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倒是跟大皇子赵衍慎接触更多些。
在他们眼里,四皇兄是个优秀的怪人。尤其这两年,自打上一任皇妃去世后, 性情变得更古怪了些。
生人勿进, 压迫感十足,哪怕笑着看你,也仿佛被猛兽盯住, 让人忍不住浑身战栗。
不然在得知他也要跟着来赈灾之后,他的母妃也不会特意去求康老将军来护他一程。
赵衍怀瘪嘴, 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唉声叹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这挑剔的舌头和肚子才能好好满足一番……
……
这趟赈灾之路, 不仅对八皇子来说出乎意料,也完全出乎了赵衍恪的意料。
京中靠祖辈蒙阴的官二代是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陵南道本地的老油条们有多难支使他也心知肚明。
但眼下——
赈灾过程顺利得仿佛是顺水推舟,挥毫泼墨,简直一挥而就。
不等他们焦头烂额的思索对策,跟这些人精们斗心眼儿,陵南道的灾情便已经稳定了下来。
眼下,陵南道的受灾情况远远好过预期,剩下的大半银钱被用来给陵南道修建医馆,疏通道路。
此地民生有了极大改善。
走在街上,赵衍恪都能收到来自当地百姓的感谢。
赵衍恪将陵南道发生的事情提笔尽数写下,不添油加醋,不春秋笔法。
句句详实地将庄良玉的所作所为,以及陵南道百姓对庄良玉的称赞如实写上。
他要保庄良玉,要让庄良玉上他这条船。
如果真的得不到这个人,迫不得已的办法,才是将其毁掉。
但这必然会是极大的损失,无论他为君为臣,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损失。
赵衍恪看到过那份被他父皇御笔亲批的奏折,庄良玉能够在出发之前便有此具体周密的计划,简直有神算之名。
而庄良玉在陵南道所做的一切,正是在按照她的计划推进。
赵衍恪将奏折写好,又誊抄三份,然后将四份奏折以同样的规格包好,加以火漆和保密措施,这才交到自己的护卫手中。
“快马加鞭送入京中,不得贻误。”
等誊抄的三份奏折被快马加鞭的送出,赵衍恪这才将一开始写好的那份递给影卫,命其寻个安全的地方,再放海东青飞回西都城。
赵衍恪看着陵南道上空仍旧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声暗叹。
“希望你不会站到我的对立面……”
***
庄良玉这几日在陵南道各地多有奔波,驾着她的驯鹿车在冰天雪地里穿梭,速度有时比各军将士还要快些。
萧钦竹有公务在身走不开,可又不放心,只能加派人手跟着庄良玉在各地奔走。
庄良玉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都在陵南道五州主城之间来回游走处理公务,因此驾车上路得心应手。
而且她走得是官道,沿途也有滇西军、镇北军的将士巡逻护卫,她自觉也不会出现多大危险。
——顶多是雨雪路滑,她驾车失误冲进了沟里。
天上还细细密密地飘着小小的雪粒,发出沙沙的声响。庄良玉赶着驯鹿车往前走,周围前后都有镇北军将士护卫。
眼见雨雪愈大,挡得人睁不开眼。
前头已经能看到西州城外的驿站,庄良玉当即下令让所有人去驿站暂歇。
驿站距离西州城还有不到六十里地,他们大部队前进需要小两个时辰,庄良玉也不愿意将士们在这种雨雪天气里受罪出意外,还是暂避要好些。
早已在雨雪中等候多时的人此时早就四肢僵硬,这群人手上持着弯刀,黑布蒙面,埋伏在西州城外的护成林中。
眼见天色渐暗,却仍看不到人影,这些埋伏已久的人难免躁动。
“老大,这赈灾指挥使怎么还没到?”
“雪天走得慢,再等等。”
过了片刻,又有人问道:“老大,不是说这小娘们儿的鹿车快得很,怎么这么久都没到?”
这些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说惯了大雍官话的人,倒跟五斗山中的村寨有几分相似。
“我怎么知道?你,前头去探探!”
