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漠兮【完结】
时间:2023-05-10 14:50:32

  何染染坐在她身旁,连递纸巾这样的事都没有太多机会,更别说开口安慰了。
  而安慰本就是一件无用的事。
  在何北海出事又生病的那段时间,何染染深有体会,再真心的安慰,也都只是安慰罢了,一切并不会有丝毫改变。
  承受的人始终是自己,旁人也始终是旁人。
  何染染很了解方秋画对许眠而言意味着什么,不单单是她的外婆,也不单单是她唯一的亲人,更是她所做一切的支撑与目标。
  假如不是为了方秋画,她根本不必得到《暮春行旅图》,更不必为了那张画与晏初水周旋、设局、互相伤害……
  最终万事皆空。
  无论她做过什么,无论她是伤害晏初水多一些,还是自伤更多,她始终只有一个信念——把外婆接回家。
  如今,这个信念不复存在,何染染担心,她很可能会失控。
  尽管她现在看起来还算平静。
  入冬后的天,一天比一天黑得早,等她们到达檀城殡仪馆时,天已经黑透了。
  何染染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发毛,而许眠不是,她甚至有些熟门熟路。方秋画是在精神病托管中心去世的,所以托管中心在第一时间就联系殡仪馆派车来接,将遗体存运送至殡仪馆,等候家属办理后事。
  护士在电话中告知许眠,方秋画是昨天半夜走的,他们早上查房才发现,死因往复杂了说,是老年痴呆引发的各种并发症以及多器官功能衰竭,往直接了说,就是上次摔下楼梯后,脑内的淤血没有清除干净,导致血压突然升高,进而压迫血管以至血管破裂。
  总之,她走得悄无声息。
  在最后一刻,没有人发现她的离去,也没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
  这也是许眠一直以来想把外婆接回家的原因之一,方秋画是一个很怕孤单的人,否则也不会在黄珣去世后患上老年痴呆。
  可临了,却是最孤单的。
  夜晚的殡仪馆没有白天人多,几间灵堂里亮着灯,守灵的家属发出绵长而细碎的哭声,好似扯不断的丝线,一圈圈萦绕。
  许眠走进去的时候,黄炜正巧也在,看样子是在家吃过晚饭,才空出时间来处理这件烦心事。工作人员与他对接殡葬的诸多事宜,他十足的不耐烦,“一切从简,能不弄的都别弄,直接烧了拉倒。”
  “灵堂可以不布置,那净身穿衣呢?”工作人员追问。
  黄炜摆摆手,“明早火化就完了,有什么可折腾的。”
  “这……按照风俗,遗体一般要存放三天才能火化,明天还是第二天……”
  “三天?遗体放在冷柜里,你们不收费?多放一天不就多收一天的钱?”黄炜咄咄反问,把工作人员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
  “可什么是,所有额外费用都别给我加,加的我一概不认。”说完最后一句,他转身就走。
  脚步迈开,他与三米外的许眠骤然对视。
  “呵……”他冷笑一声,“消息挺快啊,我还没通知你,你倒先来了。”
  许眠大步向他走去,黄炜一动不动,等着她来。
  对于这个小丫头,他一向是无所顾忌的。
  “啪!”
  巴掌落在脸上时,黄炜目瞪口呆。
  他不敢相信,许眠居然敢打她,而他更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还不打算停。
  没有身高体格的优势,她拼的是一股歇斯底里的爆发,胡乱的、拼了命的,带着绝望的厮杀,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打的究竟是什么。
  有的拳头落在筋肉上,有的打到骨头,还有的,疼得她眼泪直涌。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好歹也抚养过你,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吧!”
  “你的良心呢?你是人还是畜生!”
  “为什么!你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给她!”
  突如其来的撕扯让黄炜一时招架不住,但他到底是个成年男性,比许眠高,也比许眠壮,反抗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一脚踹向许眠的下腹,将她踢出两米开外,摔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为什么这样对她?她是我什么人啊!她就是个后妈!”
  “我妈去世,老头子娶她进门,还指望我叫她一声妈,她配吗?”
  “她抚养我,花得不还是老头子的钱,老头子都死了,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隔着厚厚的冬衣,许眠依旧疼得爬不起身。
  肋骨与膝盖的旧伤骤然发作,泪水倾泻而下,她像是全身都在痛,又像是根本感觉不到这些痛。
  筋骨寸断哪里比得过撕心裂肺?
  何染染将她一把扶起,怒斥黄炜:“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有法律关系吧?人能干得出你这样的事?”
  “是,我就是干得出来。”黄炜摸了摸火烫的脸颊,只觉得一阵晦气,比一大早接到方秋画的死讯还晦气!
