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之上行事,便少不得逢场作戏、曲意逢迎一番。
衡立轩处理完一天的公务,几个同僚便相约着去雍城有名的平康坊宴饮。
平康坊是这雍城里有名花坊,占据了一坊之地,面积自然不小,里面分了好几条胡同儿,曲径通幽,又有无数小巷穿插其间,地形便更是错综复杂。
倘若是那第一次深入其间之人,保不准儿转个头就找不着北了,可若有那等喜爱探花寻径之人,柳暗花明,身处其间便觉别有一番妙境。
此地有那等直截了当开门做生意的花楼,通宵达旦,灯红酒绿;也有那等清新幽静、半遮半掩的清院儿,灯影袅娜,引人遐思。
朝廷虽未明令禁止官员狎妓,可身处官场,在外的名声也是极重要的,所以对于这些官人郎君们来说,那等掩起门来做生意的独立雅院才是他们来平康坊的首选之地。
几位同僚都是平日相交颇近之人,于是众人在桌上自然是一番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再加之一旁作陪的青楼姐儿们不断地劝酒,在场之人便大多都多饮了些,神智有些不清楚起来。
其中一位官员便在兴头之上提起了这桩近日在雍城流传甚广的传言来,其中不免稍微流露了一些对衡立轩这位靠女人上位,抛妻弃子的‘陈世美’的鄙夷来。
衡立轩虽是个读书人出身,但浸淫官场多年,平日里早已习惯了这些应酬交际,酒量也就练了上去。
今日虽多饮了几杯,但神智还算清明,听到这位同僚这半遮半掩的暗示之语,他脸色慢慢便沉了下来,手中酒杯也被他搁置到了桌案之上。
其余众人看他脸色凝滞下来,也回过神来便忙不迭地开始劝阻那位同僚少说些话,以免惹得他们之间的不快。
其中一位同僚便劝道,“刘兄刘兄,你今日着实喝地有些过了,都是些谣言,你怎可轻信呢?”
又转身看向衡立轩道,“衡兄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刘兄今日定是喝醉了,他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咱们同僚多年,怎能不知你是何种为人,是绝做不出这等抛妻弃子之事来的。”
于是在场之人纷纷出声缓和气氛,皆出言劝解衡立轩不要将他说的话当真,坏了两人之间的情谊。
这位衡侍郎可不同他们一般,人家背后可是靠着施国公府这棵大树的,这些话今日说出来胸中倒是畅快了,可就不知道哪日一个倒霉,丢了这身官袍。
不得不说,当初衡立轩能凭借一介布衣之身夺得国公府小姐的欢心,是绝对有一身好皮囊的。
如今他虽已过而立,却依旧保养得宜,面容清俊挺拔,有君子之风。
此刻他饮了些薄酒,脸上微有些潮红却并不失态,更显得英伟不凡,只让一旁作陪的花娘心下一阵儿花枝乱颤。
衡立轩眼风扫过在场众人,虽然对于刚才同僚所说之语有些不明就里,但心知此事一定关乎自己,且并非什么好事。
看众人的反应此事竟人尽皆知,只有自己还被蒙在鼓里。
他于是拱手抱拳看向在场的同僚们,“诸位,我们已共事多年,想必你们都清楚我衡立轩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对于你们刚才所说之事,我实在一无所知,今日看在咱们皆是同僚的份上,还请诸位不吝告知。”
众人方才皆以为他对这传言一定已经知晓,只是背靠着施国公府这株大树才有恃无恐,可此时又看他的表现,便有些不确定了,是否这位衡大人却如他自己所说,一般并不知晓这传言呢!
一位同僚便立刻解释道,“不敢隐瞒子林兄,近日坊间确实流传着有一桩与你有关的流言。”
衡立轩,字子林。
第四十二章 怒火
衡立轩连忙躬身一揖,“还请罗兄告知。”
那同僚赶紧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那流言之中,说子林兄你当初进士及第之后攀慕国公府的荣华,抛弃了家乡的糟糠之妻,又舍弃了与她所生的孩儿,另娶了如今的嫂夫人。
近日,你那几个孩儿,因母亲在家乡亡故,历尽艰辛,千里迢迢赶来雍城寻你,可你却因为他们可能会影响你同国公府的情谊选择避而不见,将他们拒之门外。又说你不养子女,是对待已逝去的父母不孝,这般人品,实在不堪礼部侍郎之位。”
他说完又似害怕因此牵连什么,于是连忙解释道,“当然我等是绝对相信子林兄你不是这种人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又轻咳了一声,“不过,在下觉得子林兄还是得尽快解决此事才好,若这流言再在城中这么传下去着实对子林兄不利!我想嫂夫人必定知道些什么内情,待子林兄回府还是了解一二吧!”