正在埋伏的人中蹿出一个小个子黑衣人,快似一道闪电般向着黔州主城方向奔去。
西州主城外的驿站虽然因为这段时日商贸不通空了许久,但各种设施都有,也足够宽敞,容下庄良玉这小二百号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庄良玉在各地巡察的时候不会带着夏荷潋冬,顶多带上萧安萧远,现在萧钦竹不放心,直接将他自己的亲卫拨了大半过来。
甚至护卫她在各地巡察的镇北军个顶个都是萧钦竹亲自挑选的个中好手。
庄良玉这段时日一直跟这些人相处,关系很融洽,将士们见到她不太爱喊别人唱喊的“庄大人”或者是“赈灾指挥使”,比较爱喊她“将军夫人”。
庄良玉不清楚萧钦竹在看他这些将士们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但是她——
有点看小孩儿的感觉。
这些将士们年纪都不算大,二十出头,满脸朝气。
他们做到一起的时候就会天南海北的聊,现下甚至唱起了歌。
屋里点了篝火,然后萧安熬了汤给大家暖身,一来二去,便唱了起来。
外面的雨夹雪还在下,驿站外的草棚里,四头驯鹿低头专心吃草,偶尔抬头看看四周,巨大的鹿角时不时碰撞在一起发出一点声响。
驿站里传来了欢快的笑声。
前头负责守卫的将士间或回头看看驿站里,听着里面的热闹满眼羡慕。
“在等等,等下就有人来换班了。”
负责守卫的将士像是冰天雪地里一尊屹立不倒的雕像,时刻注意着驿站附近的风吹草动。
在雨线和天幕之外,突然出现一线黑色的小点,密密麻麻向城外驿站方向靠拢。
像是过境的飞蚁蝗虫一样只有极其细微的响动,然后向驿站飞速掠进。
雨雪仍在继续,沙沙的声音掩盖住外界不同寻常的响动。
负责守卫的士兵终于到了要换班的时刻,见有人出来,总算能松一口气,然后忙不迭地向屋里跑去。
南方的雨雪天冷得渗人,丝丝缕缕寒气仿佛能透进骨头缝里。刚出来的将士们哈了两口气,立即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值守。
四头驯鹿停止了进食,开始定定地望向一个地方,而后不安地躁动起来。
发出低沉的鼻息。
草棚的响动惊扰了守卫的将士,有人过来一探究竟,发现是驯鹿在躁动不安。
镇北军将士都知道这四个长相奇怪的家伙是他们将军夫人的宝贝,跟着夫人在陵南道走南闯北,是从宫里特意借出来的大功臣,不敢怠慢,立马小跑过来安抚。
喂草无用,喂水也无用。
小兵满头雾水,看向不安的驯鹿,眉头蹙起,这几个家伙,怎么看起来像是在——
恐惧?
恐惧!
小兵猛然回头,身后刀光已至,立时回身抵抗。
兵刃相接在暗夜里激出火光。
镇北军本就擅长伏击奇袭,各个身手敏捷,三五个人围上来,抽刀抵抗才勉强顶住。
草棚的响动一出,驿站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火光都顷刻熄灭。
驿站顿时被夜色包围。
黑夜里,只有匆匆移动的脚步声,可混着雨雪风声,连这点声音都几乎要听不清楚。
庄良玉静静坐在屋内,眼中黑沉,外面兵刃交接声不绝,兵器刺入人体后,穿过□□摩擦骨骼发出渗人的声音。
眼下敌我不明,贸然行动恐招致更大的危险。
这些人都是冲着她来的。
又或者庄良玉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遭,眼下这波杀手来的比她预期中还要慢一些。
这群人比她想象中更坐得住,否则在她启程前往五斗山时就该动手,直接让八皇子跟她一起死在进山的路上。
萧家的护卫都在她身边,外面接连不断地有人倒地。
庄良玉眼中眸色愈沉,透过一点点昏暗的光线,她能看到外面模糊的影子。
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无论敌方人手情况如何,她在这里,所有人的重心都是护卫她。
她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用命来给她换安稳,所以必须要想办法。
“萧安,萧远,你们派人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我们不能一直等在这里。一波杀手完了还可以有第二波,第三波,眼下城外驿站孤立无援,我们要想办法破局。”
萧安萧远对视一眼,萧安上前一步说道:“夫人,外面的人多是武林高手,出手阴毒,且敌我数量不明,贸然行动会有危险。”
“坐以待毙也会有危险。”庄良玉不假思索地的说道。
这是她第二次遭遇刺杀,上一次还是在群青论坛召开之时,有人想从中搅局,所以对她下手。
但那时萧钦竹率人及时赶来,所以她只是胳膊上受了轻伤。
庄良玉什么也不会,体力也不过平平……
外面的刀兵声越来越近,庄良玉站起身,沉声道:“杀手的目标是我,没必要让他们对无辜的人下手。现在出发去西州主城,看看这些存了杀人心的家伙敢不敢一路追杀过去。”
庄良玉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让她扭转主意。
但情况也确实如庄良玉所说这般,外面到底有多少杀手根本就是不能确定的事情,如果一直等下去——
萧安萧远跪地领命,立时安排护卫准备车马。
遍地刀光血影里,四头驯鹿扬蹄溅起泥水,带着巨大的角横冲直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这些家伙可不是好脾气,受惊吓之后起了生物本能,撒蹄狂奔,速度简直与马匹有得一拼。
尤其这些驯鹿是御赐,是专门从圣上的皇家园林中借出来的,还要尽心保护,任何一头出了问题恐怕都是杀头的罪过。
镇北军的将士们也战得束手束脚。
萧安萧远本意是安排庄良玉偷偷离开,他们在后面拦一段时间。
可熟料庄良玉上马之后竟然直接打了一声格外响亮的口号,然后一夹马肚子便直奔西州主城方向而去。
连萧安萧远都一时反应不及被扔在了后面。
在混乱中听到熟悉口哨声的四头驯鹿像是突然找到了方向,直接顶着硕大的鹿角在遍地混战中杀出一条血路,直追庄良玉而去。
“所有人往西州主城去!”
