悲痛,还是愧疚。
  又或者,只是无法面对的逃避。
  光阴似箭,师恩如山。
  他还不起。
  而这些,许眠都知道。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轻轻贴上自己的脸颊,她就这样乖乖地靠着他,像小时候那样,靠着她的初水哥哥。
  “外公他……”她柔柔地说,“不会怪你的。”
  她很了解外公,外公那么的、那么的喜欢初水哥哥,又是那么的、那么的慈祥,他啊,是绝对不会怪初水哥哥的。
  小姑娘的声音如流水潺潺,轻柔地将一切过往包裹其中,将那些深刻的、污秽的疤痕荡涤澄净。
  “他只是非常想念你,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是原谅你的。”
  哪怕你没有来告别,哪怕你没有送他最后一程。
  他都是原谅的。
  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脸颊上,起先是一滴,然后是接连不断的,从低低的抽泣,到掩面恸哭。
  “黄老师……真的……会原谅我吗?”
  真的会吗?
  他值得被原谅吗?
  这么多年来,他被噩梦缠绕,被愧疚折磨,因为他始终等不到这个答案。
  “真的。”她点头,十分笃定地说,“因为他是外公呀。”
  他是黄珣,字瑾瑕。
  瑾,美玉也,瑕,斑也。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视人如玉,赏之爱之,包容不足,宽之宥之。假如人生是一条河流,那么黄珣便是云眠山下的云眠河,依山而绕,静水流深。
  晏初水想起拜师的那一天,想起自己第一次握笔,黄珣对他说:
  ——夫画者,画心也;临池者,书志也。
  ——初水,你当有青云之志。
  ***
  许眠初学书法时,教她的人是黄珣,可真正看着她练字,纠正她姿势的人,却是晏初水。
  黄家的书房有一大一小两张桌子,晏初水站在大桌前习字,而许眠则趴在小桌上鬼画符,字写得歪七扭八不说,墨水也经常弄得满手都是。
  晏初水看不下去,就得替她收拾,告诉她手腕要怎么放,笔要怎么抓,还要掰正她的腰背,让她坐直身体。
  然而小丫头就是软乎乎的,怎么摆弄都和没骨头一样,一个劲地往他怀里倒。
  歪着、斜着、扭着。
  即便他沉下脸凶她,她还是笑嘻嘻地粘着,像一块蒸软的年糕似的。
  那时候的晏初水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多年过去,居然会有这样的一天——
  许眠、教他、握毛笔!
  宽大的画桌前,晏初水局促不安地坐着,眼前是铺开的特皮宣纸,坚洁如玉,两条紫檀镇纸一左一右地压着,一旁的日月式歙砚中,浓黑的墨汁研得恰到好处。
  PTSD患者的康复不可完全依赖药物,更重要的是内心的克服,克服逃避,克服恐惧,只有内心不再惧怕,才能真正地走出过去。
  许眠取过一支长峰狼毫,先浸水,后蘸墨,笔尖在砚台边左右舔舐,去除多余的墨汁,同时让笔锋中直而平整。
  末了,她将毛笔横递给晏初水。
  肌肉的记忆强大而无敌,他一接笔就立刻将它牢牢握住,中指扣住笔杆,食指搭在上面,无名指自下而上地抵住。
  笔杆垂直于纸面,笔锋悬在纸上一寸。
  他又开始颤抖了。
  那根深埋在皮肉下的神经不受控制地抽搐,他知道,已经过去十二年的伤口是不会再痛的,可他却真实地感受到了疼痛。
  啪!
  毛笔从指间滑落,笔锋打在纸面上,于洁白无暇中戳出一笔凌乱的黑。
  突兀而狰狞。
  “不行……”
  他的右手再次攥紧,冷汗自额角渗出,撕心裂肺的痛感蔓延开来,还有无法抵挡的恐惧,只要拿起笔,就会想起过去。
  想起那张阴冷的脸,听见那样阴冷的声音。
  不、不要!
  他猛然起身,桌椅剧烈碰撞,差一点把身旁的许眠也推倒在地。小姑娘瘦弱却灵敏,她一手抓着桌边一手抓着他,两样都没丢。
  她不让他逃,死死地抓着,“初水哥哥,你不要害怕,有我在啊。”
  有……她在?
  是啊,有她在。
  明明是无边的黑暗,但曾经有她在,明明是濒死的悬崖,她却使劲将他推开,明明是醒不来的噩梦,可她一直在呼唤。
  有她在,他才向死而生。
  他怔怔地回神,那片温柔的光晕笼罩而来,浅浅的,柔柔的。
  无比安心。
  小姑娘温柔地扶他坐下,重新舔好笔,然后微笑着掰开他的手指,他不肯,挣扎地抵抗。
  “初水哥哥。”她说,“你再不松手,我就亲你哟。”
  “……”
  又甜又嗲,又凶残。
  他气息一松,她当即将笔塞进他的指间。
  笔杆微凉,他惊得闭上双眼。
  许眠用自己的手包住他的手,他握着笔,她握着他,纤细的手腕使出力气,笔尖在纸上游走,他颤抖着、颤抖着……尔后慢慢稳住,失力的手指一点点恢复触感。
  他能感觉到笔峰运动的方向,感受到她的施力与收力,甚至能想象出笔墨在她的牵引下勾勒出怎样的画面。
  他缓缓睁开双眼。
  顺着他戳坏的那一笔,许眠娴熟地画出一支长竹,竹竿修长且直,迎风不斜,傲然而立。
  他好像……看过她画竹子。
  模模糊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在一大片苍翠的竹海中,有一个穿着芽绿色连衣裙的小姑娘,挽着衣袖,盘着头发,认认真真地作画。
  她弯着细白的颈项,与现在一样。
  她露出耳后的那颗红痣,也与现在一样。
  依着那支长竹,她又画出另一支稍短的细竹,竹支虽细,但风清骨峻,两支墨竹各自为营,又互相倚靠,在留白的画面中给人以水宽山隐、彼此牵绊之感。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画的?”
  他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可眼下并不记得答案。
  好在许眠有耐心,又回答了一遍,“在你离开之后。”
  不仅如此,她这一次说得更多,也更加详细,“你离开檀城后,我一个人很想你,但是我们一张合影也没有,外公对我说,如果我真的想你,可以学画画,这样就可以把初水哥哥的样子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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