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另一炉还在反复淬火之时,庄良玉这边已经炼制好了。
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庄良玉用苏钢法加工过的长刀闪着冷光出炉。
庄良玉起身,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中缓缓接过这把刀,细细打量片刻,葱白的指尖敲在刀刃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将刀交到萧钦竹手中,挑眉笑道:“萧将军,试试看?”
萧钦竹持刀,只是浅浅挥动两下,便能听到簌簌的破风声。
这必然是一把绝好的兵器。
苏钢法是民间小作坊炼钢时常用的方法,即便在日后钢铁工业初初起步时,苏钢法也仍能炼制出品质相当好的钢材,一度在特殊时期成为炼钢的重要途径。
比之扎穆寨如今还在使用的灌钢法——
高下立现。
又等了接近半日的功夫,外面天色转亮,庄良玉困得哈欠连连,眼角都在泛红。
其他人也都神色恹恹地等着另一炉出结果。
扎穆寨的刀,终于炼制好了。
比不得庄良玉这边将整个刀身都使用了含碳量极低的钢材,扎穆寨的宿铁刀只在刀刃部位用了钢。
萧钦竹将两把完全不同的刀握在手中,用了相同的招式,然后以同样的方式劈砍木桩。
一个刀口平整,吹毛断刃。
而另一个,砍断了木桩,可巨大的切口和飞溅的木茬让所有扎穆寨人都脸色铁青。
显然慢工出细活这句话并不适用此间情景。
庄良玉身后映着火光,她转头看向祝笙大祭司,“祝笙大祭司,你觉得如何?”
如何?
自然是扎穆寨逊人一筹。
“是庄大人赢了。”
庄良玉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极为夸张地扇了扇手中的团扇。
“大祭司,诸位已经在这里忙了两天,不如让各位都回去歇息片刻,等明日再来商议我们的‘条件’。”
祝笙大祭司看向庄良玉,发觉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连二十岁都没有的年轻女子。
她有着远超常人到底成熟与稳重,更有善于把握人心的智慧。
这样的女子——
祝笙大祭司的目光透过人群扫过外围的小兵,又平静地收回。
“扎穆寨人素来信守诺言,后日便在圣塔中继续商议条件。”
庄良玉却笑着摇了摇扇子,轻声细语地纠正道:“大祭司,于扎穆寨而已,这不是商议条件。是扎穆寨应当履行约定。”
女子的声音轻柔,可每一句话都绝非多余,句句针砭,刺在扎穆寨人的心头。
庄良玉笑眼看着这些人难以接受的表情,声音愉快地说道:“这一局是我们赢了。先前说好的三件事可否应验?”
“可。”
庄良玉扬声道:“这第一件事,便是放了我们的永定王与萧将军。”
祝笙大祭司眉头紧蹙,“你确定要浪费一个条件?”
庄良玉笑得自信极了,“因为我确定你们会后悔我没有再多提几个条件。”
这种自信和明媚——
真真让人错不开眼……
***
回到房间,刚进屋,庄良玉便被人拽住手腕。
萧钦竹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庄良玉熬了两天,又费体力又费脑子,此时此刻已经困倦极了,打了个哈欠,推着萧钦竹往外走。
“去洗漱,我困死了,现在要睡觉,有什么话都等我睡醒了再说。”
说完便径直往屋里走,一点也不理会萧钦竹眼中复杂而深沉的情感。
但庄良玉所说确实没错,他充当人质这几日,换洗不便,这两日又帮忙炼铁,身上的衣服被尽数汗湿,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受。
萧钦竹试探着低头,似是想问问看到底有没有味道,但又觉得有失仪态,于是转身合上里屋的门,命萧远萧安去帮他准备洗漱。
……
等萧钦竹洗漱完毕,庄良玉早已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了。
虽说出发谈判的前一日她说早早休息,睡个好觉,可到底有事在这里顶着,再怎么睡也难免思虑。
故而现在的庄良玉睡得仿佛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冗长而平稳的呼吸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响动。
萧钦竹起初还有些小别胜新婚的忐忑,见庄良玉睡着了,反倒安心下来。
方才洗漱时,他特意问了萧安,庄良玉在接到他的信件情报时有何反应。
萧安苦想片刻,说:“少夫人什么反应都没有。”
从那时,萧钦竹心里就已经在打鼓了。
先前的教训他还记着,因着他的胡乱揣测和不加考虑,庄良玉好好给他上了一课,教他什么才是沟通。
他不敢在那封信里过多询问庄良玉的近况便是出于此种原因。
