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笙大祭司的视线自赵衍恪滑到庄良玉身上, 说道:“如果是你在陵南道,我会更放心。”
庄良玉却说,“今后, 无论是谁在陵南道, 都会让扎穆寨的祭祀放心。”
……
***
重回黔州主城时,一切仍旧在轨,有康聿铭老将军坐镇, 不曾出现任何差错。
城中道路两边是临时修建起来的防寒所,百姓看到庄良玉归来, 兴高采烈地喊。
“庄先生回来了!”
“妙玉先生回来我们就更有盼头了!”
妙玉先生的名号一出, 萧钦竹和赵衍恪两个人都在看庄良玉。八皇子赵衍怀眼角眉梢透着自己早就知晓的得意。
庄良玉倒是心安理得, 跟沿街的百姓们问候,又询问他们近来的状况。
比之两个皇子更像是下来体察民情。
先前只是负责通路和救急的萧钦竹与赵衍恪,看着俨然已经在恢复秩序的黔州主城,竟还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此前抵达,到处冰天雪地,遍野民不聊生。
他们急着打通陵南道五州,故而一路马不停蹄,根本顾不上多做停留。
但现在,虽然屋顶房檐仍旧冰雪覆盖,但路上已经干干净净,没有积雪,没有污泥。
先前生了无数冻疮甚至濒死的百姓们各个脸上焕发生机。
庄良玉在黔州主城带人做事的风格和善,是以城中百姓也对他们极为亲切,见人归来,甚至端了热汤上来。
这等待遇——
萧钦竹都只在自己打了大胜仗班师回朝之时感受过。
他侧目看向正笑着拒绝百姓好意的庄良玉,风尘仆仆的女子此刻在人群中发光。
……
庄良玉回来以后,甚至来不及喝口水,贾於期便抱了一摞卷轴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庄大人,这些是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通渠工程的进展以及灾后建筑的修复状况。这些是越州送来的,这些是黔州各地送来的,禹州和其他两个州已经派了人去联系,想来明日便能有回信。”
萧钦竹站在一旁,颇为不悦地看着冲进来汇报公务的贾於期。
现在他和庄良玉是在卧房里,这小官员不知道分一分场合吗?
赶在贾於期说话的功夫,庄良玉忙着喝了两口水。接过贾於期手中的卷轴跟其他还未看过的公文放在一起。
“你别急,我刚回来,歇口气马上就看。”
贾於期这个眉清目秀的工部小主事这段时日里忙得焦头烂额,连先前的羞怯和生涩都褪了几分。如今一眼看过去竟然还有几分老练。
他一点不浪费时间,趁着庄良玉喝水休息,像是说贯口一样开始汇报公务。
“庄大人,目前陵南道五州各地的灾情已经有所统计,直接造成的银两损失比出发时户部拟出来的数额少了一倍有余。剩下来的赈灾银款能给各地兴建不少房屋和工程。先前冻死的家禽按照庄大人的方法做了拔毛处理,现在正在紧急赶制羽绒衣服送到百姓手中用以保暖。”
“现在天气略有转暖,这五日里,通了跟禹州的信件,禹州的情况比黔越二州好上不少,没出现大规模冻死冻伤的情况。”
“越州先前冻死一万五千余人,已经尽数对家眷做了安抚;黔州目前统计冻死八千六百余人,具体情况还在摸查……”
在听到数字的那一刻,庄良玉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在这个生产力相对低下,人均生活水平不高的时代里,冬季本就容易出现冻死人的情形,而今年偏偏赶上大范围的寒潮。
不知多少人都要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之中。
放眼整个大雍,被寒潮卷走生命的人只会更多。
“我知道了。”庄良玉说道,“这些日子有劳贾主事,之后大家一起协力,定能改变现状。”
“贾主事,你做得很好。”庄良玉诚恳说道,甚至起身对贾於期行礼致谢。
贾於期直接红了眼眶,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搀扶庄良玉,可有不知从何下手,“庄、庄大人,您这是折煞我了!快起来、快起来!”
在贾於期碰到庄良玉之前,萧钦竹先一步将人扶起来,随着庄良玉说道:“这些日子,贾主事多有操劳,之后我等会帮贾主事分担一二。”
贾於期像是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个人。
眼泪都憋回去了,哆哆嗦嗦地喊道:“萧、萧钦竹将军?”
萧钦竹颔首,“正是在下,贾主事幸会。”
“你就是那个一月时间率三千铁骑击穿北境部落而且大获全胜有万人斩之称的萧钦竹将军?”
