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了正神色, 对着琥珀道:“祖母一向身子不好, 受不了这个气, 琥珀,你来说。”
琥珀一脸为难走上前来:“老夫人, 姑娘,今日宴会上可是有三位公主, 奴婢虽然没读过几天书, 但也跟着夫人听过几次戏文,这欺瞒公主可是大不敬的罪名, 奴婢……奴婢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起。”
沈若锦一听这话有些不对:“你这是什么意思?”
琥珀小心地看了一眼沈老夫人的神色:“奴婢胆子小,不敢随便乱说,更不敢欺瞒公主,还望老夫人和二姑娘明鉴。”
“你的意思是我方才的话都是欺瞒了?”沈老夫人厉声道,“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诬陷主子?”
和恩公主这会儿歇够了,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这次洛大人过来赏花会,是并经过了父皇允准的,今日闹出了这样的动静,我日后是一定要禀明父皇的,你若帮着沈家欺瞒,这敬不敬还是两说,一个欺君之罪总是逃不掉的,你自己掂量着看。”
琥珀看了沈老夫人和沈若锦一眼,最后下定决心一般地应道:“公主明鉴,奴婢无意欺瞒。正如包夫人所言,当初知道家里找到了洛姑娘后,沈姑娘就病得厉害,后来老夫人和老爷又要为着参选东宫伴读考量,所以一直拖着不想认姑娘回府。”
“好容易等到沈姑娘身子好了一些,也入选了东宫伴读,老夫人终于想起了洛姑娘。可老夫人和侯爷觉得桃笙姑娘是乡下来的姑娘,怕认回沈家之后再有其他不当言行,给家里抹黑,所以就想着只认作嗣女或者养女,如果实在不成再对外称两人是夫人当年诞下的双生胎。”
和恩公主皱起了眉头。
刚才听柳氏说起若锦的时候装病,她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沈若锦成了东宫伴读之后,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病痛。
照这么说来,沈若锦知道真相是在参选东宫伴读之前,也就是说,沈家明明知道沈若锦身份是假的,还让她以侯府嫡女的身份参选了东宫伴读。
如果一旦坐实这些事情都是真的,恐怕沈家又要扒一层皮。
沈老夫人怒极反笑:“就算你说得都是真的,可作为子女本就理应顺从长辈,她因着种种理由不愿认回家中,对长辈之言并不依从,难道不是事实?”
“可当初洛姑娘明明不是这样说的。”琥珀道,“她并非赌气或者什么,只是考虑到养父母过逝,又没有其他孩子,养育一场在过身之后还想以女儿的身份处理身后之事,每年的忌辰祭日都能上一炷香,这恰恰是真正有情有义的表现。“
经琥珀这样一提醒大家才想起来,虽然这会儿人家洛大人的养父母已经回来,但也是实实在在失踪了这些年,早已按着已故之人对待,在这样的情况下,桃笙能够顶住认回侯府的诱惑,只为了给把自己养大的养父母一个交待,才是真正有情义的表现。
沈老夫人不死心道:“出门见到生身父亲的车子都不让路,连个招呼都不打,难道也是为了养父母?”
“据我所知,从前姑娘还是尊敬侯爷的。”琥珀道,“若不是当初府上几位主子以家人名义逼迫姑娘嫁人,但凡她不点头这门亲事就不许进家门,且还要断了关系,她又何至于如此?”
“逼迫嫁人?”和庆公主瞪大了眼睛,难道是跟睿王相关,这件事情可是皇室机密,在这里说出来明显不合适。
结果琥珀却道:“当年二姑娘和令国公世子暗生情愫,但她当时已经定了亲,定得还是长兴侯府世子,家里必须要给长兴侯家一个交代。”
“所以他们就逼着洛姑娘和长兴侯府定亲,还觉得这是对姑娘天大的恩典。洛姑娘不愿,所以侯爷跟她翻了脸,老夫人也说了,以后家里和姑娘再无关系。既然再无关系,那侯爷也就不再是姑娘的生父,洛姑娘此举,也没什么不妥。”
大家都是知道长兴侯世子是怎么样的人,如果桃笙那时真的嫁了这样的人,怕是也没有了今日的她。
这家人什么都偏向沈若锦不说,连她不要的夫婿都要硬塞给桃笙,真不是人干的事。
如今都闹成这样,已然断绝了关系,竟然还去再跟桃笙要钱,这得多厚的脸皮才能做得出来!
