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开口的是赵衍恪,他面色微愠,显然因着这些日子的冷遇而有怒气,声音沉冷:“不知祝笙大祭司请我二人前来有何贵干?”
“赈灾指挥使庄大人言及她有炼铁妙法,便请二人前来做个见证。”
庄良玉在二人探究的视线里不动神色,仿佛祝笙大祭司所说的赈灾指挥使根本就不是她一般。
随后,萧钦竹与赵衍恪便被安置在另外一端,与庄良玉和祝笙大祭司遥对。
从入塔开始,萧钦竹的视线便不曾离开过庄良玉身上。被刻意压制的思绪像是在这一刻开闸而出,让他恨不得冲开人群将庄良玉拉进自己怀中。
他与庄良玉已经有二十一天没有见过面了。
自西都城中一别,便只有书信往来。从前萧钦竹不曾觉得成家之后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可如今回看,他的生活从方方面面被庄良玉改了个彻彻底底。
庄良玉的视线扫过萧钦竹身上,发现她的郎君除了显得仪容有些憔悴外,倒是并无不妥之处。
于是,她迎着萧钦竹深沉的眼神微微一笑,让他静候佳音。
至于从进来之后,便一直盯着她看的赵衍恪——
庄良玉在最初的点头示意之后,再不曾分去一点眼神。
扎穆寨中负责工程和冶炼的长老站起身,“钢铁炼制环节众多,不知庄大人是在何种环节上有所造诣?”
庄良玉直接问道:“你想试试哪个环节?”
言下之意便是无论你说哪个环节,她都能应对如流。
庄良玉在上一世是桥梁、高铁、高速公路等大型、高难度通车工程的地质勘探特聘专家,其中诸多方面便会涉及到钢铁行业,耳濡目染之下,她自然知晓一二。
庄良玉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放在扎穆寨人耳中,便显得极其狂妄。
当下便有坐不住的年轻人从后面跳出来,“扎穆寨研究钢铁炼制技术上百年都不敢有人大放厥词说自己全知全能,尔中原女子,如何狂妄?”
庄良玉微笑,慢条斯理地说道:“从自身实力出发做出评估,这并不叫狂妄。这位小哥,你擅长哪个环节?”
到底是年轻人,被庄良玉一激便有些失了理智,梗着脖子说道:“我是这一辈人中最擅长找矿的,整个五斗山我了如指掌,仅凭土地的状况我便能知道哪里有最好的铁矿。”
庄良玉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属实没想到遇上的愣头青竟然会跟她专业如此对口。
于是十分诚恳道:“我可与你比试一番。”
谁料这年轻人很讲武德,皱着眉头说道:“我熟知五斗山情况,即便赢你也胜之不武。”
庄良玉点头,“你说如何?”
这年轻人走到厅堂中央,对着一众图纸挑挑拣拣,随后挑出一副极为复杂的地形图,说道:“这幅图是扎穆寨无数先人以血肉之躯才勘明的地方,你我二人便较量一番看谁能率先摹一份地图出来。”
庄良玉顺着年轻人的手看向地形图,这是一份绘制十分标准的大比例尺地形图,除却等高线外,上面详细标绘了水系、山体走向、矿产以及地形地貌特征。
虽然在现代,地图绘制都已经是电子化流程。但无论使用何种媒介,地图总归是人画出来的,所以徒手绘地图对于庄良玉而言并非难事。
“可。”
说完,庄良玉便起身自蒲团上走下,找人拿了两根绸带将大袖束起,然后站定在临时搬来的桌前,提笔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在香炉的袅袅烟气里,庄良玉下笔如飞,极快地便在纸上绘出轮廓。
扎穆寨的纸不是大雍朝常见使用的宣纸,更加坚韧,质地更硬,更接近现代绘图使用的纸张。
几乎无人猜得透庄良玉下笔的方法和位置,就见纸上已经出现了似是而非的轮廓。
比起对每一个细节都极为苛刻的扎穆寨年轻人,庄良玉的姿态更像是信笔涂鸦。
庄良玉不过是采用了分图层绘制的思路,常年与地图打交道的她几乎在看到地形图的一瞬间便能将图上内容拆分成不同的图层。
比起画一副地图,她更像是将自己脑海中的地图复制出来。
眼见庄良玉的地形图已经颇具雏形,这年轻人精雕细琢的地图不过才绘制了十之一二。
差异可见一斑。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所有人屏息凝视,视线全都聚在正俯首画图的二人身上。
就在庄良玉觉得自己大功告成之时,身旁突然响起声音。
青年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挫败感,“请大祭司惩罚,我输了!”