“……是。”
萧钦竹被自己名字前面一长串的形容吓了一下,沉默片刻,复又说道:“贾主事若无旁的事情便早些回去歇息。”
“好、好。”贾於期的神情都显得呆愣,木愣愣地点头,转身出门的时候甚至差点撞到门框上。
萧钦竹一直送到院门口,甚至看着贾於期走远了这才一把将院门合上,又命萧安萧远两个人守着,这才安心进屋。
可刚一进屋,又看到夏荷和潋冬二人正围着庄良玉嘘寒问暖。
两个侍女红着眼眶,像是庄良玉在外头受了天大的委屈。
萧钦竹,“……”
他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庄良玉被夏荷和潋冬的热情搞得不知所措,虽说平日里喜欢这些漂亮姑娘们围着她打转,可这不代表她能从容应付姑娘们的眼泪。
她庄良玉爱逗姑娘们笑,可是不会安抚姑娘们的眼泪啊!
她被夏荷潋冬挡着,眨巴着眼给萧钦竹使眼色,示意他快点把自己救出困境。
“咳。”萧钦竹清了清嗓子。
“见过少主人。”
夏荷和潋冬行完礼,又转头看向庄良玉。
萧钦竹,“……”
庄良玉,“……”
庄良玉又开始拼命使眼色,萧钦竹再次清嗓子。
夏荷说:“少主人,您是否染了风寒?厨房里温了梨汤,婢子这就去给您和少夫人盛来。”
庄良玉借机说道:“潋冬,你去帮我们准备洗漱,舟车劳顿许久,需要好好梳洗一番。”
潋冬应声,转瞬就没了身影。
庄良玉这才如释重负。
萧钦竹的心里顿时没了方才旖旎的心思,甚至有些气恼。
他走上前去,站在庄良玉身前,想将人揽进怀里。可庄良玉不起身,椅子又只容得下一人,看得他颇为光火。
然而庄良玉像是一点也看不懂他的想法,自顾端着茶杯喝水,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夏荷和潋冬是在关心你。”
庄良玉敷衍地点头,“但是我怕女子的眼泪。”
方才跟贾於期谈了半天公事,然后又跟夏荷潋冬二人说了半晌近况,庄良玉现在嗓子都透着哑意。
“你也有怕的东西?”
萧钦竹问话的态度虽然端正良好,可这几个字组在一起怎么听都不好听。
庄良玉噫了一声,笑得像是一只狐狸般凑到萧钦竹跟前,“郎君,我怕的东西可多着呢,怕死,怕疼,怕冷,怕吃苦,怕受罪。郎君说这该怎么办?”
萧钦竹抬手,轻轻抚上庄良玉的面颊。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喉头滚动,声音暗哑:“我不会让你死,不会让你疼,也不会让你冷,不会让你吃苦更不会让你受罪。”
寻常女子许是要羞红了脸的,可庄良玉脸皮厚,就喜欢看萧钦竹脸红,伸着手往萧钦竹面前凑,“郎君,我手冷怎么办?”
下一刻,庄良玉便被大力拽起,被人涌入怀中。
源源不断的暖意从另一具躯体传来,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心跳声传来,庄良玉顺从地伏在萧钦竹肩头,听着他的呼吸,听着他的心跳。
窗外是依旧在肆虐的寒风,不知严冬何日才会过去,冰雪何时才能消弭。
……
第二日,当庄良玉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被褥,发觉萧钦竹应该已经起来很久了。
庄良玉打着哈欠感慨一声,人和人之间的精力真是不能比。昨晚出力的是萧钦竹,结果第二天起不来的人还是她。
她刚起身,一直候在外面的夏荷和潋冬便凑了上来帮她洗漱更衣。
这几日因着在扎穆寨无人服侍,夏荷和潋冬突然涌过来还让庄良玉小小的不适应了一下。
夏荷和潋冬的手脚麻利,动作很快,庄良玉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穿好了衣服。
庄良玉看了看两位侍女沉静的眉眼,发觉不过是几日不见,这二人都仿佛成熟了许多。
夏荷潋冬二人一直是比春桃与秋光要更稳重些。春桃小孩儿心性,秋光虽然成熟但性子急也要强。夏荷内敛,潋冬周全。
再加之二人都有些手艺,所以庄良玉此行才会特地带上二人。
夏荷为她捧来脸盆,候在一旁说道:“少夫人,早前传来公务,少主人便去前头看看,说等您起来之后一起用膳。”
庄良玉用帕子将脸上的水擦干,随口问道:“是何等公务?”
潋冬说道:“是贾於期主事过来,好像是和扎穆寨人的安置有关。”
庄良玉眉头一皱,“可出了什么问题。”
“并无大碍。”正巧赶上进门的萧钦竹说道:“祝木长老想找你问一问扎穆寨的安置问题,想要尽快起草文书,将事情敲定下来。”
庄良玉点头,跟着萧钦竹往外间走,“确实还是尽早定下来比较稳妥,今天下午双方各准备一下,不如明日便将这件事定下来。”
“好。”萧钦竹引着庄良玉在餐桌前落座,“这几日你可歇息,眼下人手颇足,别让自己太累了。”
庄良玉摇头,不以为意,“我是圣上钦点的赈灾指挥使,自然要出力。”
不提还好,庄良玉一提起这个名头,萧钦竹立马皱眉。
问道:“你是如何得了这个亲封?”