衡立轩越听脸色愈发地凝重,也知晓此事若再不解决,到时候流言若传到皇上耳中,恐对他未来的仕途不利。
当今皇上虽然不曾明令禁止官员狎妓,男人三妻四妾也属稀松平常,但乾国还是个重视礼教的国家,讲究尊老爱幼。
此事皇帝若知晓了,虽不一定会得到什么处置,但总会留下个坏印象,坏了他的前程。
想到此,他立马起身向在场的同僚抱拳行礼道,“诸位同僚,此事我确实不知,今日若不是听你们提起,还不知道我何时才能知晓此事。也请诸位相信,我衡某绝不是那等抛妻弃子之人。今日我便不再方便与你们同饮了,我自罚一杯向你们赔罪,诸位勿怪。”
说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向众人告辞,便一甩袍角面色沉沉地离开了这方院子。
余下之人面面相觑。
替他赶车的陈平见他出了院门,连忙迎了上来问他,“郎君今日这么早便结束了吗?咱们现在去哪儿。”
衡立轩抬步跨上马车,掀起车帘进了车中,直到坐下才回了他的话,“将车赶得快些,咱们立马回府。”
语气是不似往常的沉郁。
听这语气陈平便知今日郎君心情十分不快,便识趣地不再多言,只顾闷头赶路,将马鞭甩得飞快。
马车之内,衡立轩面色越发深沉,眼前不断浮现起今日在场说话的那位同僚脸上讥笑不屑的表情,将拳头越握越紧,朗月公子般的面上竟显出狰狞之色。
他是个颇有野心的男人,纵然天资比不上那些真正惊才绝艳之人,可对权势的渴望却并不比那些人低。
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权势至上,野心勃勃的男人,当初才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家中的糟糠之妻,而另娶施雪柳这位出身高门却脾气骄纵的世家小姐。
所幸施雪柳虽然脾气骄纵,可在他面前最多耍些小性儿,却也不曾真正违逆他的意思,所以这些年他对她还是颇为满意的。
可他不知,不知他这位夫人竟然如此愚蠢以极,竟做出这等不长脑子之事。
思及那位权势滔天的岳丈,胸中的那股怒意又被暂时压制。
衡立轩眼前浮现起当初他高中之后秘密回到家乡之时发生的事。
那时的他已将施雪柳这位国公府嫡次女的心牢牢地握在手中,为了自己今后的前程,他便向当时的娘子提出了和离,两个女儿他可以带到雍城亲自抚养,以免她日后不好改嫁。
当时的他为了掩人耳目,乃是半夜悄悄回去的。
进入家门之时,妻子并两个孩子都已熟睡,听到动静,他那娘子喜形于色地迎了出来。
他因为心中记挂着自己的前程之事,便没想着进屋看看孩子,只想尽快与娘子和离回到雍城,以免与施雪柳的事情出什么意外。
妻子见到他,眼中本是满怀着情意的,可还来不及与他说出自他离开之后生活的艰辛,便听到他提出和离。
他清晰地看见,娘子那眼中的欣喜与恋慕一瞬间变成了冰冷一片。
他求她为了他的前程放了自己。
本以为事情会变得十分艰难,可没想到他一说完,娘子便同意了。
他还想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带走,可没想到她答应的唯一要求便是让自己的两个女儿待在她身边,她们也不会去雍城打扰他。
他虽然略有些不舍,但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一切都可以舍弃,于是也便同意了。
当夜便写下和离书,留下二百两银票便匆匆离开了生活二十余年的大树子村,从此再未回去过。
一晃便是七年过去。
眼前的场景又重新浮现,再想到今日的流言,车厢封闭的环境又让他感到一丝憋闷。
因看出他心绪不佳,陈平将马车赶得飞快,不出半个时辰便回到了衡府。
衡立轩下了马车,一甩袍袖大步跨进府内,驻守大门的家仆一见他回府便立马迎了过来,“郎君回来了,可要通知夫人。”
此时,衡立轩的胸口之内便如同一座被压抑着的活火山,怒意随时都有可能压抑不住喷涌而出。
他语气低沉压抑地问道,“不必了!夫人在哪儿,我亲自过去找她。”
“夫人这会儿正在厨房呢,今日庄子上新送了几条肥美的鲈鱼,夫人亲自下厨说要给郎君补补呢!”那仆人堆笑着回答,郎君向来十分怜惜夫人,如此说定能讨他欢心。
却不想今日却触了霉头。
衡立轩脚步急切欲往厨上去,突然想到往日里皆是这仆人看守大门,那平日里府中与何人往来他定然知道。
于是便将急急迈出的脚步又转了回来,走到那家仆跟前。
“我问你,近日可有几个稚子来府中寻我。”
霎时间那仆人脸上的笑意便凝固了。
他立马想起夫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将此事禀报郎君,可他看着郎君脸上那盛怒的样子,若是不说的话,不知今日这条小命还能否保得住。
第四十三章 谎言
那家仆犹疑不定的样子,顿时让衡立轩心中火起,胸口那座怒意汹涌的火山止不住地便喷发了。
他一个巴掌朝那家仆脸上抡去,劲风阵阵,用了十足的力道。
家仆的嘴角立刻渗出嫣红的血来,耳朵里也开始嗡嗡作响。
可此刻他非但不敢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反而立马跪伏在了地上,脑袋在青石地上撞得砰砰直响。
不停向衡立轩求饶道,“郎君饶命,郎君饶命!非是小的不说,而是夫人不让小的与您说啊!小的一家子身契都捏在夫人手里,若是不听夫人的吩咐,他便要将家里的那女娃子送到平康坊去卖了,小人实在是无法。求郎君饶过小的吧!”