祝笙大祭司挥手让年轻人退下,沉声道:“庄大人果然非比寻常。”
庄良玉面露微笑,目送青年人离场,余光扫过青年刚刚绘制一半的地形图,真心实意地称赞:“扎穆寨青年的手艺也不容小觑。”
两张三尺见方的图被举起来展示,高下优劣一览无余。
庄良玉的图虽然不够精细,但落点准确,几近做到复刻的程度。但青年的图只绘制了一半,美观有余却显得不够严谨。
庄良玉上前两步,指着自己刚刚绘制的图说,“这里几处许是有绘图错误,诸位若是有心不妨再实地查探一二。以五斗山的地质地貌条件,此地不该是这种地形。河流走向与山体位置有异。且根据地质地貌连续变化的特性,不当出现如此突变。”
庄良玉说完,扎穆寨长老们开始窃窃私语,相互询问到底情况是否如庄良玉所说。
最后是一位女长老站了出来,“此图是百年前由第五十二代大祭司带领工匠所绘,确实如赈灾指挥使大人所言,于崖口、两岸有错误之处。”
这下,震惊的不止是扎穆寨人,连庄良玉带来的将士们都目瞪口呆。
这些人先前跟随庄良玉赈灾救人,已经见识过这位嘉禾县主的非凡之处,但哪里能想得到她竟然有如此能耐,连精通工艺的扎穆寨都不能在她手中讨到甜头。
长老中有人不肯认输,十分嘴硬,“怎知你不是生而擅画?绘制地形图不过是笔头上的功夫,刻苦几日总能达到。扎穆寨最引以为傲的是冶炼技术,我们能炼出比中原好百倍的钢!”
“扎穆寨的好钢是什么?”庄良玉直接问道。
“来人,让这些中原人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钢!”
庄良玉静静立在中央,等着让自己开眼的好钢。
早在大雍朝往前数八百多年,便已经出现了“百炼钢”的说法,但成本高昂,获取困难,故而一直难以提高产量。
而在大雍朝,已经出现了锻钢的方法,较之历代前朝已是极大突破,但相比之下仍较为原始,且条件颇高。
庄良玉记得她先前得了萧钦竹允许去工部查阅古籍,以及听在户部任职的萧老爷讲述,以大雍如今的状况来看,一年的钢铁产量不过一千三百多万斤。
只是不知扎穆寨,又能拿出怎样的好东西了。
很快,几个年轻人抬上来一块钢板。
扎穆寨的钢材甫一抬上来,便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庄良玉甚至听到自己这边有人传来吸气的声音。
庄良玉走上前,抬手轻轻拂过钢材表面,心中已然有了定论。
这块钢板虽然已经能看出些金属色泽,但色泽不均,表面毛糙,显然是在控温以及元素控制上出现了问题。
庄良玉拿起手中的团扇,轻轻敲在这块钢板上。
清脆的声音传来,确实要比大雍中原地区普遍流通的钢材质量要好很多,可是还不够——
庄良玉存了心要让扎穆寨在自己的工艺上受些打击,否则就凭这眼高于顶的态度,就算允许他们出山,出去之后也要掀起一阵动乱。
“不过如此。”庄良玉笑道。
此言一出,庄良玉立时接到来自无数扎穆寨人的愤怒眼神。
“扎穆寨所谓的独特工艺,不过是在灌钢法的基础上加以改进而已。”庄良玉胜似闲庭信步,一点也不见焦急,声音娓娓道来:“五斗山中煤矿资源丰富,以煤炼钢,能够大幅提升冶铁炉的温度。”
“将生铁片嵌在盘绕的熟铁中间,以泥巴封炉,便可以得到杂志较少而且成分均匀的钢材。”
说到这里,塔内一片死寂,扎穆寨人脸上各个震惊至极。
因为庄良玉确实说对了他们的炼钢方法。
庄良玉转身迎上祝笙大祭司的视线,声音自信而张狂:“但我有更好的方法。”
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庄良玉一个人的身上。
可庄良玉还是那副笑得温柔无害的模样,只从脸上看不出半点张狂。
扎穆寨的炼钢方法确实先进许多,但在理论知识不够扎实完备的情况下,即便不断进步,有所提升,但终究有限。
“你有何方法?”祝笙大祭司沉吟。
庄良玉露出微笑,“扎穆寨可愿听我一言?”
“若你信口胡言,自然不会有人听信。”一位长老哼声,显然对庄良玉的态度极为不满。
庄良玉毫不气恼,继续噙着笑意说道:“可空口无凭,又要如何才能让诸位信了我的方法。”
“开炉炼钢又有何不妥?”
庄良玉手中一直摇得慢悠悠的扇子停了下来,她再次看向祝笙大祭司:“大祭司,若我真的炼出比扎穆寨更好的钢材,该当如何?”
祝笙大祭司面色微沉,反问:“你想如何?”
