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闹事的人堵在国子监门前,叫嚷着要国子监能管事的人给个交代,说都是因为看了他们的文章,让家里今年粮食产量减了一半,几家老小连肚子都饿着,往年还能吃顿饱饭,今年连锅都揭不开了!
声泪俱下,闻着动容。
时值国子监下学时分,人来人往,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庄良玉放下手中纸笔,随着一众慌乱的学子来到正门。
告上门来的人很多,粗略看过去便有二三十人,在为首的这群人身后还站了更多穿着相似衣裳的人。哭闹的主要是老人以及妇孺,那些看上去身强体壮的男子反倒站在身后没点豁出去的劲头。
一看到人出来,方才还哭天抢地的人立时收声,眼睛咕噜噜一转,落定在庄良玉身上,又是一扑,扯住她的衣摆声泪俱下。
“您就是国子监的管事吧!求求大人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来的路上,诸多学子七嘴八舌地将情况告知,庄良玉囫囵个儿听了个大概齐,此时见到人,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弯腰将止不住哭声的妇人扶起,问道:“您先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今年开春,他们说西都城的国子监出了书,能让地里产更多的粮食。我们乡下人,没读过书,书里说的啥,就信啥。他们说这是妙玉先生的书,能让地里的粮翻一番。我们照做,可今年差点揭不开锅!”
“您说说!我们是不是要来找人评评理!”
这些话一出,庄良玉立时感受到周遭的眼神一变,落在她身上时全是挑剔与指责。
又是一阵哭声迭起,吵得人心烦意乱。身后不信这些人的学子差点没忍住直接冲上去。
庄良玉抬手将人挥退,声音平和地继续问道:“您的意思是,‘我’的文章让您的田地受了损失?”
此时,萧吟松见事态不对,已经溜到萧家的马车上,命人去兵部将他哥找来。
这种时候再看不明白这些人是有意找茬,那他简直白活这七年!
正哭诉的妇人一顿,被庄良玉的平静吓得打嗝,还虚张声势:“怎!怎么就不能让说了!来评评理啊!这女人当了官,蛇蝎心肠,非要害了天下百姓苍生才甘心!”
“今天害的是俺家,害的是俺们村!明天祸害得就是全天下啊!”
嗡——
国子监门前像是炸开了锅。
审视的眼神,指指点点的评论尽数如同利箭般向庄良玉袭来。她松开握住妇人小臂的手,缓缓起身,站直身子。平静的视线扫过所有人,喧闹的人群中竟无人敢与她对视,甚至在这样剔透的眼神里偃旗息鼓。
洛川郡主愤怒极了,气冲冲两步上前:“你何必以因女子身份对庄先生有意见?难道你不是女子?”
“我是女人又怎么了!俺不做官,俺害不了人!”妇人怀里还揽着个半大的孩子,见洛川郡主怒气冲冲的模样还喊,“打人啊!女人读了书就要打女人了!救命啊!”
洛川郡主何曾见过这种不讲理的阵仗?面色涨红,空有怒气却不知从何发泄。
庄良玉握住洛川郡主的手,走到她身前,挡住了揽着孩子还想往前扑的妇人,也挡住容易愤怒失控的洛川郡主。
“你可以害人。”她的声音平和,甚至听上去跟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庄良玉一开口,这妇人便抖了抖,像是怕极了,倔强道:“我会害谁!”
“你的儿子。”庄良玉虽然在笑,但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来自母亲的歇斯底里,只会让孩童幼小的心灵受伤。”
“你胡说!俺儿子是宝贝,俺才不会害他!”
庄良玉的声音不疾不徐,每说一句话,便向前踏出一步,直直将这妇人与她的儿子逼得节节后退。
“你的愤怒和毫无理智会给他蒙上阴影,会让他的性格变得战战兢兢和敏感,会想要逃离原生家庭。同样——”
“会让他厌恶你,会让他觉得有一个容易被利益驱动蒙蔽双眼的母亲是他的耻辱。”
“你胡说!你不许过来!”
庄良玉抬手示意,表明自己不会再向前任何一步,甚至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以示诚意。她诚恳道:“如果你不信,看看你儿子的眼睛。”
妇人嘴里嚷着不信,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低头,在孩子黑亮的眼瞳里看到恐惧与陌生。
小孩儿在看到母亲视线的那一刻,突然嚎啕大哭,“娘——”
“娘!怕!”
妇人的泪水又夺出眼眶,母子二人哭声震天,听的人都忍不住悲戚。
突然,妇人一抹眼泪,将孩子死死抱在怀里,恶狠狠道:“都是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如果不是你乱写书,俺们家怎么会揭不开锅吃不上饭,俺儿子又怎么会吃这苦头!”
此时,庄良玉的眼神不再似先前那般无害且平和,她就站在原地,看着妇人以及她身后蠢蠢欲动的所有人。这些人就像是豺狼虎豹般,恨不得将她活活撕碎。
“你说是我害了你,你便要拿出证据。如果你不能证明错在我,那么我便无错。”
乡下的妇人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又是哭天抢地,“来人评评理啊!这妖女害死一家人还不够,还要害死一个村子害死天下人啊!”