“说起姑娘不孝顺,更是无稽之谈。”琥珀镇定道,“姑娘思念夫人,但是老夫人和老爷说不准她回去,只能在外面私下相见,从前沈二姑娘备嫁之时,夫人身体不好,都是桃笙姑娘在一旁侍疾的。”
此话一出,家里有女儿的几位夫人都甚是动容。夫家不许女儿回来,捧着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假货,洛昕作为一个当家侯夫人,见一面女儿都要偷偷摸摸,实在可怜。
想到自己刚刚嫁人不久的小女儿,和瑄公主甚至当场落了泪。
沈老夫人终于觉察出一些不对:“你才来了府中不过两年,哪里又知道这些几年前事情?可见都是胡说了。”
“这些事情家中议论还少吗?”琥珀道,“别说是我,就是后来的玛瑙、芍药,也从妈妈们口中听得不少,对这些事情也都是知道的。老夫人,公道自在人心,洛姑娘可是您的亲生孙女,您不能这么昧着良心对她,否则日后到了地下也无法和老侯爷交待,趁着这会儿还有挽回的余地,要不您就认了吧。”
沈老夫人听了这话,几乎要气个仰倒:“你血口喷人!”
“公主明鉴。”琥珀转身给和恩公主叩了个头,“奴婢是不是血口喷人,公主只管对府里夫人、少夫人和其他知晓此事的下人一问便知,即便上了公堂,奴婢也问心无愧,还是一样的证词。”
“琥珀所言的确句句属实,桩桩件件都是侯府做下的事情,并无半句虚言。”洛昕也是听到琥珀如此清晰有条理的叙述,才越发笃定了侯府亏欠桃笙太多,“是我们看顾不利,让这孩子这些年在外受了好些委屈,回家之后反而遭受更多。”
父亲当初骂自己的话都是对的。
琥珀这话有血有肉有逻辑,听起来毫无破绽,再加上洛昕强有力的坚定支持,众人稍加判断便知此事不假。
虽然琥珀口口声声说不敢欺瞒公主,但是这个说法句句都是向着桃笙的,所以应该不是当场反水,而是有备而来,一早就站到了桃笙这边。
洛昕不由思考起了这个丫头的来历。
那是在侯府逼迫桃笙嫁人,和桃笙闹掰之后,季晏明突然来找过她,说琥珀是自己一个远房亲戚,被贬了奴籍,但有一颗奋发向上的心,所以请洛昕帮着收留。
洛昕觉得桃笙毕竟如今住在季宅,用得着表哥季晏明的事情不少,所以便将收琥珀留了下来,又想着两家毕竟是实在亲戚,所以就连身契的事也没有多问,就把这丫头带回了侯府。
后来老夫人看中了这个婢女,跟洛昕要人,洛昕去找琥珀谈心,询问她的想法,并道她毕竟是季家送来的,如果不愿去老夫人那边侍奉,自己愿意保下她。
可当时琥珀却委婉表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老夫人是整个侯府家中后地位和辈分最高的人,她是愿意去伺候老夫人的。
现在看来,琥珀想去老夫人身边大抵并非当年说得那样简单,而这一切大概率都是季晏明布下的局。
桃笙也觉得很惊讶。
今日的这个环境当中,沈若锦搬出了沈老夫人,的确对她、对洛昕甚至唐亦芝都有着绝对碾压的优势。
不管沈老夫人有什么错处,沈裕做事多么的不地道,她们这些当小辈的都不能直言指出,更不能在外言说家里人的不是,否则就算解释清了这个问题,也会被怀疑自己人品不佳。
就连关夫人那么不喜房氏,这会儿都还没对外人说她半分错处,而她们作为沈老夫人的小辈儿,便更不能公然对抗,表达对老夫人的不满。
这样反而更加坐实了沈老夫人说她有违孝道之语。
若是沈老夫人一个装晕,将气病了的责任摊到她们头上,再拿孝道压人,怕是更加不好。
桃笙如今的身份是大周朝臣,和这些靠着夫家娘家身份的命妇贵女有着本质不同,士大夫们最是讲究这些事情,她不能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被都察院上弹劾折子,误了楚王“东山再起”的大事。
而这个中情由,除了自己家里人之外,旁人都不了解,只能从一些小事旁敲侧击说几句“公道话”。自家人守着实话不能说,外头人根本不知家中秘密,想要破局的确不易。
她原本的计划就是先撑过了今日,再想办法让府里的婢女仆妇出来说话,证死了沈老夫人这些胡乱指责的话语。
可如今有了琥珀,一切便明朗起来。
琥珀以沈老夫人身边大丫鬟说出这些话,对于老夫人那些胡言乱语才算是最完美的回击。
桃笙转过头,对唐亦芝轻声道:“这位琥珀姑娘从前倒是从未见过。”
