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直坐在她身边,对于安贵妃的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却没表现出太大的情绪,叫人实在猜不出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今日在场的不仅有各王府的王妃并郡主、县主,此外勋戚女眷都在,联想到前些日子皇帝要为各皇子挑选皇妃的传言,叫人就止不住地想施国公会不会就再出一位娘娘来。
好在话题很快便从在场这些水葱似的年轻小娘子们身上掠过,由安贵妃起头,开始谈论起这崤山的温泉来。
安贵妃狭长的凤眼斜斜上挑,小巧精致下巴微微一抬,右手抬起轻按在太阳穴之上,眨巴着扇子一般的眼睫毛,粉嫩嫩果冻唇轻轻启开。
“因连日赶路疲乏,今日晨起用过早膳后我便先去泡了寝宫之内的那眼温泉,对于舒缓疲惫真有奇效。不知各位夫人可试过了么?”
雪肤花貌,声音柔媚动人,样貌看上去比在场这些年轻的小娘子还娇艳,又多了些成熟女子妩媚的风情,一颦一笑之间风姿卓然。
如此明艳万端,如花解语,不外乎已是近三十岁的年纪了还能夺得盛宠,没有强大的母族在背后支持依旧能坐上贵妃宝座的女人。
在场的女人,自然是皇帝的女人地位最高,世家夫人们也都有意捧着安贵妃,一时间场中的气氛还算是热络。
祁涟前世少有机会参与她父皇和他那些美人的宴席,今日第一次身临,初起时还有些兴趣,待到发现这宴会不过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拍马屁大会,也就顿感无聊了。
想来成熟稳重的夫人们都习惯了这种交际的方式,言谈之间都能同安贵妃附和上两句,或是与身旁的官眷娘子们寒暄两句。
可时间一长,年轻的贵女们可就坐不住了。
来温泉行宫本就是来玩儿的,一直在殿中说话又有什么意思。
正当小娘子们私下的窃窃私语将要盖过上首与夫人们与安贵妃的寒暄之时,又有太监来报,说是来行宫的各府公子们如今都在外殿等候,要来给皇上和贵妃娘娘请安。
上首的帝王这才换下一脸慵懒的神色,缓缓地从塌上坐直了身子。
而在场的贵女们也瞬间来了精神,眼神再不复方才的无神。
稍后,十几位年轻的公子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左脉之,其后施景润、施景深也在列。
在场的贵女们坐得稍靠后些的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好将这些公子们的风姿看得更清楚一些。
人们的目光总是下意识地会被最耀眼的东西吸引,祁涟虽然心中对左脉之并不带着钦慕之情,可那双眼睛还是止不住地朝左脉之看去。
他今日穿着紫色锦袍,腰环玉带,长身玉立,第一时间发现了祁涟的注视,那双凤目漫不经心地扫过来,眸光浚浚,教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施景润也是长身玉立,穿着石青色宝相花刻丝袍子,腰悬祥龙玉佩,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棂渗进来,洒落在他眉眼上,温文尔雅,俊秀干净。
“参见陛下。”
众公子一起朝贺正见礼。
威严的龙目之内染上了点点笑意,“都起来吧!今日不在朝堂之上,便不必多礼,诸位小郎君们各自安坐吧!”
看得出来,城中传闻贺正十分喜爱左脉之的传言不假,在这么多人面前也丝毫不掩饰他对左脉之的宠幸,特意遣内官将左脉之带到了他近处的一个位置坐下。
左脉之含笑应“是”,只不过落座之后眼神有好几次落在祁涟处。
贺正眼神一眯,眼眸中一丝疑惑闪过,顺着方才左脉之的视线看过去,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雪青色拱碧兰花的褙子、白色杭绸挑线裙子,乌黑的头发上只有一个绿豆大小的珍珠头箍,坠着珍珠耳珰,清新又可人。
正是祁涟。
左脉之何时会关注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了。
他近些年年纪渐大,视线也有些模糊了,可还是能依稀看见那女子一双眸子似寒星,显出如灰色的琉璃一般纯晶透亮的光。
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睛他真是许多年没见了。
“那个小娘子,你过来。”上首帝王突然出声打破了室内原本的窃窃私语,众人皆疑惑抬头,想看看是哪家的娘子让皇帝突然出声关注的。
身为乾国的开国皇帝,贺正在众后妃命妇的眼中着实是一位明君,他虽然后宫之中美女如云,可却从不耽于美色,为政精明、权略善战、励精图治、任贤革新,为乾国的昌盛尽心竭力。
除了后宫的嫔妃和身边的皇室宗亲,贺正很少关注官员的家事,更遑论哪家的姑娘了,如今突然对一位官员家中的小娘子开口,又怎能不让在场之人惊讶呢!