“谁来评评理,谁来救救俺们啊!”
一时人群骚动,甚至有人跃跃欲试地想要将东西扔到庄良玉身上。
然而东西还来不及扔出去,便被人死死攥住手腕。一回头,便是银光铁甲。
萧钦竹将人甩开,扔给士兵收押。镇北军快速穿入,将人群分隔开,将人里外控制住,不让更多人进来,也不可能放一个人出去。
“你!光天化日你还要杀人灭口!”
“救命啊!救命啊!”
所有来闹事的人都喊叫起来,可这时——
在镇北军的铁甲下,再无人敢声援助威。
第94章 逼问
现场陷入一种尴尬的氛围, 里头喊叫的人沸反盈天,但围观的人却各个噤若寒蝉。
庄良玉就静静看着这些人哭闹,萧钦竹想从人群中走进来, 她微微摇头,止住他的脚步。
此时此刻, 萧钦竹公然带兵出现已经落人口舌,若是在站到她身边来, 怕是要被不少人指指点点。
“你所叫嚷的这些皆是有名无实,若是追究下去,给你个诬告的罪名,你觉得你的儿子日后在邻里乡亲面前还能抬起头来吗?”
“你威胁我!”
庄良玉不以为意, 看向妇人身后已经开始瑟缩的其他人:“我只是在告诉你以及你身后之人利害关系。”
“做事情要想清楚后果,不要被人当枪使。”
“你当我们没读过书都是傻子吗!我们是不识字, 但好歹有个良心!你乱写书, 祸害的是所有人!”妇人身后一位老头颤巍巍说道,疾言厉色, 痛心疾首。
庄良玉咦了一声,困惑道:“尔等既然不识字也不读书,又是如何看懂了书, 按照书里的方法耕作?”
老头哼了一声:“自然口口相传!”
“您又如何知晓别人告诉你的就是对的?”
老头语塞, 那妇人又冲上前来,喊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蛇蝎心肠?邻里相亲相互帮助,才不会欺骗!大家今年都吃不饱饭!”
庄良玉故意露出为难的神情, 这些人以为胜利在望,甚至是有机会, 又往前一扑一扑地叫喊, 哪怕有镇北军将士挡着也难以拦得住, 好像不给庄良玉添点彩誓不罢休一般。
一直站在人群外的萧钦竹蹙起眉头,可又想起方才庄良玉的眼神,只能忍住。又命人去催,时时刻刻留心着里面的动静。
“你们看得哪本书?听了哪本书的方法?”
“你问我们?你自己写的你不知道吗!”老头敲着拐棍怒不可遏。
“老人家。”庄良玉微微一笑,“鄙人到目前写过的书无数,仅《开物记》一书便有五卷,更别提寻常时候写的手札,您不说清楚我错在哪里,万一今后有人跟您一样走了错误的路,我这不是就真成‘祸害’了?”
可这群人哪里能说得出个一二三来?
本就是见隔壁村因着有庄家指点,收成一年比一年高,见了眼馋。旁人吹两句风,给点好处,这就眼巴巴跟着上来找人麻烦,就像讹点好处回去。
“这样吧,老人家,您说说您家的地在何处,庄某亲自去看看,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可还有补救的措施。若是真的往年勉强能吃饱饭的地换了耕作方式便让一家人揭不开锅了,那看来,庄某真是错得离谱。”
庄良玉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柔,可放在这些人眼里便如同蛇蝎恶魔。一个女子,怎能不畏惧这种阵仗?
庄良玉仿佛对这些人的胆怯一无所知,又走上前两步,轻声问道:“老人家,您说可好?”
“就是!让庄先生跟着去看!她要是乱写,又如何能做得了国子监的祭酒?教书育人岂不是就成了误人子弟?”
“就是就是!我们这么多人做见证,老人家你直说便是!”
洛川郡主抱臂冷笑一声:“他有什么胆子‘直说’?左右不过是来讹人而已,支支吾吾言语不详,平白来辱人名声!”
“你!你信口喷人!”
洛川郡主脾气大,吊起眉梢,眉眼间尽是嘲讽:“既然你说自己说的是真话,那你就说出来到底是哪本书,说不出是什么书就说你的地。庄良玉要是感在本郡主面前误人子弟,本郡主第一个上书让她从国子监滚蛋走人!”
“就——”
“就什么?”
“就是那样的书!”
老头慌乱之间抬手指向用来张贴学子文章告示的榜单。群青论坛的目的在于要将学子文章传阅四海,故而在张榜之时便出了样书。上百本样书用线固定在桌上,供来来往往的人随意翻看。
不仅国子监门前支了这样的书摊,西都城中还有几处地方都支了同样的告示榜和摊子,有些颇有名气的跟翰林院有往来的书斋,这时也已经拿到了第一批赶制出来的新书。
这老头的话一出,先前学子中看庄良玉不顺眼的,甚至还起哄的人立时安静了。
这书——
这书根本就不是庄良玉写的啊!