  死了一个老的不说,小的还敢动手打他?!
  他鄙夷地瞪了一眼许眠,“还不是她自己没用,连一张画都搞不到,活该老太婆死在医院没人管!”
  杀人诛心,最为致命。
  方秋画一死,黄炜再没有可威胁许眠的把柄,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比吃了苍蝇还恶心。尤其是家里还闹了一场,儿媳妇因为竹篮打水一场空,嚷嚷着生不起二胎,闹得全家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好死不死,偏偏这个节骨眼死。
  黄炜的火气发不出去,许眠倒自个送上门来。
  “说起来,你嫁给晏初水又如何,人家连半张画都不给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啐了一口,极尽唾弃。
  “烂包袱一个!”
  直到这一刻,何染染才明白,为什么许眠在接到消息后没有让晏初水陪她回来,而是叫了自己,或许在方秋画的事上,她有着无法言说的情绪。
  “我求过你,求你对她好一点!”她冲着黄炜声嘶力竭地大吼,“如果你能对她好一点,她怎么会……如果她还活着……”
  “活着又如何?”黄炜轻嗤,“她死了,你心里也是高兴的吧,这样你就解脱了呀,何必被我要挟,对不对?”
  他凶狠地瞪向她,狰狞的五官清晰得宛如一场不醒的噩梦。
  “你心里乐着呢!”
  许眠看着他,却又看不清他,泪水充盈眼眶,她什么都看不见。
  天地混沌,人世孤独。
  她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反正老太婆已经死了,一了百了。”黄炜继续冷笑,“等烧成一把灰,我就直接倒进河里,大家一拍两散!”
  “你、你……”
  何染染气得满脸通红,恨不能上前把他打一顿。
  “求我啊。”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许眠,如同看一只脚边的蝼蚁,“求求我,也许我会好心留一把灰给你!”
  悲痛、怨恨、绝望、无助……
  每一样都以绝对凶猛的态势扑向许眠,将她撕扯成片、碾压成灰。
  她从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一个人。
  “我求你……”
  她咬紧牙关,嘴角沁出猩红的血丝,不知是咬伤了嘴唇还是咬伤了舌头。
  她根本分不清。
  “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黄炜用足尖在地上轻蔑地点了点,“先给我磕个头听听。”
  “你太过分了!”何染染彻底憋不住,直接冲上前,却被黄炜一手甩开,眼见她踉跄了好几步就要跌倒。
  但是没有。
  她被人扶住了。
  许眠缓缓抬起头,殡仪馆的灯光冷白而幽蓝,照在她脸上似一层淡淡的秋霜,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此刻红得吓人。
  像烧烫的铁,像夺目的烈日,但她灼伤不了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她想起外婆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眠眠,你说话要算话哦。
  终究是她自己没用,什么都做不了,连一个小小的承诺也无法兑现。
  她看向黄炜,木然地问:“要磕几个?”
  三个?十个?还是一百个?
  既然是羞辱,又何必在乎羞辱的程度呢?
  外公走了,外婆也走了,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心疼她。
  别说是羞辱,哪怕是将她踩在脚下,踩进泥土里,她也不过是一个没人要的烂包袱,从小到大,都不曾改变。
  “那就先磕三个……”
  黄炜勾起嘴角,如同戏耍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许眠向前挪了挪,膝盖落地,两只手掌贴在万人踩踏的地面上,冰冰冷冷的。
  她闭上双眼。
  不看、不听、不想。
  然后,她低下额头。
  “哐——”
  她还没有磕下去。
  是黄炜整个人向后栽去,腾空摔向身后的一张长桌,不知对方使了多大的力气,能将身高体壮的黄炜打翻,又从长桌翻滚落地,摔得四仰八叉。
  许眠愕然睁眼。
  看见了晏初水。
第九十一章 不爱了
  PART 91
  爱情的时间表里,早一步、晚一步,都会错过。
  ——《眠眠细语》
  从小到大,许眠从没有见过晏初水打人,或者说,从来就没有人见过他打人。因为打人不仅是一件危险的事,还需要与人密切接触,而这二者都是晏初水的禁忌。
  有的鸟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晏初水也一样。
  他是从不打人,但打起人来,根本停不下来。
  黄炜被他从地上拎起来,又一拳打出去,再拎起来,再打出去,完全没有反击的机会。饶是何染染不懂格斗,也瞧得出来,晏初水的身手相当敏捷。
  “老板学过好几年的自由搏击。”
  殷同尘负手而立,站在一旁观战。
  说这话时,他不免心寒,老板身手如此好,却每次都拿他做肉盾,其实他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拍卖师啊!
