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嗣一直是顺德帝的一块心头病,他到现在拢共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当中也只有大皇子和四皇子成婚育儿。将来的开枝散叶暂且不提,就怕来点什么意外,这两棵小苗都恐有危险。
庄太师是帝师,但年纪却颇轻,现年四十九,而顺德帝现年也不过四十二而已。
庄道青十七状元及第,十八入翰林编修,十九便主持修著《玄庆大典》,成为天下有名的大学士。二十岁时更是被玄祖皇帝钦点执教尚书房,成为众多皇子皇女的先生。
裕亲王一直靠在椅中喝茶,听到“太师”二字抬起了头。
裕亲王面色苍白,明明比顺德帝年纪还要小一些,却早已头发花白,整个人都透着点病气。
裕亲王说:“这让臣弟想起当年与皇兄在尚书房中一同上学读书的日子。庄先生年纪尚轻,可学问上却容不得半点马虎,连几位老先生都说不过他。这倒叫臣弟有些好奇,庄先生的一双儿女现今如何?”
“儿子去了兖州任职,女儿现在成了忠国公府的人。”
接话的人是虞国公,也就是洛川郡主的父亲。虞国公的年岁与裕亲王相差无几,除了小辈,他们二人便是各自群体里年纪最小的人。
裕亲王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倒是虞国公继续说道:“一文一武,是圣上的左膀右臂。”
此言一出,方才还算松快的昭宁殿内气氛竟然紧张起来。
裕亲王轻咳了两声,“多亏庄先生十几年如一日在国子监辛苦执教,才能源源不断为大雍培养优秀人才,前些日子的群青论坛也算引起一时轰动,这些监生们的文章虽颇有稚嫩之处,但想法新颖,堪以为用。”
庆国公哼声,“庄太师从尚书房出走国子监,这鼎鼎有名的大学士倒是教起了普通人。”
普通官员的孩子都是在国子监中读书,但亲王、国公的后代都是同皇子皇女们一起在尚书房学习。对于已经习惯享受最好的十二国公而言,无法让自己的子女享受最优质的教育资源,这是他们断然无法接受的事情。
甚至不惜在言语上与他们最不对付的亲王为伍。
顺德帝看着底下你来我往,像是对火药味儿无从察觉,反倒笑了一声:“若是无人可用,又会是什么样子?庄先生能教得了一时,教得了一世,可教不了诸位的子孙后世。”
这一句话,戳到了在场所有人隐秘的痛处。
谁人不想福泽后世,子孙蒙阴。
荣亲王却沉吟一句,“庄太师,乃有大志之人……”
昭宁殿上,心思各异。
暗流涌动如同如今局面日渐紧张的大雍。
萧钦竹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心中想着如何才能带家人远离这场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心。
第43章 棋子
无论是凤仪宫还是昭宁殿, 两厢都不太平。
而这样的不太平,一直持续到金玉宴正式开宴。
庄良玉直到开宴的那一刻,才见到分别已久的萧钦竹。
金玉宴在兴庆宫举行, 这是雍和宫城中专门用来举行大型宴会的场所,宫内有一个独栋的小阁楼, 上书金玉阁三个遒劲大字。
这边是当年玄祖皇帝册封十二公的地方,后来题字金玉阁, 意为十二公皆为大雍金玉肱骨之臣。
金玉宴开始之前,会有一个必定的流程,便是由皇帝登临金玉阁,在高楼上宣读这一年来十二公的功绩, 并进行嘉奖。之后会敲响金玉阁中特意铸造的明玉钟,以求金玉长鸣, 福泽绵长。
在场所有人穿的都是盛装, 十二国公穿着厚重而华丽的国公服,九旒浮动, 金玉相辉,九章纹哪怕在这个阴沉的午后也格外清晰,头带着形制独特的国公帽, 长长的飘带在冷风中飞扬, 像是能飞到天上。
顺德帝在宣读完功绩与嘉奖之后,十二国公要依次带领各家继承公爵之位的子嗣到金玉阁中进香。
庄良玉与萧夫人站在一处,看着十二国公按照宣读顺序依次进楼。脑中不住回想着方才顺德帝宣读的关于十二国公这一年来在各个领域的建树, 这是庄良玉第一次将十二国公与大雍朝的各行各业联系起来。
怪不得是十二公,怪不得是庞然大物。
十二国公凭借着开国功勋几乎把持了大雍朝各行各业的命脉。盐、铁、漕运、布料、香料……十二国公就像是十二个怪物, 将赵氏皇族高高架起, 然后成为背地里的操盘手。
庄良玉的目光看向萧夫人, 萧夫人只是对她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
萧家,忠国公府。虽然萧家人行事低调从不曾提及,但掌握着诸多矿场,萧钦竹的镇北军除了镇守北境边关,另外一个很重要的使命便是镇守大雍朝北部地区繁多的矿场。
庄良玉心下了然,怪不得当初她在设计农庄和宁记所需要的设备时,萧钦竹会对她提到的轴承上心,而在这之后,农庄也确实走官家渠道买到了一批品质不错的铁矿。
也怪不得顺德帝执意要让父亲留在国子监中。被十二国公把控的各行各业,需要新鲜血液的注入,一直被十二国公家族压制的官员就是推翻十二国公的希望。
庄良玉的呼吸忍不住粗重起来。
但——
既然如此,顺德帝更应当让庄家与十二国公没有接触,不要产生利益纠葛,确保这个为他培养新鲜血液的太师不会被任何一方拉拢。又缘何同意她与萧钦竹的婚事?
