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皇帝, 也没让他签过这样的东西。
明珠暗暗咬了咬牙,但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他如今是刀架在了脖子上,不愿意也得签。
于是明珠黑着一张脸,带着些许的怨气, 大力掀开了帘子。
四阿哥看着胡乱碰撞的帘子上的珠串,摸了摸鼻子,转头很无辜地看向了一旁的洛鸢, 耸了耸肩。
很好, 明珠成功被惹到了。
洛鸢也冲他无奈地挑了挑眉:这也没办法, 以后他还有的气呢。
两个人看懂了对方的意思,在人家明珠的帐口默契地贼贼一笑。
怎么看怎么都不怀好意。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来偷家的。
两个人无声笑完了,正了正神色,便一撩帘子进了明珠的帐子。
洛鸢下意识抬起眼往四周回顾了一圈,感觉自己又成了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明相不愧是明相,出来打个仗都不愿意委屈自己。
瞧瞧这遍布斑斓虎纹的柔软地毯,再瞧瞧这闪着五色的琉璃灯,很明显的装饰性的珠串比比皆是,凉风呼啸着进来,吹动了铃舌颤个不停。
洛鸢对这一切叹为观止。
明相真的凭实力诠释了什么叫奢华。
不是珠光宝气华而不实的那种,只是一切用度皆珍品,一般人都用不起的那种贵气。
“说吧,四阿哥想让我写什么?”明珠大马金刀地往桌前一坐,朝对面抬抬眼,此刻倒是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瞧着自己这一帐子的陈列成功将四阿哥和洛鸢震住了,明珠心里难免有些得意。
皇子龙孙,也会为这一屋子的东西而震撼。
四阿哥闻言,转过头看着明珠,恰到好处地收起了眼底的那一丝探究与轻嘲,与此同时换上了一副笑吟吟的面容,没有回应他说的关于保证书的事,而是先称赞了一番明珠的帐子:“明相不愧是明相,小小一方天地藏珠纳宝,真是底蕴深厚。”
可不是底蕴深厚嘛,四阿哥眼里一道冷光闪过,明相凭着他在朝中堪称只手遮天的势力,这些年大肆敛了多少财。
都成蠹虫了。
这些话当然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四阿哥懂得这个道理,只是在心里想一想罢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
四阿哥心里怀着鬼胎,面上扬起了一个浅淡的笑。
明珠也朝他扬起了一个笑,只是这一回是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四阿哥谬赞了,老夫不过就是小小布置一下,让四阿哥见笑了。”
瞧把你得意的。
四阿哥心里一哂,一双眼嘲弄地弯起。
劳烦下次谦虚的时候收一收脸上的褶子。
他也懒得戳穿明珠炫耀似的得意,这个人就如他的名字一样,生如明珠,确有明珠之才,但也有一个喜欢敛财夺权的毛病。
四阿哥看着明珠都坐在桌前了,看这架势是想早点把保证书写了,既然如此四阿哥也不好辜负明相的好意,他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朝明珠走过去,边走边道:“接下来就有劳明相了。”
四阿哥在明珠旁边站定,指导那个一看就不如刚才开心的明珠——这人脸上的笑都僵成皱纹了,四阿哥就当没看见明珠脸上的不自在,只自顾自地道:“明相这么写就好:”
“——对四阿哥不敬者,明珠虽远必诛。”
多霸气。
四阿哥为自己的文采心折,恨不得给自己鼓个掌欢个呼。
洛鸢觑了他一眼,无声地哂笑。
出息。
明珠并没有感受到这个极妙的文采,他暗暗咂摸这简单的一句话,越想越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为什么他听起来像是四阿哥的下属?
总觉得自己被他当枪使了。
“这句话是不是有哪里不对?”明珠皱着眉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感觉挺敏锐,四阿哥心里笑了一声。
自信点,把“是不是”去了。
“不对?”四阿哥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轻轻抚了抚下巴,摆出一副跟他认真探讨的架势,“明相觉得这话哪里不对?我觉得没问题啊,难道不是明相说的,若是有人再欺负我,你替我报仇。”
话是这么说,但是谁告诉你这么表达的?
明珠紧紧皱着的眉心还是没有展开。
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是却被醍醐灌顶的四阿哥打断:“我明白了,明相你想赖账对不对?”
