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骤降让许多人都出现了风寒,一些年龄大身体不好的人甚至出现了哮喘乃至肺炎,因为病痛折磨而哭闹的小孩儿比比皆是。
八皇子不懂工程,也不懂医术,便整日穿行在灾民之中负责安抚百姓。
一来二去,竟也被当地百姓夸赞起来。
因着前头开路抢险救灾的萧钦竹一路准备充分,虽然物资消耗速度极快,却并未出现告急的情形。
但负责前行开路的萧钦竹和赵衍恪此时情况却并不怎么好。
***
陵南地带多山,村寨部落众多,分散在山中基本不听朝廷管教。
如今大雪封山,将陵南道禹州的矿产也封在了山里。
陵南道此地物产丰饶,虽然势力鱼龙混杂,但有重兵把守也未生出过大的乱子。跟山中的诸多部落勉强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现状。
但眼下大雪封山,将消息也全部都断在山里。
赵衍恪深知陵南矿产对于整个大雍来说都举足轻重,而这里不仅有诸多矿产,更有在整个陵南道都影响颇深的扎穆寨。
在群山之中,虽然部落村寨众多,但几乎所有村寨都将一个寨子尊为头领。
这就是扎穆寨。扎穆寨存在的时间比大雍朝存在的时间更为久远,甚至比大雍之前的上一个朝代还要恒久。
但这些都不是最为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扎穆寨中传承了数百年的秘密,拿下扎穆寨便是拿下一个足以颠覆现有冶炼技术的秘法。
曾经中原地区连年战乱,陵南道的百姓直接越过群山与城池之间的天险藏进深山中躲避战乱,其中便有历代前朝中精通机巧的工匠,这些人在五斗山中兴建寨子以避灾祸。
在崇山峻岭中建起一片世外桃源。
赵衍恪就是想将这股神秘的力量收为自己所有,而打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寨的关键,便是左仪灵。
已经在黔州主城见过左仪灵的赵衍恪,对扎穆寨志在必得。
……
战乱年代,五斗山是避风港。但现在,五斗山是横在赵衍恪与萧钦竹面前的催命符。
入山后气温骤降,寸步难行。五斗山极为陡峭险峻,进山的索桥甚至被破坏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锁链,想要越过冰封的大江简直比登天还难。
五斗山临崖的一处山洞中,有点点烛火闪动。
此时的萧钦竹一身戎装,坐在一块石头上静待风雪过去,他抬眼看向山洞外肆虐的寒风,吹得铁索在山谷中发出阵阵回响。
山洞深处是赵衍恪在点着烛火查看五斗山附近的地形图。
萧钦竹知晓赵衍恪为何一定要现在进入五斗山找到扎穆寨,但——
简直比登天还难。
前世,在陵南肆虐的雪灾中,仅是五州七十二郡的灾情便已经让人焦头烂额,被迫接手烂摊子的赵衍恪几乎是被当做弃子扔到陵南这摊浑水之中。
在天气稍微转暖,灾情有所回转的时候,开始重回正轨的陵南道各地州郡开始清查银两囤粮,然后被赵衍恪发现盐税与铁税的账有蹊跷。
于是带兵准备深入五斗山之中,查看盐矿与铁矿的生产情况。
最后在后来成为左皇后的左仪灵帮助下进入五斗山,对贪污矿产并进行走私贩卖的诸多部落进行清查,甚至是一举铲除这些根本不听朝廷命令的地头蛇。
功绩斐然,深得顺德帝嘉奖。
这才敲开了赵衍恪登上皇位的大门。
萧钦竹曾经对赵衍恪没有任何看法,年少时他们曾同窗读书,但到底志向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从军,庄良玘到地方上寻找自己的政治抱负,而赵衍恪——
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在更加靠近权力顶峰。
但后来的赵衍恪几近被权利迷住双眼,甚至可以拿无数人的性命去做博弈的筹码。
萧钦竹的战死沙场同样也只是一个筹码而已。
包括庄家的落败,庄良玉的死亡。