庄良玉喝汤的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拿了救灾方案进宫,圣上看过之后觉得不错,便同意了。为了方便我行事,就给了这个名头。”
言语间将她与顺德帝之间的博弈较量一笔带过。
可萧钦竹是谁?
他常年侍奉御前,怎会不知晓顺德帝的性格?
顺德帝看似对臣下亲和,实则心思缜密,掌控欲极强,怎会允许有人有事超出他的掌控?
“你答应了他什么?”
庄良玉继续喝汤,当做没听到萧钦竹的问话。
“你到底答应了他什么?”
萧钦竹再次问道,声音中甚至隐隐带上了怒气。
“他绝不是一个会拿自己的江山政绩去开玩笑的人。他可以赌任何事,惟独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庄良玉放下手中的碗,坐得笔直端正,她迎上萧钦竹质问的眼神,抬手挥退屋中所有正在侍奉的人。
等人都走完,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才说道:“萧钦竹,你在质问我。”
萧钦竹眼里的怒气突然退了下去。
“你觉得我是这种会冲动到不计后果的人吗?”庄良玉反问。
萧钦竹垂下眼睫,颇有些不知所措地回道:“不是。”
庄良玉危险的面色这才稍微好了一些,“我能正确评估自己所做的事,以及这件事背后的潜在风险。”
萧钦竹看着庄良玉冷静自持的态度,胸口仿佛被扯开一个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冻得他遍体生寒。
庄良玉能看出来萧钦竹的失落,她也不是真正冷血的人,微微叹息一声说道:“你放心,我在跟他谈条件的时候说好了不牵连家人,忠国公府不会有事的。”
萧钦竹猛地抬起头,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庄良玉困惑地蹙起眉头,不解萧钦竹眼里到底在愤怒些什么。
一来二去,庄良玉心里也有了火气,勉强压着火问道:“你到底在闹些什么?”
萧钦竹的愤怒几乎要化为实质,可在撞到庄良玉真的一点也不懂的眼神时,这点火气全都化为无奈。
他禁不住叹息一声,将所有的情绪都放在一句无力的请求中,“你能不能……多考虑一下你自己。”
“我自己?”庄良玉更困惑了,“我对自己的能力有认知,我敢找他赌自然就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我从来不做冒险的事。”
萧钦竹都要被庄良玉给气笑了,他扶额没好气地笑了起来,“‘从来不做冒险的事’?你都已经拿自己的命去赌了,还有什么不敢冒险的呢?”
熟料庄良玉却说,“人生在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要在意的东西也有很多。但于我而言,唯一不重要的,就只有这条命而已。”
在这一刻,萧钦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奇怪而浓重的悲哀。
因为就在这一刻,萧钦竹无比清楚而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爱的人是一个无畏的殉道者。
庄良玉的生活里会有很多追求,会有很多要做的事,多到这些几乎要占据她生活的全部,多到庄良玉为这些哪怕牺牲自己都在所不惜。也多到——
让萧钦竹知道自己不过只是她生活中虽然重要,但也可以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庄良玉看着萧钦竹突然的沉默,好像能感受到他在想什么。
思忖片刻,她笑道:“郎君,我不是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人。”
萧钦竹没说话,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
在这场小小的争论之后,庄良玉发觉她与萧钦竹之间似乎进入了一种很尴尬的氛围。
尴尬的不是萧钦竹,而是庄良玉。
此前,无论是两人的拥抱或者是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她都适应良好,甚至没什么波澜。该如何便如何,一切都顺其自然。
但自那日早餐桌上谈完以后,她有点不敢看萧钦竹的目光。
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辜负别人心意的负心汉。
被人强硬凑在一起的夫妻应该是何种模样?
在无数话本子或者庄良玉前生看过的影视剧中,这种被生拉硬凑在一起的夫妻,生活总会有许多不如意。
磕磕绊绊,吵吵闹闹。要么便是彼此之间冷若冰霜,置之不理。
她和萧钦竹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
现在,此前在扎穆寨时所想的问题再度回到脑海中。
庄良玉一贯只有事情的脑袋里终于开始思考关于感情的问题。
不过她也想不了多久,因为眼前还有无数的公务在等着她。陵南道的五州七十二郡有无数百姓生计等着她去处理。
哪怕有赵衍恪在又怎样?
说到底,一个习惯了居于上位的皇子,一个想要当皇帝的人,哪里学得会用平视的目光去看在底层挣扎求生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