  第三次把黄炜从地上提溜起来时,晏初水近身凝视,较之黄炜的无耻,他阴冷的目光才更为吓人。
  “你让她给你磕头?”
  他一字一顿地问。
  黄炜的后牙槽一阵剧痛,大约是牙根松动,口腔里满是浓重的血腥味,他痛得根本无法开口。
  可晏初水偏要他开口,“我再问你一遍,你要她给你磕头,是不是?”
  黄炜下意识想摇头,但又咽不下被打的这口恶气,他啐了口血痰,忍着痛道:“你把我打成这样,等着警察来抓你吧!”
  晏初水用鼻子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冷哼。
  甚至不屑于回答他。
  倒是姗姗来迟的宗律师颇有耐心,弯下腰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圈,对黄炜说:“伤害程度只有达到轻伤以上才构成犯罪,而轻伤的标准是轻度器官功能障碍,至于不影响器官功能且能够自行修复的,则属于微伤。目前看,你身上没有肉眼可见的外伤出血,也没有任何器官功能受损,虽然全身筋骨都有挫伤,但在家躺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
  “报警当然可以,只是警察来了,肯定也要调监控,看是谁先动手的,验伤也是你和许眠一起验,治安管理处罚谁也跑不了。”说着,她善意又专业地提醒了一句,“不过,符合正当防卫条件的,免刑。”
  “他打我算哪门子正当防卫?!”黄炜大吼。
  “许眠是晏总的太太,你打他老婆,他当然属于正当防卫……”宗月摊手,很抱歉地说,“只是不凑巧,晏总近期精神状态不稳定,一不小心没控制住,防卫过度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
  末了,她看向晏初水,负责地告诉老板,“其实掉两颗牙才算轻伤,所以,是可以打掉一颗的。”
  能将黄炜暴打一顿,自然是大快人心的事。
  可这样的大快人心,对许眠而言,毫无意义。她依旧双膝跪地,如同一株折断的铃兰,扶不起、站不直,了无生气地垂着。
  晏初水丢下黄炜向她走去,她无动于衷。
  “眠眠、眠眠……”
  他叫她,她也恍若未闻。
  一切过往都已成空,一切将来亦随风而去,她的眼中不再有微弱的光,一丁点也不剩了。
  “初水哥哥……”她轻轻淡淡地说,“我已经不需要《暮春行旅图》了。”
  外婆走了,她再也没有了努力的意义。
  一场雨落在她的世界,洗掉她指尖的桔梗花汁,关上了她的蓝色窗户。
  她觉得自己好累。
  她想要休息,没有任何负担的、自由的,一个人的休息。
  “我们离婚吧。”
  她仰头望向他,好似望着一片天上的云,那么远、那么远,而她再也不用伸手去够了。
  “我给你自由。”
  她微笑着说。
  “我们都自由了,真好。”
  ***
  或许是晏初水的拳头有用,或许是黄炜根本不想支付丧葬费,所以一顿暴打后,他将方秋画的后事全部交给了许眠。
  灵堂设在殡仪馆内,寿衣是许眠选的,挑了方秋画最喜欢的正黄色。她本想定制图案,可寿衣店的老板告诉她,定制款式得提前半个月,眼下这样匆忙,连尺码都没得选。
  “你还小,不懂这些,家里的大人呢?”老板对她说,“换个大人来就懂了。”
  许眠没说话,付了钱,取走衣服。
  殡葬师为方秋画净身穿衣,将故去的人收拾得如同入睡一般安详。
  火化那日,许眠最后一次伏在外婆身上,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更没有任何的温度。
  她的外婆,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
  “外婆……”小姑娘落下泪,又怕弄湿寿衣,只能将眼泪含在眼眶中,“对不起,我没有接你回家……”
  她说了一遍、两遍、三遍。
  始终无人回应。
  没有人对她说没关系,所以,她是不可能被原谅的。
  遗体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她终于放声大哭,那样悲戚的声音,那样绝望的恸哭,晏初水仿佛看见了数年前相似的一幕。
  倘若她是不可原谅,那么他也一样。
  纵然是命运的洪流滚滚,也无法用借口让自己坦荡无愧。
  对不起就是对不起,不可挽回就是不可挽回。
  遗憾也会是一辈子的遗憾。
  他替她拦下黄炜,却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他帮她参加特拍,却没有早一些将画给她;他与她结婚,却没有将她视为第一重要。
  他晚了一步。
  错过的,却是无数步。
  守灵的最后一天是元旦,北方寒流来袭,檀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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