唯有左仪灵能让他从权利争夺中清醒一点,勉强让这个沉醉与权谋的皇帝想一想制衡之外的事。
萧钦竹死得时候才二十七岁。
那年,赵衍恪与左仪灵的第一个孩子出生。
……
“萧将军,王爷有请。”
身旁的声音扰乱了萧钦的思绪,他敛眸,静了静心神。然后起身向里走去。
赵衍恪正举着油灯对地形图勾勾画画,想要在地图上找出一条通入五斗山的路。
他们现在正在五斗山的第一斗,要过了这道峡谷天堑,才能进入矿山。
见到萧钦竹来了,赵衍恪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道:“萧将军有请。”
哪怕曾经是同窗,哪怕已经共事半月有余,但萧钦竹与赵衍恪之间仍旧是这种极为不熟的客套相处方式。
萧钦竹拱手行礼,“见过王爷。”
赵衍恪指着地形图上的一处山坳,“此地地势相对平缓,有突破天堑的法子。禹州矿产一直是整个陵南道的商贸重头,若是不能尽早确定此地矿山的情况,恐怕影响的就不只是陵南道一地,举国上下都会因为盐铁流通缩减受影响。”
萧钦竹只是沉默点头,上一世他一直驻守边关,不曾在这个节点回京,自然对陵南道当时的详细情况无从知晓。
但印象中,五斗山的矿产并非这样早就出了差错。
萧钦竹看向面沉如水的赵衍恪,隐隐在他身上瞧见前世那个疯狂而极端的帝王。
第54章 赌注
赵衍恪找萧钦竹的目的并不是商议要不要做, 而是在通知萧钦竹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
这种说一不二的作风……
实不相瞒,哪怕萧钦竹因为功绩斐然时常侍奉君前,但也不甚习惯赵衍恪的指挥。
“王爷。”萧钦竹沉吟片刻说道:“无论是像往常一样重新铺桥过江还是如王爷所说从山坳处走冰封的江面过去, 眼下看来都不是最为急切的事。”
风雪肆虐大半个月,虽然如今大雪已停, 但寒风依旧凛冽,到处天寒地冻。
将士身着盔甲站在冷风中, 不消片刻便会被冻透。五斗山一代虽然隶属大雍,但这地方一直都在大雍的实际管控之外。
比起进山,先将陵南道其他城池中的百姓从雪灾之中解救出来更为重要。
“如何不重要?”赵衍恪反问:“盐、铁是各地州府最为重要的税收来源,也是整个大雍的命脉, 如今五斗山内的情况不明,教人如何能放心?”
不等萧钦竹说话, 赵衍恪放下手中用来标记地图的炭笔, 直起身说道:“萧将军,本王要做什么, 无须旁人置喙。”
于是萧钦竹真的不再追问,只是拱手行礼,然后转身退了出去。
萧钦竹走得干脆, 赵衍恪却看着萧钦竹的背影沉思。
有些事, 即便曾经经历过,重来一遭仍旧无法笃定。
这一次,赵衍恪在赌, 在跟老天爷赌一场皇权白骨……
***
入夜之后,两岸狂风愈甚, 但赵衍恪竟决定要带小股将士外出侦查地形。
萧钦竹本在守夜, 看到准备出发的小队人马, 眉头紧蹙,“王爷,入夜后山中情况莫辨,贸然前行恐有危险。”
然而赵衍恪执意,甚至不允许萧钦竹加派保护的人手,就这样带着一支不过三十人的小部队像山里走去。
萧钦竹被赵衍恪的皇子命令留在原地,他黑沉的眼里映着呼啸的寒风,山洞内的灯火都摇摇欲坠。静心沉思片刻后,提笔留书一封,命传信兵送到黔州主城,让士兵定要亲自交到庄良玉手中。
然后清点人手,同样带了一支三十人的精锐小队,向赵衍恪离开的方向而去。
……
入夜之后,山中黑沉,几乎辨不清方向,萧钦竹带人一路追着赵衍恪留下的痕迹寻找。
最后,在一处夹道中,发现了打斗的痕迹以及镇北军的军服碎片。
这里还有轻微血迹,草木、石块凌乱,地上还有争斗挣扎留下的印子。
但范围很小,显然是突然爆发的冲突让这支小队人马乱了阵脚。
这里没有尸体,也没有更明显的有人受伤的线索,但能在三十个镇北军将士的防守下让人凭空消失,显然来者准备充分。
萧钦竹命人仔细搜查线索,他蹲身,手指拂过石块之间的缝隙,在尘土风沙之外,看到指尖沾上一点奇怪的灰烬。
像是燃尽的香料,但粉末更加细微。
萧钦竹谨慎地嗅了嗅这点灰烬,细微的香味传来,竟有些似曾相识。
“将军,前方有查探到拖拽的痕迹!”
