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良玉面上笑容得体,透着故意作弄出来的虚伪嘲讽,“许是只有洛川郡主气质与众不同,让嘉禾见到郡主时便止不住话头。”
洛川郡主的神情不算好看,甚至还有些沉郁,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接庄良玉的调侃,沉声道:“给你一句忠告,想过太平日子就离老四远一点。”
庄良玉的笑容在夜风中渐渐散去,声音像是清冷的冰,“郡主此话怎讲。”
“点到为止,好自为之。”洛川郡主说完便抬眼望向夜空,一副不愿再多说的模样。
庄良玉知道自己这个一直游离在权力争夺之外的人对宫闱秘事知之甚少,对赵氏皇族之间的纠葛更是一无所知,仅有的一些了解,也不过是通过她梦到的剧情。
长公主的特殊态度也好,其他皇嗣的特殊关注也罢,背后牵连种种,必定不是她这颗棋子应当知晓的隐秘。
但现在,火已经烧到她的身上。
一无所知只会让她彻底陷入被动。
被冷风吹得脊骨发凉的庄良玉准备回去,洛川郡主却突然开口:“再陪我站一会儿。”
于是庄良玉停下脚步,抬头与洛川郡主一起,望着廊檐外的夜空……
***
金玉宴散去时甚至亥时已过,庄良玉挎在萧钦竹的胳膊上,几乎是要被人拖着走。
洛川郡主在路过时毫不留情地嘲笑,“没出息。”
庄良玉有心气她,当即一声“郎君”干脆放任自己挂在萧钦竹身上,立时气得洛川郡主哼着气就走了。
武宁公主来送行,笑着让她回去好好休息,又说:“改日若是有机会,请嘉禾姐姐与洛川姐姐小聚。”
本该走人的洛川郡主折返回来,上下打量庄良玉一眼,“到时候别临阵脱逃。”
庄良玉微笑,“定然不让洛川郡主失望。”
萧钦竹看着三人交谈相处的样子,觉得新奇,问道:“你与洛川郡主现在是朋友?”
刚走没两步的洛川郡主再次折返,斩钉截铁道:“不是!”
说完又走了。
庄良玉眨眨眼,看着萧钦竹说道:“郎君觉得如何?”
萧钦竹点头,“甚好。”
于是,在庄良玉和武宁公主的笑声里,洛川郡主的耳根通红。
如同来时一样,庄良玉在夜色中走过长长的宫道,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他们停马车的广场。一辆辆马车都做好了准备,就等人来便启程出发。
“下雪了!”
“快看!又下雪了!”
零零星星的雪花自夜幕飘落,庄良玉抬手去接,细小的雪花到掌心转瞬便成了水滴。
三日前的雪只下了半天,但天却一直都阴沉沉的,积雪几乎未化。如今新雪又降,也不知何日天晴。
萧钦竹握住她的手,“上车吧,回家。”
“嗯。”
……
庄良玉坐上马车,靠在车厢壁上,睡意昏沉,被繁复的发髻压得头颈低垂。
正准备直起身来缓一缓自己酸痛的脖颈,萧钦竹却伸手将她揽到肩头。庄良玉抬眼看到自己的发簪顶在萧钦竹的颈窝,当即要起身,却又被按了回去。
“安心睡便是。”
于是,庄良玉真的就在这样的声音里睡了过去,连什么时候洗漱上床都不知晓。
等醒来的时候,只看到外面天色大亮,而厚重的雪花覆地,天地间一片洁白。
身旁没有人,应当是去晨练了。
二人成婚到现在这段时日里,萧钦竹的晨练从来都是风雨无阻。庄良玉见过国子监中的监生们习君子六艺,见过他们自设擂台较量的模样。但跟萧钦竹比起来——
到底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屋子里虽然有地龙,也加了炭火,但到底大雪还是让温度降了下来,庄良玉连手都不愿伸出去。
她懒洋洋地缩在被窝里思考昨日的金玉宴,想着这些一句话恨不得八百个心眼子的皇亲国戚们,简直想找个摄像机录下来然后拿着一句一句,一帧一帧的复盘。
庄良玉看了看卧房里无人,直接蹿出被窝拿了自己用来记录剧情的小册子和炭笔,然后蜷在被窝里写写画画,整理自己昨日收集到的有用的信息。
先是顺德帝这一代的几位亲王,然后是十二国公,再往下是皇子和各位公主……
一直到萧钦竹晨练结束都还没有起床。
萧钦竹晨练结束以后见还没听到庄良玉的动静,于是又从厅呓桦房折回卧房,果然看到庄良玉像是仓鼠一样缩在被窝里,趴在床上不知在写画些什么。
庄良玉在写剧情的时候从不避讳萧钦竹,她写得囫囵,萧钦竹要是能从她的鬼画符里看懂个一二那才是真了不得。
“在写什么?”