在场所有人都做好了庄良玉会狮子大开口的准备。
从谈判进行之初,庄良玉仅凭自己便将整个扎穆寨全盘压住,若是炼钢一事也十拿九稳,那扎穆寨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跟陵南道诸位官员谈判的资本。
庄良玉的声音像是春日里和煦的风,轻轻飘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祝笙大祭司尽可放心,庄某不会狮子大开口。庄某会给一个大祭司以及所有扎穆寨人都无法拒绝的条件。”
“而我需要扎穆寨答应我三件事。”
回应庄良玉的,是祝笙大祭司的一声冷笑:
“既然如此,我便期待庄大人给我等山野中人带来的惊喜。”
在审视以及期许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目光注视下,庄良玉久违地感受到自己焕发斗志和激情的感觉。
庄良玉想,她也许错了。
她不该因着一时的困顿而将自己彻底拘于后宅府苑之中。
天地茫茫而众生渺渺,即便是如今被人称颂海清河晏的大雍盛世,也始终有无数人仍生于困顿之中。
不得方法的普通人在生活中横冲直撞想寻个出路,有方法的人被困在山野之中固步自封。
她……
应该做点什么。
第60章 碾压
圣塔内的所有人都被带到了冶铁炉前。
热浪翻腾, 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庄良玉却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暖和过来,她畏寒,今日为了仪容又穿了襦裙, 正手脚凉得厉害,被这高温冶铁炉一烘, 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庄良玉被热气烤得眉眼舒适而放松,等暖透了, 这才说道:“两个炉,一炉以扎穆寨灌钢法炼制,另外一炉以我的方法炼制,最后比较一下两种方法炼制的刀具有何不同, 孰优孰劣,一较便知。”
祝笙大祭司招来十个扎穆寨年轻人, “这十人皆是我寨中擅长炼钢的能工巧匠, 如何炼制,皆由庄大人安排。”
庄良玉看过扎穆寨准备的熟铁和生铁, 正要做安排,一直旁观的赵衍恪突然开口:“我如何得知扎穆寨的人不会在炼制过程中动手脚?”
“你!”
“你胡说!”
山寨中的年轻人虽然对皇权有尊敬,但不多, 对赵衍恪这样的皇子也只是客气而已, 想要旁的尊重——
简直痴心妄想。
在他们眼里,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皇子完全比不上展现出诸多技艺能力的庄良玉。
这十人中年长些的年轻人板着面孔说道:“我等以工匠的技艺和传承起誓,绝不会在炼制过程中存在任何私心。”
庄良玉信这些人的追求。
……
庄良玉将这十人分成两组, 然后对用她方法的这一组细细讲解炼制方法,又拿来图纸绘制流程。
整个过程毫不藏私, 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哪怕是听不懂大雍官话的扎穆寨人也能从图纸上看明白过程。
从庄良玉开始讲解方法的那一刻, 便能看到扎穆寨诸多长老面上开始露出沉思的神情。
一通讲解下来,庄良玉口干舌燥,摇着扇子缓了缓自己的燥热。
余光扫到一直站在人群之外的萧钦竹,眼前突然一亮,朝他招了招手。
庄良玉语调欢快地向祝笙大祭司询问:“大祭司,我能不能让萧将军来搭把手?”
并不清楚两人之间夫妻关系的祝笙大祭司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似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让萧钦竹上去帮忙。
庄良玉用团扇掩笑,“萧将军体格健壮,看上去是个干活的好手。”
这话说完,所有人都要惊了。
看向二人的眼神也变得玄妙起来。
萧钦竹的耳根都在泛红。
总归眼下这群人在扎穆寨中也闹不出什么事来,祝笙大祭司便允了。
萧钦竹刚上前来,便有人从后面偷偷拽了赵衍恪一下。
赵衍恪下意识用视线余光去看情况,发现是左仪灵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手边。
赵衍恪一直悬着的心诡异地在这一刻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起初见到庄良玉前往扎穆寨时的不安渐渐退下,周身气势都缓和下来。
赵衍恪下意识想去握左仪灵的手,可最终还是克制住自己,僵硬地将视线投入前方。
……
庄良玉拍了拍萧钦竹的臂膀,笑眯眯地说道:“有劳萧将军。”
耳根通红的萧钦竹面上一派正经,一板一眼地回应:“得庄大人信重,是萧某荣幸。”
高炉中的火越烧越旺,庄良玉眼底是跃动的火光。
她像是在眼前的火焰里,看到了大雍越来越好的希望。
……
在这种紧张的较量时刻,时间的流逝格外飞速,等人回过神来,夜色早已深沉。
房中热气熏天,冶铁炉中一千多度的高温几乎让人无法忍受。
但正在忙碌的工匠各个专心致志,仿佛完全察觉不到高温的侵袭。
所有人都听着火焰呼呼作响,听着铁器碰撞敲打的声音。
唯有庄良玉,老神在在地坐在蒲团上,看着萧钦竹和其他人一样忙碌。
只是偶尔出声指点两句。
因着高温,起初还很克制的萧钦竹被庄良玉强按着扒了外衣,现在只穿着一件里衣给冶铁炉送煤,可即便如此,纯白的里衣也早已被汗水浸透。
萧钦竹的额上豆大的汗水一颗一颗滚落,甚至在脚下洇出一片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