萧钦竹带人顺着痕迹追踪,大约走出二里地,在乱石堆上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镇北军将士。
这些人横七竖八躺作一团,身上捆着绳子,神情却极为安定,像是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
但这些人中没有赵衍恪。
萧钦竹皱起眉头,命手下人将他们唤醒。
然而刚刚靠近乱石堆,空中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香气,与先前的灰烬味道相同。
紧接着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在最后合上眼的一瞬间,萧钦竹只看到自己眼前站定一双黑色的绣着奇怪图腾的短靴。
果然——
这图腾,他似乎也曾在哪里见到过……
***
庄良玉已经有三日没接到传信兵带来的关于先头部队的消息了。
在初初抵达陵南道时,庄良玉刚进越州城,便收到了萧钦竹的留信。信上,萧钦竹事无巨细地说明了越州城的状况,然后又说了大军开拔的下一步计划安排。
在抵达黔州主城时,庄良玉也收到了由甘将军转交的信。
她知道萧钦竹和赵衍恪二人此时向着五斗山进发,准备一探五斗山内诸多矿坑的实际情况。
以目前陵南道的情况来看,也确实需要一定的矿石能源来加快灾后重建的速度。
《地经四时》以及《山岳录》中都曾记述五斗山内部崎岖而复杂的地貌环境,说藏在五斗山中的村寨部落众多,是这山中的谜团。
连大雍也只是将这五斗山开发到了第二斗而已。
在这个没有先进测绘和定位技术的时代里,贸然深入未经探明的深山中,无异于自寻死路。
三日前,庄良玉接到一封来自萧钦竹的信。
信上言明现在镇北军所面临的困境以及赵衍恪下一步的打算,在信的末尾,萧钦竹特意说道赵衍恪现在一个人带队出发,准备寻找过江的方法。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在这种荒无人烟的野山中,三天找不到人几乎都可以宣告死亡了。
从五斗山中岛黔州主城,策马需得一日半的时间,也就是说,赵衍恪失踪已经五天了。
而现在萧钦竹也没了动静。
庄良玉心中打鼓,搞不懂这擅自要去五斗山的赵衍恪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与此同时,一直驻守越州城的卢承锦将军在接到庄良玉的信后,终于抵达了黔州主城。
黔州主城势力分布鱼龙混杂,这些天庄良玉带着将士在城中救灾,没少遇到上来搅事的地头蛇,但这些人在看到左仪灵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息事宁人。
卢承锦将军带着一身霜寒走入屋中,等身上暖些,这才开始询问情况。
在听到庄良玉的描述之后,这位老将军皱着眉头说道:“五斗山中村寨部落众多,许多还保持着十分原始、野蛮的习气,包括你在城中遇到的这些不服管教的地头蛇,也多半是从五斗山里走出来的人。”
“五斗山在禹州与黔州的交界处,山中有不少人会选择到城里生活。但生活习性差异过大,黔州百姓大多都选择息事宁人。所以这些人才敢趁着陵南遭灾以及黔州的知州跑路,在这里想着从朝廷手中夺走管理权利。”
庄良玉听完卢承锦将军所言,已经有了猜测。
卢承锦将军却将庄良玉的思考错解成犹豫彷徨,纠结片刻,别别扭扭地说道:“……姓萧的那小子吉人自有天相。”
这别别扭扭的诡异安慰让庄良玉愣了一瞬,转而笑道:“谢卢将军,我虽担心,但不至于忧心。只是如今陵南道情况复杂,如果先头开路的镇北军有所闪失,后续的工作会很难继续进行。”
卢承锦,“……”
这倒显得他这个老家伙是个闲的没事喜欢乱猜年轻人心思的老不羞。
卢将军咳了一声,润了润喉,等这阵尴尬过去了才说道:“只希望这两个人不是遇到了扎穆寨。”
“扎穆寨?”
这是庄良玉第二次听到这个名词,上一次还是左仪灵开口。
卢将军解释道:“扎穆寨位于五斗山之中,极为神秘。据传,五斗山中的村寨部落都尊扎穆寨为首。”
“为何?”
“五斗山中矿石丰富,扎穆寨有独特的锻造手艺,能锻出比大雍工匠们更好的铁。早年玄祖皇帝征战四方,就曾与扎穆寨中人达成协议,开凿五斗山矿坑,由扎穆寨中人炼制,然后运输到外界流通。以此永保扎穆寨太平。”
卢将军继续说道:“但扎穆寨中人极为排外,任何想要擅闯五斗山天堑的人,多半都凶多吉少。滇西军也只是在每月需要交矿的时候到金婆江对岸接应而已。”
“如果——”庄良玉打断卢将军的话,“如果他们二人都被扎穆寨中人带走了呢?”
卢承锦将军沉吟半晌,只说了四个字。
“凶、多、吉、少。”
……
又过两日,遍体鳞伤的传信兵才踉踉跄跄地出现在黔州主城外。
这一次,传信兵没有带任何由萧钦竹所写的信件,反倒是有一封赵衍恪所写的信要交给左仪灵。
以及一封指名道姓要交给陵南道节度使卢承锦的信。
而交给卢承锦的这封信,便是扎穆寨开出的放人条件。
正在城中忙着看诊的左仪灵听到有赵衍恪的信来,立时跑回知州府中,像是自天空俯冲下来的小鸟一样,直接扎进庄良玉屋中。
急急忙忙拆开信,看了没两行便拍了桌子。
“这个没脑子的家伙,去五斗山犯什么险!”
然后在庄良玉深沉的视线中,卢承锦将军将那封写给他的信推至左仪灵面前。
“扎穆寨现任大祭司之女左仪灵,你准备如何解决这件事?”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左仪灵突然偃旗息鼓,左看看右看看,眨了眨眼望着庄良玉说道:“你也知道了?”
庄良玉颔首,面上神情不动,“方才知道了。”
“左姑娘,当务之急,我们必须把这两个人找回来。而如何找到扎穆寨,需要你的帮助。”
庄良玉的话落进左仪灵耳朵里,她神情复杂而纠结,半晌,沉重一声叹息,像是自暴自弃般说道:“我就是因为不想再留在扎穆寨里,所以才偷偷跑出来的。现在让我带你们去找路,这不是自投罗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