你他妈从哪听出来的。
明珠虽然心里不情不愿,但是也就想想罢了,突然被四阿哥点出来心里一突,随即就是恼羞成怒。
这不是怀疑他所剩无几的人格嘛。
“四阿哥若是这么说,那可就冤枉老夫了,”明珠压着火气,阴里阴气地横了四阿哥一眼,气得口沫横飞,“老夫带着诚意来与四阿哥交好,但现在看起来是老夫一厢情愿了。”
呦,你还委屈上了。
四阿哥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头,道:“明相先别着急生气,我刚才也不是在指责你,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你看,我明明是按着你之前的意思想的那句话,可话说出来了,你却又变了卦,觉得这句话不能这么说,这不就相当于自己否认了自己的话,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这么说的话……明珠慢慢收起了脸上的怒容,状若不经意地抬起袖子,不动声色擦了擦嘴角喷出来的口水,想着,四阿哥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
四阿哥理解地当作没有看见明珠用袖子揩哈喇子。
一般情况下,他是很懂给人留面子的。
尤其是这种一看就极好面子的上位者。
“那就按四阿哥说的写吧,”明珠若无其事地压了压抬起一半的臀,稳稳坐在了椅子上,轻咳一声,“方才是老夫着急了,想岔了。”
其实不是,你想的是对的。
四阿哥心知肚明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蔫坏地没有提醒他,就让他带着愧疚这么误解下去。
四阿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明珠的道歉,并且“能屈能伸”地原谅了他:“没事,不怪明相,把事情说清楚了就好,那明相我们现在开始?”
“好。”明珠言简意赅,再没有别的意见。
明相的字自然是极好的,他手里拿着上好的金丝楠木狼毫笔,笔尖润了点墨汁,于宣纸之上大笔一挥,笔走龙蛇,不一会儿便写完了全部的字。
明珠写完之后先欣赏了一番自己的作品,陶醉于自己的笔法而不可自拔,一张脸带着满意。
“怎么样,”明珠暗藏着得意,斜斜看了一眼身旁微微矮下身来看的四阿哥,唇角挑起一个骄傲的弧度,“这般应当可以了吧?”
明珠觉得若是再不行,那这小子可真是不识好歹了。
可是四阿哥偏偏就识不得好歹,他皱着眉头假模假式地看了几眼,虽然不得不承认明珠的手笔极好,但是还是不得不扫个兴,说上一句:“明相,很遗憾,这字的确是很好,可若光是这一幅字,还是差一点事。”
明珠:“……”
你他妈,给老子,把话说完。
老子辛辛苦苦按着你的话,捏着鼻子写完了这破玩意,然后你告诉老子这不行。
你他妈倒是早说啊。
玩我呢?
明珠有一种很久违的感觉,他深深地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四阿哥这个狗东西耍了。
四阿哥这是把他当大白菜涮锅呢?
也不怕被他这颗老帮菜硌了牙!
明珠这一瞬间想了很多,若是内心的言语可以如刀,那他的心里定然是万箭齐发。
“四阿哥,你想要怎么样?”明珠咬着牙,感觉自己的口中已经要被四阿哥气出血腥味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四阿哥,连脸上常带着的一抹浅笑都干脆省去,他觉得四阿哥不配被好脸相迎,“老夫都已经按照你的想法写了你想要的字了,现在你告诉老夫,这还不可以,那么老夫倒是想问问,四阿哥究竟想怎么样?”
说完,明珠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在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有些阴狠地看这四阿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怀疑道:“四阿哥,你莫不是在玩老夫吧?老夫可把话说在前面,若是让老夫知道了四阿哥只是在洗耍老夫,老夫虽不能明着拿你怎么样,可这私下里能做的事那可就多了。”
您老人家怎么还威胁人呢。
四阿哥很无奈地看了明珠一眼,虽然被骂的是自己,但是也有点同情和理解他。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都给明相泄了那么多回气了,明相就算是个泥人也该冒出三分火气了。
临门一脚踏空了,这滋味确实不好受。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四阿哥微微弯起眼,眼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嘲弄,这滋味若是好受,他就不会这么做了。
要的就是你不好受。
当别人都是狗么,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么轻易的几句话就像让他忘记了之前被欺负的种种,用脚趾头想想也成不了啊。
他又不是犯贱,还上赶着给自己的仇人当走狗。
“明相又着急了不是,”洛鸢在这时候出了声,当一个和事佬,她笑眯眯地道,“四阿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单凭一幅字就想让大阿哥他们偃旗息鼓,还是有点单薄了。”
“单薄?”明珠还是不买账,怒意高涨,“一幅字难道还不够表明本相的态度么?”
得,又成“本相”了。
拿这官想压谁呢?