庄良玉头也不抬地说道:“想起点事,随手记一下。”
“春桃以为夫人还未起床。”
言下之意便是你都能蹿出去那册子回来写东西,怎么还趴着不肯起来。
庄良玉将手中的册子一合,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太冷了,不想起来。”
萧钦竹看了她片刻,抬头正欲叫春桃等人进来再加两盆炭火,便听到外面传来萧安急急忙忙地通报声。
“少主人!宫内有急诏传来,已经诏六部大臣前往昭宁殿议事,老爷已经在准备了,问少主人何时出发。”
“圣上可有说是何事?”
“未曾。”
萧钦竹眉头微蹙,眼中沉冷,将庄良玉的被子掖好,“夫人今日在府中休息,母亲、祖母与吟松还要烦夫人照看一二,我去去就回。”
庄良玉裹着被子爬起来,“朝中公务要紧。”
萧钦竹转身,命秋光潋冬进来替他更衣,又吩咐春桃和夏荷在屋内多加些炭火,温好饭菜,这才将斗篷上的兜帽一罩,转身奔赴茫茫雪色之中。
庄良玉裹着衣衫起床,站在窗前目送萧钦竹急急奔出的背影,心中隐有不安。
大雪还在下,现在已经到了小腿中部,若非有人及时扫雪通路,恐怕都难以行走。
气温骤降,寒冷异常,连萧吟松这样热衷在雪地里打闹的小孩儿都安安静静待在屋里,等大雪和冷风过去再出门玩耍。
庄良玉站在廊檐下看着阴暗天空中飘舞的雪花——
!
她想起来被她忘记的事情是什么了!
顺德十一年冬,极寒,雍朝南地千里冰封,流民遍地,饿殍无数。冰雪突临,南部各州措手不及,特派皇子四赵衍恪前往越州救灾,越州医女左氏解风寒、冻疮之症有功,救万民于霜寒之中。
顺德十五年,皇子四赵衍恪即位,封医女左氏为后,享帝后佳话。
第46章 卷一·尾声
顺德十一年冬, 寒霜骤降,山冢崒崩。降丧饥馑,斩伐四国。【1】
雍朝南部冰封千里, 道路结冰,房屋坍塌, 车马不进,粮药不足。
后世史书中曾记载此次天灾, 越州、黔州两地死伤百姓多达十一万五千余人。造成直接银两损失达三千万两白银,鱼米之乡湖州于顺德十二年颗粒无收,农业大幅减产,乱象将生。
皇子四率兵前往黔越二地救灾, 功绩卓著,后被加封太子, 入主东宫, 世称文熙帝。
……
这是剧情中的记载,但当时的“庄良玉”已经嫁给赵衍恪, 在永定王府中做皇妃,在赵衍恪独身南下救灾时,安安稳稳地留在王府中等着大灾过去。
但这不是灾难的结束, 而是“庄良玉”一生悲剧的开始。赵衍恪在南下救灾时遇到身为医女的女主, 女主妙手回春救人无数,是赵衍恪不可缺少的助力。二人在相处过程中渐生情愫。
于是,在回京后, 赵衍恪将人抬进门做侧妃。此时距离“庄良玉”与赵衍恪的大婚已有两年时间,一无所出的庄良玉被文淑妃指责, 在日复一日的困顿中逐渐走向偏激。
直到最后赵衍恪登基, 立女主为后, 而身为太子正妃却只被封了一个皇贵妃的“庄良玉”在一杯毒酒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
直至月上枝头,萧钦竹与萧老爷还是未从宫中回来,萧钦竹特意派了萧安传口信,让府上今日早些歇息,无须等候他们。
可庄良玉睡不着。
她看着老夫人睡下,又命人添了炭火让屋里更加暖和。又去萧夫人院里看防冻的措施是不是做到位了,连院子里的仆从都挨个叮嘱他们注意穿衣保暖,若是冷了便随意取用炭火。
最后到萧吟松院里,已经亥时,萧吟松还是没睡,裹着厚厚的棉衣坐在炭火盆边上看外面纷飞的大雪。
世家子弟常年在政治漩涡的熏陶浸染下,天生便有察觉风险的能力,萧吟松那张白白净净的包子脸上有不安。
今日早晨消息送到忠国公府的时候,萧吟松正在前院玩耍,趴在回廊底下看雪一层又一层堆起,见到宫人行色匆匆,又看到父兄十万火急奔出的模样。
萧吟松说:“嫂嫂,连当年边关出征北境部落,都没有这样十万火急。”
萧吟松只是脾性娇贵,但十分聪慧,否则也不会以六岁的年纪就能在新入学的这批监生中拿到第一名的好成绩。
在萧老爷和萧钦竹的培养熏陶之下,他很明白当宫里传来十万火急的消息,必然是会举国震惊的大事。
庄良玉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细微的火星腾跃而上,可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凉,“吟松,你觉得下雪好吗?”