就连左脉之向来沉静的眸子里,都闪过一丝惊疑,还未想到是自己频繁的打量才使得贺正注意到了祁涟。
祁涟疑惑地向四周望了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上首的贺正却“哈哈”一笑,“那小娘子,不用看了,朕叫的便是你。”
心中的惊愕成为事实,祁涟反而震惊下来,从容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到了贺正面前。
“小女子礼部右侍郎衡立轩之女衡语璇参见陛下。”利利索索地自报了家门。
向来在外人面前以威严闻名的正德帝突然发现,在这个小娘子的眼睛里他竟然没发现半点的畏惧和胆怯,心里突然就来了兴致。
别人都说他是个令人怀德畏威的君王,除了朝中少数几人,很少能在他的威仪下依旧保持如常面容的,就算是他的女儿安乐公主,也不敢随便在自己面前没规矩。
他赏识这个小娘子的从容和胆识。
“原来是礼部侍郎衡立轩的千金。”
时隔不久,贺正还依稀记得前些日子礼部的一位官员同马长赐去河东公办,事情办得不错,他还发下了赏赐。
真没想到,他这么快便见到了他的女儿。
“你的眼睛……”,贺正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为何有些偏灰呢?”
他话说的很缓慢,眼里的好奇也不是假的。
不论是过去的大夏还是如今的乾国,长着灰色的瞳仁的,一直都只有那一族的人。
祁涟自然是知道贺正为何这样问,可是她衡立轩女儿的身份也不是作假,是与霓族没有半点关系的。
“回陛下,小女子也不知为何是这样。自从去年小女子来到雍城,这眼睛便慢慢变成这样了。”她并未撒谎,这一切贺正都可以查得明明白白,所以祁涟也说得坦坦荡荡。
闻言贺正也再未说话,之后他自会派人去探查。
不过面前的小娘子,轻裘缓带,大方知礼,却有些不像是衡立轩一介出身寒门能养出来的闺女呢!更何况还能得到左脉之的另眼相看。
安贵妃扫过祁涟也是神色惊疑,不过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女人,很快便调整好了表情,又娇笑着靠向贺正,“皇上怎么突然就对这个小娘子感兴趣了呀?”
她脸上虽是笑着,可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那只纤纤玉指已经紧张地将袖口的衣料揪紧了。
后宫已经多少年没入过新人了,难道今日她要眼睁睁地看见别的女人抢走她的宠爱吗?
仿佛是看清楚了她心中所想,贺正的手自然而然地拉过安贵妃的柔荑在手中轻捏了捏。他看向一旁的左脉之,像是在解释什么,“朕不过发现脉之多看了这位小娘子几眼,才想着让她近前来让我看看的。”
贺正对待左脉之就像对待自己的子侄一般,这事也是众人皆知的事,自左脉之十八岁上,贺正就曾问过他可曾有心意的娘子,可是这些年他都回答都是没有。
今日突然发现他对祁涟区别于他人的眼神,一时兴起便才看了祁涟。
安贵妃听罢心下一松,没了刚才的忐忑,看向左脉之向贺正问道,“可是皇上,臣妾怎么没有发现左公子一直在看着这小娘子呢?”
贺正抚掌笑了两声,眼中没有一点对自己判断的怀疑,他伸手勾了勾安贵妃小巧的鼻尖,“若不是脉之一直看向这衡娘子,朕怎么会注意到她呢!”
证实了皇帝对祁涟并无别的什么心思,安贵妃看向祁涟的目光一下变得和善起来,抬手拿帕子掩着唇轻笑,“原来左公子竟喜欢衡娘子这样清秀的佳人。”
言外之意,祁涟长得不过算是清秀。
这也是安贵妃对自己容貌的自信,心里又有些看不上左脉之的审美。
对于皇帝突然的关心,左脉之心中也是难得地惊愕了一把。
平日里见到祁涟她都打扮地十分素净,今日却还难得得簪了头花,珍珠温润,沉得她越发贞静聪慧,他也就难得多关注了几息,怎么就被贺正察觉了出来,还误会他与这小丫头是这种关系。
连忙站出来解释,“陛下误会了,臣下外出游历之际曾同这位衡娘子同行过一段时日,之后也少有见面,今日在此处相见,心中惊奇便多看了几眼,绝对不是皇上说的这种关系。”
祁涟则是将头埋地更低,心中腹诽,贺将军,没事就不要乱点鸳鸯谱了。
“小女子惶恐。皇上,我同左公子决不是您说的那种关系。”
安贵妃也是轻嗔了贺正一眼,娇声道,“皇上您也是的,一点都不顾忌场面呢!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小娘子本就脸皮薄,你让她以后如何在其他贵女面前自处呢!”
在场之人可是云集了大半个京圈的贵夫人,若今日贺正这一番话被传出去,若是以后真的同左脉之成了亲还好,若不成,那以后这小娘子的婚事也算是难办了。
从皇上口中说出来的姻缘,就算是胡乱猜测的,那城中人家也不敢随便与她结亲了。
这也不是安贵妃就怜惜了祁涟,而是她知道贺正心中一直对待左脉之甚为特别,且左丞相在朝中权势不小,今日这一番误会只怕会令两人之间产生嫌隙。
贺正听了安贵妃的话,面上闪过几分犹疑之色,也正想着今日这番举动是否太过冲动了一些。
他眼神又瞥向左脉之,见他一向带笑的面上此时神情过于平静,便有些摸不准如今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发现两人之间丝毫没有情人之间的细枝末节的暧昧气氛,贺正原本笃定的目光更加迟疑起来。
“父皇可真会说笑。”此时,近旁一直未曾出声的太子妃温氏却突然插了话,“左公子青年才俊,又怎么会看上一个区区四品小官儿的女儿呢!”