“好像是前年才被母亲采买来的。”唐亦芝道,“因着这丫头年轻,又长得好,还通好些医理,闲来还能帮忙做一些推拿,被祖母看中了,要了过去,如今拿得是一等丫鬟的月例。”
桃笙认真回忆了一下,自己和侯府闹掰之前,也曾去过几次,但从来没看到老夫人身边有这么一个婢女。
听唐亦芝的说法,应该也是自己跟侯府彻底决裂之后,琥珀才进得府中,故而自己没什么印象也在常理之中。
可看着琥珀这张脸,桃笙总觉得哪里见过。
电光火石之间,桃笙记起来,大概两三年之前,曾有一次一个妇人带着女儿来家中谢恩,好像是季晏明因着帮了家中什么事情,两人对着他谢了又谢。
而那妇人带着的女儿,和琥珀容貌有八分像,远远一看,简直就像双生胎一样。
桃笙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季晏明那次过来侯府接应自己,知晓自己和沈家发生冲突并决裂之后,便安排了琥珀入侯府,潜伏在了老夫人的近处。
既然琥珀是在两方决裂之后才进的文远侯府,按理说今天说的这些东西琥珀应该都是不晓得的,想来是季晏明的指导之下,一点一滴搜集来的。
季晏明怕自己日后对上沈家会吃亏,用了两年时间精心埋好了这颗钉子。
琥珀平常时候待在沈老夫人身边不动,一动就钉死了沈家。
有这走一步想三步的能耐,日后能够坐到多高的位置都不奇怪。
正在这时,洛夫人萧氏也走过来,轻声对桃笙道:“别怕,那日季大人从家里离开后,父亲就叮嘱我们了,不管出什么事都护你周全。”
桃笙心中一暖。
季晏明安排好的不光有琥珀,还跟外祖达成了某种协议,为今天的事情提前做了双重保险。
有这样的表哥,真的是让人太有安全感了。
季晏明果然是很好很好的人。
第65章 065
如今此事几乎可以说已成定局, 沈若锦哭得再哀婉也掩盖不了这桩桩件件的事实。
在座之人大都是出身世家的千金,也大都主动代入了桃笙的角色当中。
一想起桃笙这些年的委屈,都觉得感同身受。
和恩公主也拭泪道:“真没想到你这些年来竟受了这样多的苦, 真跟戏文里唱得那般,这有家倒不如没家了。”
这也是实话,桃笙靠着自己出了一条路,他们从桃笙出生起就弄丢了这个孩子, 这些年从未养育帮扶过她不说, 还不停地给她扯后腿败坏名声。
这家人宁可给鸠占鹊巢的沈若锦锦衣玉食,也不愿给桃笙一个笑脸,实在是过分至极。
“我的养父母都是温和正直之人,这些年来对我极好,表兄和姨母也都把我当成自家亲人, 衣食起居可谓无微不至。”桃笙道, “我这些年其实过得很好。”
桃笙说得是实话,众人却都不信。
被自己家人这样背刺, 一定很难过的吧?洛大人一定是在强颜欢笑。
方才和庆公主问她为什么不回去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说, 只说自己想要清净。说是自己想清净, 又何尝不是想给大家清净呢?
这些人的妄议和指责, 在反复论证之下,反而更坐实了桃笙品质的美好, 简直比高山上的晶莹的冰雪更加高洁。
也难怪皇上这样喜欢。
大家表示非常理解。
做官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个白璧无瑕的好名声,让人说不出任何短处, 相信这位桃笙日后一定会前途无量的。
和恩公主看火候也差不多了, 转头对沈老夫人道:“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如今她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连我身边的婢女都收买了, 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连个说公道话的人都没有,我还能有什么好说的?”沈老夫人被气得头疼,也不免有些口不择言,“这事我们府上不会就这样算了,就算是拼上性命也要讨还公道。”
和恩公主淡淡挑眉:“这么说来,老夫人是指责我这做主人的处事不公了?”
到底是公主,刚才一直在吃瓜看戏,并未有什么过人之语,这会儿突然脸色稍稍一冷,气势上就压住了人。
沈老夫人平日在家里再是跋扈,此时也不敢跟公主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