知晓庄良玉就事论事脾性的他,只好用完全公事公办的语气转移庄良玉的视线,一时半刻不要将思绪放在他的有意算计上。
其实,从赵衍恪决定带小队外出寻找出路的那一刻,萧钦竹便猜到了这位皇子是准备以身犯险,然后迫使左仪灵出现在扎穆寨,再利用左仪灵得到扎穆寨的助力。
萧钦竹选择跟上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要确定赵衍恪的计划和扎穆寨的状态。
确保这个对皇位有宏图伟业的皇子不会因自己的图谋而将无数百姓将士置于危险境地。
但他没想到庄良玉会来。
而且还是用一种绝对胜利和稳操胜券的姿态直接翻盘,让这个被历朝历代成为传奇的部族哑口无言。
萧钦竹知道庄良玉绝非池中之物,知道她博古通今,揽百家之长,可没想到竟然能出色到这种地步。
前朝历代战争无数,但若是哪位野心主得了扎穆寨的助力,几乎就能将整个上国版图全部纳入囊中。这也是为何在大雍立朝之后,玄祖皇帝会将扎穆寨留在五斗山的原因。
哪怕玄祖皇帝会因此失去扎穆寨今后的助力。
钢铁几乎完全代表了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
如果庄良玉的方法能够在大雍土地上得以推广,大雍的军队甚至将战无不胜。
萧钦竹缓缓坐在床边,看着庄良玉恬静的睡颜,一时之间心口鼓胀,像是浸泡在温泉中一样舒适。
庄良玉眼下有些青黑,显然也不曾休息好。
萧钦竹心中有所愧疚。
他轻手轻脚地上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人揽进怀中。
直到庄良玉真正躺进他怀里的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像是从陵南道的风雪霜寒中活了过来。
庄良玉似是被他的动静闹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含混问道:“萧钦竹?”
“嗯。”
庄良玉问完便没了声息,然后一头扎进萧钦竹怀里,再度睡了过去。
外面天色还亮着,房间里光线昏暗,萧钦竹将人拥在怀里,睡了自己二十多天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
萧钦竹醒来的时候,怀里已经没人了。
他摸了摸身边的被褥,还有些温热,显然庄良玉也刚起不久。
萧钦竹躺在床上,手臂横在眼前,听着外面传来隐约的交谈声,敏锐地捕捉到属于庄良玉的声音,忍不住笑出了声。
帷幔之外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萧钦竹正准备起身,帷幔便被大力拉开。
已经洗漱收拾完毕的庄良玉探进头来,“怎么还不起来?”
然后就对上萧钦竹带着笑意的眼。
庄良玉顿时没了闹人懒觉的兴趣,特意保持冰凉的手也没了塞进被窝里的兴致,撇撇嘴说道:“该起来了,萧大将军。”
萧钦竹哪里会不懂庄良玉的小心思,大概是久别重逢,一贯含蓄内敛的他忍不住向庄良玉伸出手。
“做什么?”
萧钦竹只是笑,抬手握住庄良玉的手,甚至直接放在自己胸前。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凉意还是让他蹙了蹙眉头。
于是庄良玉瞬间笑了起来。
庄良玉顺着他的手就势坐在床边,柔软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人体暖炉取暖。
庄良玉觉得今日的萧钦竹有点意思,指尖戳着萧钦竹的胸膛说道:“这是我的郎君吗?”
晨起的萧钦竹嗓音还有些暗哑,“……如假包换。”
庄良玉可不想在这里跟萧钦竹多聊,他俩之间还有一笔小账没算,等算清了,再考虑要不要给这位近些日子都受苦的萧大将军加个餐。
庄良玉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笑道:“郎君没什么想说的?”
饶是萧钦竹也没想到算账这一遭竟然会来得这样快,内心叹了一声,也知道越早说清楚越好,于是支起身,准备把自己的打算和想法都说清楚。
说到底,沟通很重要。
庄良玉见萧钦竹态度配合,而且十分良好,心有愉悦,于是决定让人吃个饱饭再来解决问题。
站起身将萧钦竹的衣服放置在床边。
“郎君先行更衣,等会儿用过早膳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因着做了要说清楚的准备,所以萧钦竹毫无心理负担地享受了一通早饭。
这几日操劳,连庄良玉都比平时多吃了一些,更别提萧钦竹了。
庄良玉甚至忍不住要怀疑萧钦竹是不是被萧吟松那个小贪吃鬼给掉包了。
不然怎么能吃出平日里两倍的饭量来?
庄良玉思索道:“扎穆寨亏待俘虏?”
戎马生涯中从未有过败绩的萧将军在听到“俘虏”二字时诡异地停顿片刻,正准备措辞,庄良玉又说道:
“我说错了,扎穆寨也会亏待人质?”