第九十四章 女儿娇
她是太后的娘家侄女,也是温元灵的嫡亲姐姐。
温元灵倾心左脉之这是温家上下人尽皆知之事,而太后那处,对于温氏和左氏联姻这事一直都是支持的。
温家身为太后的娘家,她哥哥温老太爷不过挂了一个安国公的虚衔,温家之人从政之上不擅长,可是在经商之道上却是浸淫颇深,生意遍及乾国各处,家中更是藏银百万。
当初贺正起势之时,虽有多家商贾来投,可其中出资最多的还是温氏,这也无怪乎温元灵于穿戴之上一向是华贵无比的了。
加上左丞相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若是左脉之和温元灵的这桩亲事成了,一贵一富,岂不是强强联手。
放眼望去,这整个乾国除了皇家,还有哪家可以掩其锋芒的。
更进一步,若是这桩婚事真的成了,丞相府自然也会成为太子强有力的助力,她便再不担心太子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了。
太子妃温氏心里一直期待这这桩婚事能成,这会儿突然冒出个祁涟来,她心中自然不高兴了。
这会儿温元灵不在,她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是要替妹妹出头的。
索性不过是个四品小官儿家的女儿,她可一点儿没放在眼里,嘴里的话说得毫不客气。
太子妃这话,可算是说进了在场许多贵女的心坎儿里去了。
不过一小官之女,长相寡淡不说,才情也未听闻有多优秀,怎么就能与左脉之相提并论了呢!
由此她话音刚落,殿中各处就传来不少讥笑之声,给一旁担忧祁涟的施玉瑶气得双颊泛红。
在场之人谁都比她位高权重,不管别人说得再难听自己也得受着。
这会儿,祁涟再次感受到被人决定着人生的耻辱感。
不过这感受不过一瞬,她早就知道人生不是想如何就如何了。
“好了太子妃!一个女子如何,看的是品行性格而不是家世地位。”贺正颇为严肃地开口指出太子妃的错误,“更何况,若说配不配的上的问题,这事是脉之说了算的,哪里又有你随意评论的份,脉之你说呢?”
太子妃这话,适时地为贺正解了围。
虽贺正这会儿心里觉得今日行事太过欠考虑了一些,可身为一国之君,又怎能在众人面前承认是他鲁莽了呢!
如此算是将皮球又踢回到了左脉之身上。
左脉之丝毫不看祁涟,面色如常躬身回答,“我与这衡娘子实在无半分私情,实在不敢对一介女郎随意评论,这属实非君子所为。只不过,脉之觉得皇上和太子妃的话都有道理,任何人都有自己判断是非的标准,我实在不敢妄言。”
祁涟心下一松,还好左脉之没有出言维护她,要不今日这关可是永远过不去了。
这样一般似是而非的话,终于算是谁都不得罪,轻飘飘地将这棘手之事给解决了。
贺正又同左脉之聊了几句,才好似是初想起祁涟,赏了她几匹今年外邦进贡的布料,补偿了今日威严的陛下犯下的小小错误。
祁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终于可以放手揉了揉自己站得酸软的小腿肚。
而上首的皇帝,好似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公务要忙,起身离开了玉合殿,还不忘叫上左脉之一起。
回去的路上,施家姐妹因早已知晓了祁涟同左脉之的那些纠葛,所以并未对今日之事胡乱猜测。
反而都有些担忧,今日殿上这一遭乱点鸳鸯的乌龙,祁涟往后在这城中说亲可能有些艰难了。
祁涟见她们忧心忡忡的样子,反到头来还需要她来安慰。
“那些女郎也太过分了”,施玉瑶生气地嘟起嘴,方才在殿中目睹了全过程,她在下面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那些女郎是如何诋毁祁涟的。
“左脉之不就是丞相公子吗!除了家世好一些,长得好看一些,他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拿出手的东西了吧!那些娘子,平日在我们面前倒是清高,就是喜欢捧那些人的臭脚。”
自从施玉瑶不再那么沉迷左脉之之后,她发现自己反倒比以往看得更明白,而左脉之在她眼里也不是那么完美无缺。
反倒是今日,祁涟因为左脉之而遭了无妄之灾,她心里有些怨怪。
温家两姐妹因为出身太后母族,向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今日直接出言讽刺祁涟,也足见太子妃也不是个宽和温和之人。
施玉瑶本就不喜欢温元灵,这下子连带着对整个温家的观感都不算太好了。
看见施玉瑶为自己如此打抱不平,若说祁涟心中没有感动那是假的。
她们之间本无血脉联系,可施玉瑶还是这般维护于她,这种感情,可比不少至亲血脉还来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