喜欢玩雪的萧吟松却摇了摇头,“下雪很冷,会堵住路,也会冻住人。”
庄良玉顺着萧吟松的视线望向外面越刮越急的寒风,半晌,声音空洞地说道:“吟松,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大灾大难面前,最受苦的一定是底层百姓。”
萧吟松似懂非懂的点头,不安道:“父亲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庄良玉想哄他去睡觉,“去睡吧。”
“可是我——”
“别可是了,如果你不相信父亲和你哥,就坐在这里挨冻。”庄良玉神色淡然。
方才还抵抗的萧吟松顿时放弃挣扎,垂头静默片刻,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说道:“我相信他们。”
说着就要回房间睡觉,临进门的时候,萧吟松回头,看向庄良玉,童声稚嫩,却字字清晰地透过外面呼啸的寒风传进庄良玉的耳朵里:“也相信你。”
……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走在其中几乎要将人吹飞出去,庄良玉身上的斗篷在寒风里猎猎作响,提灯乱晃,灯火摇摇欲坠。
庄良玉站在雪地中,像是察觉不到寒冷。
……也不知这场寒风几时会越过长风岭吹到早就冰天雪地的黔越二地。
庄良玉曾见过南方的雪灾,大雪和霜冻将无数人回家的路堵死,让无数人在饥寒交迫中瑟瑟发抖。集举国之力,若非有力的抢险措施,怕是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但眼下,这里是大雍朝,没有急速的抢险措施,没有充足的应急预案,更没有先进的科技手段。寒潮突袭,不知多少生命将在低温中被夺走。
距离大雍朝的第一场雪已经过去了四五日,也不知凛冽的寒风是何时又将席卷南地。这个时代,车马不通,连消息都不知道是隔了多少时日才勉强跨越半个大雍送到了西都城的天子手里。
庄良玉迫切地想做点什么,她的手都在发抖。
她经历过冻灾,知道在本该不冻的南方,突降的气温会对人造成多大伤害,知道在寒冷中体温越来越低的痛苦,更知道大范围雪灾、冻灾之后,融雪洪水、冰凌洪水会让这片土地再一次陷入灾难之中。
对于多丘陵山地的雍朝南部而言,第二次灾难更为可怕。
而庄良玉就是在冻融地区,在春季执行野外勘测任务时,遭遇山洪。水源结冰导致的凌汛爆发让高山积水汹涌而下,她直接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当中。
在泥沙裹挟之下窒息,感受生命一点一滴流逝的痛苦。
她扯过纸张,正准备写字,又怕这宣纸容易在路上被冻导致字迹模糊,喊来在外面守着的秋光去帮自己找可以用来写字的羊皮。
秋光抱来两卷羊皮,“夫人这些可够?”
庄良玉心下焦虑,头也不抬道:“再去拿。”
说着开始提笔,将她知道的所有有关抗冻防灾的知识全部写上。
大雪会封路封山,若是想要南下,中间必然越过群山峻岭,若是雪太厚,通行开路,运输物资都会是十分麻烦的事。
庄良玉整夜没有合眼,羊皮卷写完一卷又一卷,从搭建供暖保障房,开路运输物资,建立保温医疗救治措施,到冻灾庄稼救治乃至灾后的土壤修复和道路恢复。
几乎是在倾其所能,甚至还在痛恨自己知晓得不够多。
……
天色渐亮,萧钦竹带着一身霜雪自雍和宫中回来,刚进竹苑却瞧见卧房中还亮着灯火。
春桃夏荷,秋光潋冬四个人都支着头,昏昏欲睡地守在外面,萧远见到他,跟过来回禀。
“少主人,少夫人今日忧虑,一直在忙,不曾午歇,入夜之后属下及几位侍女多有劝说,但少夫人执意——”
萧钦竹抬手,示意他安静一点,别扰了屋里的人。
可如今天寒地冻,一点点冷风都足够让人清醒。萧钦竹身上带进来的冷气直接将春桃等人唤醒。
“见过少主人。”
说着又看到庄良玉还伏案埋头的身影,都有些惴惴不安。
“你们先下去休息,若有要急的事再唤你们。”萧钦竹解下披风,烤了烤炭火,等身上的寒气下去些,这才推开去卧房的门。
卧房里堆了很多东西,打眼一看,萧钦竹看到的便是堆在一起的羊皮卷轴,还有许多书。
听到动静,庄良玉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忙,头也不抬地说道:“床上塞了汤婆子,你去暖和暖和。”
萧钦竹走近,看到庄良玉因为熬夜而通红的眼底。她似乎很着急,也很不安,乃至平常一贯笑起来和风细雨不动声色的姑娘现在看起来竟有些出奇的脆弱。
“怎么了?”萧钦竹蹲下身,握住庄良玉犯凉的手,望进此时宛如临渊的庄良玉眼中。
庄良玉的喉头有些哽咽,刚想张口说自己没事,却发现嗓音哑了。
萧钦竹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拿开她手中的笔,再次问道:“怎么了?”
庄良玉捧着水杯,觉得僵硬的四肢渐渐回温,眼中的飘摇渐退,像是盛着薄冰的湖面如今结了坚冰。
她问:“受灾情况如何?”
“沿路大雪,官道被封,目前仅越州一地,受冻而死的人已经达到了三千之众,牲畜大批死亡,粮草补给严重不足。”
萧钦竹并没有问她是如何知道受灾一事,将目前的情况悉数告知。
“你会去吗?”
萧钦竹本想问你希望我去吗?可最后话还是说不出口,他点头,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