杀手一见目标跑了,立时要追,可杀红眼的镇北军哪里可能让他们轻易跑走?
……
但在驿站突击的杀手之外,前往西州主城的路上,不知还藏着多少杀机。
而庄良玉,只能在马背上伏底身体尽力狂奔。
不添乱,然后吸引分散火力,这就是她的目的。
现在的她,正在走进更深的危险……
第65章 突围
雪粒像是细密的针一样刺在脸上, 庄良玉眼睫上覆了一层,几近挡住视线,连路都看不分明。
她随手抹了一把, 将糊在脸上的雨雪甩下,心跳如雷, 大口喘息。
庄良玉紧紧将自己的身体固定在马背上,带着四头驯鹿狂奔。
身后是一直在追她的萧家护卫, 再往后便是追上来的杀手。庄良玉不信这些人会只在驿站伏击,通往西州主城的路上必然处处是危险。
这些人下了死手,显然是冲着她的命而来。
凛冽的寒风让庄良玉脑中愈发清醒,她将所有可能的人选在脑海中过了一个遍, 最后将点定在了西都皇城之中——
一个与她从未有过交集的人身上。
西州主城的护城林就在眼前了。
嗖——
庄良玉下意识侧身,胳膊处一凉。
她回头勒马, 看到流矢摄入泥泞的雪地之中。
身后的萧家护卫拼命拍马前奔, 想要冲进去将林中暗伏的宵小尽数清除。
可庄良玉却示意他们减速。
“少夫人!”
萧安萧远一追上来便挡在了庄良玉前头,确保从林中出来的暗箭即便穿过他们的身体也不会伤害到少夫人丝毫。
“眼下林中伏兵不知几何, 贸然进去是送命。”
“我等为保护少夫人在所不惜!”
庄良玉压下眉头,回绝一干护卫主动卖命的想法,肃声道:“这是你们的工作, 不是你们的坟墓。我要活生生的人, 不要一条条人命。”
庄良玉快速扫过西州主城外的环境,清楚他们现在毫无遮掩的状态下,如果贸然进林, 就是等着被人爆头的活靶子。
“少夫人,您意下如何?”
庄良玉的视线扫过漆黑的林中, 雨雪还在继续, 根本看不到一点要停的架势。
“等。”
“他在等我们进去送死。”庄良玉声音沉静地说道:“现在就看谁更有耐心熬到天亮。”
萧家的护卫沉声宣誓, “愿为少夫人身死而战。”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漫长的两个时辰。
……
西州主城里,有人披风戴雪刚刚抵达。
萧钦竹一到西州主城便直奔知州府。
策马至府衙前,见知州府外大门敞开,灯火通明。
他以为庄良玉又在通宵达旦地工作了,眼里闪过无可奈何地神情,准备去将一心扑在工作上的自家夫人压去休息。
萧钦竹翻身下马,抬脚便向里走去,脚下飞快,他身后的护卫亲兵都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萧钦竹一进府便直接问府内下人,“赈灾指挥使何在?”
院子里昏昏欲睡的门童一个激灵,被萧钦竹的阵势吓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没、没瞧见赈灾指挥使大人!”
萧钦竹眉头立时紧皱,刚刚踏进去的脚收回,直接转身向外。
身后的被雨雪占师的披风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发出猎猎声响。
他的副官刚刚把马匹交给西州城知州府的下人,就瞧见他们将军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满脸杀气。
“将军?”
萧钦竹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对在门口战战兢兢地门童说道:“如果赈灾指挥使今日出了什么意外,记得告诉你家刘大人,头顶上的乌纱帽就可以不要了。”
说完策马扬鞭,直奔黔州主城方向准备出城。
萧钦竹自甘罗州赶来,前几日在书信中得了庄良玉要到西州城巡查的消息,本想着能在西州见上庄良玉一面,谁料竟然出了这种岔子。
黔州与西州毗邻,两州主城相距不过三百余里,正常时间出发,不过一日半便能赶到,若是遇上雨雪天气,两日半也该到了。
但现在——
大雍朝在各地州府主城外通常会按照车马行进速度,每百里设置一驿站,用以临时停歇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