大家的脸上不约而同的闪过尴尬,这——就是不知是谁的文章这样倒霉,竟然摊上这样的事。
庄良玉再次问道:“您确定是那样的书?”
“就是!俺们村里的先生从城里回去,说有人张榜,将书摆出来随意看。他就是看了书才回去告诉我们的!”
庄良玉颔首,转头叫国子监中的书童:“去将国子监去年在群青论坛上刊选文章的书拿出来,涉及农耕的共有十三本书,编号为甲七、甲九,乙二到乙五,丙一到丙四,丙七到丙九。在第十七书库的五排、七排、九排。”
干脆利落的声音再度震惊全场,任谁也想不到庄良玉竟然会对国子监的书库和书籍这般如数家珍,了若指掌。
越是说得多,这些人便越是露怯。
被老头点出来的那个村里先生更是梗着脖子说:“没错!就是从摊子上翻到的书!”
可——
他当真连这些书都不曾见过。
……
此时,人群外突然有几名士兵小步急速跑来,站定到萧钦竹跟前,低声耳语。
萧钦竹的神色越来越阴沉,他的目光看向被围在正中的村民,又虚虚扫过围观的众人,心下已然对幕后主使有了判断。
负责西都城治安的京城警备司终于姗姗来迟,一到便乱哄哄地想要重开镇北军管控的秩序。
萧钦竹抬手便擎住京城警备司的元帅,握着对方肩膀的手仿佛铁钳,哪怕隔着布甲也让人疼得皱起眉头。
“刘将军稍安勿躁。”
刘将军面色不虞,眼神落到肩头:“萧将军这是何意?”
萧钦竹只是再次沉声重复:“稍安勿躁。”
尔后松手,疼得这位刘将军揉了揉自己的肩头。但没办法,只能不情不愿地让手下围在外头,听镇北军的指挥安排。
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萧钦竹这个将军,几乎要成为大雍目前官阶最高的将军了!
很快,国子监的书童从书库里将书抱出来,按照庄良玉的要求摆在临时扛出来的桌子上。
庄良玉孑然立在桌后,对众人说道:“在场识字者众多,也叫您村子里的先生看一看,到底是不是这些书。”
庄良玉的神色太过坦然,冷冷清清的,瞧得人心里打鼓。
“老人家,您的地里,种的都是什么?”
这村头识字的先生不敢上前,还嘴硬着说自己看过之后便不记得了。说庄良玉现在是强人所难。
“你这样对待读书人,是要遭报应的!”
庄良玉的神情堪称冷漠:“如果都是信口开河,连自己看过、学过什么都能撒谎的人,应当也愧为读书人。怕是连书页不耻于被这种人所读。”
此时,已然是庄良玉的气势压制全场,国子监门里门外怕是围了上千人,但此时此刻竟无一人敢在这里喧哗。
老头不肯说,妇人支支吾吾只知道哭,村里的教书先生在怒骂,一时之间,场面极其滑稽。
眼下天色已黑,庄良玉便命人点上灯,照得这里灯火通明,起初来看热闹的人也觉得无趣,走了许多。至于剩下的人——
庄良玉视线扫过,将这些人的面孔记了个七七八八。
人群之外,又一个穿着镇北军衣服的小兵跑来,在萧钦竹耳边耳语过后,立刻从人群中穿过,来到庄良玉跟前。
将方才同萧钦竹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而这时,萧钦竹也拿到了这些人的户籍与账目。
他自人群中走出,将这些调查来的东西全部递给庄良玉。
庄良玉接过之后,草草翻看,快速浏览上面所写的数字。
“尔等来自除萍乡,宋坨村。乡志记载,宋坨村农耕以麦为主,顺德十二年,宋坨村麦子的总产量有四十万斤,而顺德十一年,宋坨村的麦子总产量为三十八万斤。今年圣上因举国灾情,特意免除了农耕赋税。”
“倒让庄某有些好奇,怎的除了赋税,又加了总产,各位乡亲父老竟然还吃不饱肚子了?”
来闹事的宋坨村村民,立时脸全都白了,冷汗涔涔,胆子小一些的,直接开始跪地喊饶命了。
庄良玉仿佛听不到这些人的告饶,继续说道:“庄某无见识,不懂在大雍物价并未出现明显波动的情况下,诸位是如何收了更多粮食反而还吃不饱饭了呢?多出来的粮食去了哪里?”
庄良玉越说,这个话题便显得愈发恐怖起来。
粮食去了哪里?
她刻意将单纯的诬告拔高,免了这些被人指使的贪婪村民受刑罚,还用扣大帽的方式催着京内府衙去找幕后主使。
对于一个农业国家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有三样,粮食、盐和铁。吃不饱饭便容易生民乱。以粮食为引子,足以让不少人战战兢兢自顾不暇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