那一巴掌,让衡立轩蓄积在胸中的怒意稍微缓解了些许。
他平日里在家中的仆从面前从来都是温和宽仁的形象,若不是今日实在觉得气愤,怎会如此失态呢!
衡立轩理了理刚刚激动之间散乱的袍袖,脸色又恢复往常的样子,看着还在地上不断求饶的家仆说道,“既知道错了,那便算了吧!不过切记,到底谁才是这府中真正的主人。”
那家仆抬起头来,一脸涕泗横流,嘴角渗血。
但他也是不傻,连忙便说道,“小的谨记,是郎君。”
衡立轩又道,“起来吧,你跟着我去书房,将这几日的事情都说清楚。”
“是的郎君。”
待到了衡立轩平日里处理公务的书房,那家仆再不敢隐瞒,老老实实的将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说与了衡立轩知晓。
“前些日子确实来了三姐弟,说是自理县而来,来找主君您的。跟着他们一起的,还有左府南烛公子的一名护卫,名儿唤做左安。”
衡立轩一听左府的名头,便立刻来了精神,紧盯着那家仆道,“接着说!”
那家仆缩了缩脖子,十分地惶恐不安。
又紧接着说道,“后来小的进去传话,刚开始夫人说不让他们进,可又听说来的是左府的护卫便进了,之后的事情奴才便不知道了。夫人只留了几个婆子与丫鬟在里头,小的便退了出去。”
衡立轩又问道,“之后他们还来过吗?”
那家仆又犹疑片刻才道,“之后还来过几次,不过夫人都嘱咐小的他们再来不要让主君知晓,所以小的便瞒了下来,私底下禀报的夫人。”
衡立轩脸色沉沉的点了点头,便让那家仆退下了。
他总算知道了,这阵子城中的流言不算是空穴来风,至于如今造成这等难的局面,全是拜他那位好夫人所赐。
听下人回禀说郎君回府了,原本还在厨房指挥着厨娘做饭的施雪柳兴冲冲地赶到了书房。
也没叫人通禀直冲冲地便进了书房,“夫君你可回来了,还未用饭吧!今日庄子上新送来几条新鲈鱼,我瞧着甚为新鲜,方才我才在厨房蒸上,待你更衣之后便能开饭了。”
察觉到衡立轩没有反应,施雪柳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往日她若是如此的话,郎君早就该迎上来了,可今日,他怎么还是面色沉沉地端坐在上首。
她绞着帕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郎君今日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不好,是谁惹你不快吗?”
衡立轩抬眼直视着她略带讨好的目光,面色如常,“夫人,近日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施雪柳心中一突,强笑道,“郎君,我哪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呀!”
“那可有几个孩子来找我?”
施雪柳摇头否认,“这我可不知晓。”
衡立轩微眯了眯眼睛,见她还不知悔改,突地用力一拍桌子,声音略拔高了几度带着质问的语气,“你不知晓,你不知晓,那城中这几日的流言是怎么回事?”
施雪柳一头雾水,她一个妇道人家,除去初一十五会去国公府请安外几乎不会出门,在外交际也少,所以如今雍城官场之中传出的流言自然未曾流入她的耳中。
衡立轩见她还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便更是气愤,“我的好夫人,你可知近日这满城都在流传着我衡立轩是个‘陈世美’,抛妻弃子。”
“甚至连自己的几个亲生孩儿来寻我,都被继母拒之门外的事。我今日已问过门房,说他们来了好几次,都被你给拒之门外,都如此了,你还要说你不知道吗?”
衡立轩“啪”地一声将手边的一个茶杯扔到了地上,那茶杯立时就碎成了几瓣。
周围伺候的奴仆见郎君发这样的怒,都畏惧的缩了缩脖子,立马都识趣地退下了。
此时,屋内只剩下衡立轩与施雪柳两人。
施雪柳看到衡立轩这满眼怒气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阵无措。
在他的印象里,郎君是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这暴怒的一面的,她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
可她心知这本是她做错了,嬷嬷劝过她那么许多次,她总是怀着侥幸心理,觉得郎君如此宠爱于她,就算最后知道了也不会将她怎样,可如今看来,她便是完完全全的想错了。
向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施雪柳,此时被衡立轩一阵怒气冲冲地质问,忍不住的一阵泪意汹涌,眼角立刻变沁润了。
“立轩,立轩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晚几日告诉你而已,这阵子我看你这样忙,夜晚还休息不好,我便想让你少操些心。”她眼里的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又急急地向衡立轩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