除非顺德帝确信忠国公府是完全站在他这一边,否则就算萧家是纯臣,誓死效忠整个赵氏皇族也断不可能如此深得顺德帝信任。
寒风凛冽中,庄良玉感受到来自对面的视线。
几乎不做他想,庄良玉就知道这是赵衍恪在看她。一些不成型的猜想慢慢在庄良玉脑海中浮现,所有事情之中,必然有赵衍恪从中插手。
赵衍恪并非像他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温润无害,相反这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
庄良玉仿佛在这一刻被寒风吹透。冷风像是刮骨钢刀让她忍不住战栗。灰蒙蒙的天幕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向她袭来。
这是庄良玉来到这个世界十八年来第一次有后悔的感觉。
她头一次后悔自己的弱小和无助,于是只能在这场看不清方向的棋局中做一个一无所知的棋子。
现在顺德帝要利用她,赵衍恪要利用她,萧钦竹——
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冷风停住。
庄良玉抬眼,看到是萧钦竹握住她的手,站在了她的身侧。
“冷吗?”
怔愣间,庄良玉却早就点头。
至少现在的萧钦竹,现在的萧家人,并没有利用她。
庄良玉没希望在这段本就充满利用的婚姻里收获什么真正的感情,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希望收到来自合作伙伴的背刺。她在利用忠国公府的名头为庄家保驾护航,萧家人想要利用她的价值也无可厚非——
……
来到兴庆宫大殿,庄良玉安安静静坐在萧钦竹身边。
像这种正式的大型宴会,通常是不设高椅的,为了方便歌舞表演,一般采用坐地的靠椅。
好在不是彻彻底底的跪坐,庄良玉将腿侧在一边,铺开的裙摆像是一朵蓝绿相间的芙蓉花,她坐得乖巧而温良,一点也看不出平日里随便两句便能将人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萧钦竹又摸了摸她的手,似是不放心,问道:“真的不冷?”
庄良玉已经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来了,脸上又带起笑意,“若是冷了郎君要如何?郎君会帮我暖手吗?”
萧钦竹命宫人拿来汤婆子,又特意在他们的小桌前加上炭火,可握着庄良玉的手却不肯松开。
庄良玉并不介意萧钦竹在人前会有亲密的举动,又或者说因着众人知晓萧钦竹克制而且严谨的性格,所以萧钦竹的亲近是非常有用的保护,能帮她免除不少麻烦。
即便今后萧钦竹对她丝毫不顾念合作关系——
经过这一天里江皇后对她的态度,顺德帝在问及她与父亲时的神情,
二人的举动自是会引来旁人视线,但此时此刻的庄良玉俨然已经思考清楚自己的定位,对所有的窥探都应付自如。
她是棋子,但她是一个有用而且关键的棋子,虽然尚不完全清楚顺德帝与父亲之间讳莫如深的交集。
但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她这个被顺德帝亲自放到棋盘上的嘉禾县主,想必也应当比任人摆布的无名小卒要值钱一些。
……
宴会开始,高台之上坐着顺德帝与江皇后,以及年逾七十的老太后。老太后虽然年事已高,发丝尽白,但一双眼睛仍旧锐利清明,在这双眼睛之下,会让人觉得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
丝竹之声悦耳,曼妙轻舞悦目。
适应良好的庄良玉目光一直飘在各路美女的身上,甚至还心情颇好地戳戳萧钦竹跟他分享自己观看美女的心得。
“胡闹。”
话不严厉,故而没有任何威慑力。当然,即便萧钦竹严词厉色,庄良玉大概也不会当回事。
庄良玉甚至语重心长道:“郎君,你要学会享受。平日里你公务繁忙,可曾见过如此品质优秀的歌舞?乐声清雅而回味无穷,舞姿婀娜且余韵悠悠。郎君要学会欣赏。”
“耽溺享乐易松动意志。”
庄良玉手里轻轻摇着团扇,眼神却一直跟在身姿优美的舞姬身上,随口道:“这世上还能有松动郎君意志的事物?那可真是稀奇。”
萧钦竹下意识想说当然有,可视线落到庄良玉聚精会神的脸上,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没由来的便觉心口气闷。
庄良玉却还在敷衍地招呼他,“郎君多吃菜。”
萧钦竹看着桌上摆着的水果茶点,很想拍拍他家夫人的脑袋让她清醒一点,现在还没到宴会上菜的时候。
可手底下却老老实实剥了橘子,然后递到庄良玉的手上。
庄良玉察觉到手心凉凉软软的触感,回头看到是萧钦竹在她掌中放了剥好的橘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眨眨眼,还是说道:“多谢郎君。”
萧钦竹却语调极度平静地说道:“你继续看。”
倏地,庄良玉只觉得一阵冷风刮过,被吵吵闹闹的乐声和扑鼻的熏香熏得昏昏欲睡的脑袋都清醒了不少。
她向萧钦竹的方向靠了靠,支着下巴问道:“郎君不看?”