萧钦竹顿时觉得自己有点没胃口了。
要不还是别等饭后,现在就把事情都交代清楚吧……
萧钦竹放下碗筷,刚要开口,庄良玉便夹了一块小菜放到他的碟子里。
庄良玉神色淡淡地说道:“郎君先吃,吃完再说。”
于是萧钦竹复又端起碗筷,快速解决五脏庙的问题。
……
等到碗筷都撤下去,一直在把玩手中团扇的庄良玉这才将视线落在萧钦竹身上。
说到底,庄良玉还是有些生气的。
倒不是气萧钦竹瞒着自己以身犯险,只是气他这种小心又维护的态度,这让她觉得自己在萧钦竹面前会有理亏。
“你——”
“我——”
两个人面面相觑,庄良玉瞧了萧钦竹片刻,见身强体壮的将军此时一脸不安忐忑,最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眼下这副模样,倒显得自己有些不讲理了。
庄良玉手中的扇子又轻轻摇了起来,“郎君,在你的预想中,这件事情眼下应当是怎样的结果?”
萧钦竹不假思索地说道:“应当是陵南道节度使卢将军率兵前来,辅以左右官员,而后让扎穆寨交人,打开五斗山。”
庄良玉知道,这不仅是萧钦竹的想法,应当也是赵衍恪的想法。
哪怕他们都知道自己是顺德帝亲封的赈灾指挥使,但说到底,还是没人把她看在眼里。
“那我呢?”庄良玉直接问道。
“你在黔州主城继续负责救灾,等到扎穆寨问题解决,你应当已经到了禹州,可以顺利解决禹州的问题。”
庄良玉看向萧钦竹,很认真地问道:“在郎君眼中,我这个赈灾指挥使到底是什么作用?”
萧钦竹竟一时语塞。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冲锋陷阵和清扫障碍就是男人该做的事情,所以要将庄良玉留在后方。
庄良玉的声音平和,像是流水一般:“萧钦竹,如果扎穆寨一事按照你和赵衍恪的想法,必然会见血,甚至会有许多伤亡。但现在,兵不血刃,没有任何人受伤,而扎穆寨会彻底臣服与大雍。”
“你到现在,仍觉得我这个身为赈灾指挥使的女子是毫无用处的吗?”
“……我从不曾这样认为。”萧钦竹声音艰涩地说道。
在他眼里,庄良玉一直都是大有胸怀和才气之人,她的才学,即便是许多自称才子的学士也比不得。
庄良玉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说道:“萧钦竹,是你让我来的。”
一句话,砸进了萧钦竹的心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
“是我的不是。”萧钦竹诚恳道歉。
庄良玉又换回了“郎君”的称呼:“郎君,你当然可以担心我,甚至频繁地过问乃至参与我的决定。但你不该以出于保护的心态让我一无所知。”
“我会阻碍你们的计划吗?”
萧钦竹微微摇头。
“我会给这件事添乱吗?”
萧钦竹还是摇头。
庄良玉的笑容恢复到往常那般和善,她将手中的团扇放在桌上,然后终于问出一句萧钦竹等待已久的话。
“郎君,近些日子,你过得如何?”
话音刚落,庄良玉只觉得天旋地转,再一回神,已经被萧钦竹紧紧箍在怀中。
这个一贯铁血刚强的大将军竟然在她颈间像是孩童般蹭了蹭,闷声闷气地说道:“不好。”
这一刻,仿佛时间都被暂停。
庄良玉耳畔只能听得到萧钦竹的两个字。
仿佛声音顺着耳朵,一直麻到了心里。
庄良玉指尖发麻,好半晌才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萧钦竹宽阔的脊背。
她说:“我来找你了。”
……
萧钦竹的热情让庄良玉有些吃不消,甚至是不习惯。
庄良玉可以理解萧钦竹对自己有好感,毕竟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也会觉得萧钦竹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
爱?
庄良玉脑袋里突然浮现出这个字眼,萧钦竹爱她吗?为什么要爱她?
庄良玉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在她看来,她和萧钦竹之间的婚姻是迫于局势的无奈之举,双方都战战兢兢,在暴风雨的前夕里夹缝求生。他们是比较默契的合作伙伴,也是能互相交付托底的战友。
但是——
爱?
庄良玉想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
她扪心自问自己对萧钦竹的感情绝非是爱情。
如果她爱上萧钦竹呢?
想不通的庄良玉准备出门去透透气,然后换个新的问题来思考一下,毕竟没必要为难自己。
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问题就是这么个问题。
无论爱不爱,这桩婚姻都得体面的继续下去,即便这婚姻日后无法继续下去,庄良玉还是有能让自己体面活着的能力。
但刚一出门,她便看到顶着块木板在门前罚站面壁的萧远。
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萧安,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