知不知道你如今满手的权柄本质上还是我们爱新觉罗氏赋予的。
居然连给你饭的人都想要反咬一口。
“话不是这么说的,”洛鸢不气不馁地摇了摇头,很平静地跟他道,“大阿哥一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们若是拿了这东西在他面前亮一下,说不准他会觉得我们是拿假字来诓骗他。”
明珠一顿,高涨的怒火涨到一半便在半空中凝滞,眼珠转了转,想来也是想到了自己支持的是个什么狗性子的东西,眼中飞快地划过了一丝丝无奈。
倒是没那么生气了。
似乎还有点道理。
主要是他觉得依着大阿哥的性子,这种事情他似乎真的做得出来。
明珠对大阿哥的性子了如指掌,他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人,四阿哥之前跟大阿哥交恶之深他也曾有所耳闻,什么雷劈、倒立洗头的,热闹得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年轻人整起人来这么花样百出。
反正就是四阿哥跟大阿哥阵营的所有人都闹得很僵。
毕竟四阿哥年少无知的时候做了那么多孽,换做是谁突然要投诚多多少少得掂量一下。
明珠想着四阿哥传闻中的厉害手段,决定暂时忍一忍,再迁就一下四阿哥。
毕竟等大阿哥荣登大宝之后,想怎么折腾四阿哥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现在关键是要拉取战力。
明珠忍辱负重地一抬眼,看着四阿哥,话却是对洛鸢说的:“那依军师之见,老夫要怎么样才能让大阿哥相信这是真的字?”
洛鸢跟四阿哥对视一眼,随后笑眯眯地开口:“还请明相受累,往这幅字上扣一个章。”
鲜红的刻章,这总没有假了。
明珠看着他们,心里突地一跳,总有些不妙的预感。
就像是……这章若是真的听他们的话印了下去,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后果。
可是这会发生什么后果呢?
明珠蹙着眉,看着对面的两个人,目光游移不定。
四阿哥看出了他的顾虑,决定用一招百试不爽的老招:“怎么,不过就是一个印鉴的事,难不成明相怕了?”
眼神之轻蔑,语气之质疑,令明珠怒火中烧,恶生胆边。
不得不说,在激怒人这方面,四阿哥是行家。
“老夫有何不敢?”明珠哼笑一声,压着火气,话不多说直接拿起一个印章就要往下扣,“老夫今日就叫你看看,明相之名从不是虚传。”
“等一下,”在小印章即将扣下的关键时候,四阿哥终于还是不负众望地出声制止了,“明相,先别盖章!”
明珠拿着印章的手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中,他慢慢堪称安详地合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奶奶的。
有什么话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搁这儿遛狗玩呢?
这他妈再多来几回,心肝脾肺肾都能给他吓得吐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明珠咬牙:你挤牙膏呢?
四阿哥微笑:我遛狗呢:)
第91章 我不愿意
“四阿哥, ”纵使千般不愿,明珠还是慢慢睁开了眼,盯着自己被四阿哥摁住的手腕, 一字一顿诚恳道,“下次说话的时候,记得把话一股脑说完。老夫上岁数了, 经不起这么一惊一乍。”
你懂什么。
四阿哥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这才是说话的艺术。
说一半留一半,这不是你们经常用来吓人的法子么。
怎么反过来用到你身上就不成了?
这不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今日他偏要点灯,不仅要点,还要点得肆意张扬, 最好让火苗在他胡子上起舞, 噼里啪啦炸出一朵绚烂的烟花。
四阿哥觑着他,眸子里闪过一丝浅浅的衅色,但是很小心地藏起来, 没让他瞧见。
“明相说的是,”四阿哥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丝无辜,甚至细听之下还有点不好意思, “只是方才恰好想起来这件事,忘了提前说一声,也万万没想过, 竟然还会吓到明相,真是对不住。”
明珠蹙起眉头,感觉这小子是真不会说话。
好好一句话非得戳着别人的肺叶子说。
听这话的意思,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经吓呗。
还怪上他了?
明珠刚想发作, 但是抬起头便看见了四阿哥那张无辜的脸, 瞧着似乎也并不像是故意的,而是真心实意地感到疑惑。
明珠一顿。
这一瞬间他默念了好几遍清心咒,把这辈子的高兴事像走马灯一样过了好几遍,这才压下了心头不断翻涌的脏话。
不能骂,骂完了这一上午全白忙活了。
明珠感觉这短短的一上午,他咽下了这辈子的憋屈气。
“没事,”明珠从牙缝里委曲求全地挤出了这几个字,“老夫就是提醒四阿哥一声,没别的意思。”
真是难为明相了。
洛鸢爱莫能助地看着明珠,眼神中甚至多了一丝爱怜。
多可怜一老头,这么大岁数了,还要这么委屈自己。
然后她一边保持着爱怜的眼神,一边在心中干脆利落地交代四阿哥,【记得按原计划进行,不坑死他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