萧钦竹正欲回答,斜前方却传来了萧老爷的一声轻咳,像是在提醒什么。刚咳完,就看到萧夫人的手在萧老爷背后拧了一把。
庄良玉看到萧老爷的身板都瞬间挺直了。
忍不住嘶了一声。
萧钦竹:“我没兴趣。”
但庄良玉像是又起了逗弄萧钦竹的心思,萧钦竹这个人太过于守规矩,而且心里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和正义感,这要是放在现代,小时候妥妥就是个会相信奥特曼一定会来拯救地球的超级英雄狂热爱好者。
“那郎君怎样才会有兴趣?”
“玩物丧志。”萧钦竹平静道,眼观鼻鼻观心,身板笔直,坐姿端正,倒像是在苦修的修士,拿眼前的纸醉金迷当历练。
庄良玉几乎是半倚在萧钦竹的胳膊上,眨着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问:“如果是我表演,郎君有兴趣吗?”
有兴趣……吗?
萧钦竹表情像是有一瞬间空白,画面都还来不及在脑海中浮现便被庄良玉的笑声打断。
庄良玉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眼里尽是狡黠,“改日让郎君听听我弹的曲子。”
萧钦竹喉头滚动,眼中的温度渐渐升高,半晌才沉吟一个字,“好。”
可惜眼前叶四不在,否则就要感慨萧钦竹简直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毕竟,庄良玉的音律水准——不提也罢。
……
前头用来助兴的歌舞结束,便到了顺德帝致辞的环节,所有人都捧着酒杯恭敬行礼,高呼:
“吾皇万岁,盛世千秋。”
到了这一遭,起初还各有座位的十二国公以及皇亲国戚便可起身走动了。
以庄良玉和萧钦竹目前的辈分地位,他们是要到每一桌面前问候的。
而他们要见过的第一位,必然是顺德帝。
顺德帝今年四十二,正值壮年,面色红润,鬓发微白却中气正盛。面上有不怒自威的威仪,也有对臣子百姓的和煦。
总而言之,是一个会让人从面相上心生好感的皇帝。
庄良玉与这个一道圣旨决定她婚事的皇帝并没有见过几次,仅有的几次见面,也不过是混在人堆里行礼。
但顺德帝却仿佛对她印象颇深,看向她的时候满眼笑意,简直比看到自家的公主还要满意。
“一晃这么多年,庄先生的小女儿如今都已经嫁人了。”
这句话庄良玉今天听了很多遍,就差耳朵起茧了。可现在说的人是皇帝,哪怕她对顺德帝没什么印象,也要附和感慨两句。
“是嘉禾有福分。”庄良玉微微伏身。
顺德帝与江皇后对视一眼,像是很满意眼前的金童玉女,说道:“前些日子还曾与皇后提及你二人之间的婚事,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听到忠国公府添丁的好消息。”
萧钦竹说道:“顺其自然便是。我二人尚且年轻,不急。”
顺德帝似乎很满意萧钦竹的说辞,又转头问道:“嘉禾,你兄长的婚事如何安排?”
“回圣上,兄长人在兖州,通信多有不便。先前父亲也曾提及,但兄长觉得自己尚且没有定数,不便让人家娘子跟着一起受苦。”
顺德帝点头,“庄先生与夫人伉俪情深,多年不移,自成一段佳话。你兄长,也自有缘分罢。”
庄良玉温顺道:“谢圣上关心。”
但顺德帝接下来的话,成了让庄良玉彻底放心的压舱石。
顺德帝说:“你父亲一人在国子监中多有操劳,身为儿女,当多帮扶一二。”
庄良玉惴惴不安的心在这一刻安定下来。这句话是顺德帝的保障,同样也是默许。早前庄良玉也曾担心过自己名下的金玉书斋也好,其他农庄产业也罢,会不会随着她逐渐走到人前而被人盯上,甚至成为大头的眼中钉肉中刺。
也许她这点产业在别人眼中不过是苍蝇腿蚊子肉,都不值得一提。
但现在顺德帝想用她,想要动她的人,就算不将圣上放在眼里,也要多多少少给个看得过去的面子。
庄良玉恭敬行礼,声音清脆悦耳:“谨记圣上教诲。”
第44章 交锋
见过顺德帝之后, 再见其他国公与皇族便无须如此小心翼翼。
庄良玉与萧钦竹到老太后面前见礼,老太后也只是点点头,寒暄两句便又接见下一位小辈。
就好像是什么流水线一样, 要挨个过检,才能踏踏实实地坐回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