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苏兰隐当时满心都是怨愤,完全没有注意那些问题,又或者说他只是想找一份精神寄托,如此来肆意宣泄自己所有的不满与仇恨,所以刻意地忽略了那些异常。
如今被严重山明明白白地挑了出来,苏兰隐止不住地心中开始有些后怕,可还是立即否认了对方。
“我不相信,父亲不会骗人,是你在骗我,是你们在骗我!”
严重山看着有些发疯的人,道:“是你在骗自己。”
苏兰隐猛然愣住。
恰好这时有官员送来几份卷宗,严重山接过后看了看,然后递到苏兰隐面前。
苏兰隐的目光触及卷宗,认出那应该是大理寺存放的案件详录。
本朝中凡重大案件的处理必然都会留下一份详细记录,包括各种证据和各部分审问判决结果。
“这是当年那件案子的记录,里面的证据你可以自己看。”
苏兰隐强压心中情绪,抬头看了看严重山又低头继续盯着眼前的卷宗,最终按住有些发抖的手,强迫自己打开了卷宗。
随着一行行看下去,苏兰隐的呼吸越发急促,浑身都开始发抖,在看见证据收集人员时一把扔开卷宗,大喊道:“不是,不是!是假的!这是暗阁收集的证据,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组织怎么会认真收集证据!”
在苏兰隐的印象之中,暗阁杀人从来是随心所欲,只要他们感觉有异常不问其他便立即杀人全家,怎么会按部就班地收集证据?
严重山解释道:“暗阁行事一向如此,收集的证据从来都是最全面的,所以经由他们的案件至今从未出过错。”
“你不是大理寺卿吗?你竟然还帮暗阁说话?”
暗阁曾一度操持京城刑罚,所以历任刑罚官吏皆与其相看两厌,为何要为其辩解?这里面定有古怪!
苏兰隐不放过任何一丝证明造假的疑点,死死盯着眼前人。
然而严重山只是淡然道:“我没有帮他们说话,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朝堂上皆传大理寺卿与暗阁针锋相对,可实际上严重山很清楚暗阁的行事风格,同样也十分信任暗阁。
针锋相对或许不假,毕竟是同僚自然会有竞争,但英雄相惜,严重山亦敬佩暗阁的治理手段。
“而且你说你怨恨京城,恨他们没有一个人为你们苏家上奏,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其实有一个人是上奏了的,为苏家连坐之人求情。”
说实话,按照本朝律法一般受贿案件最多也只是判处本人杖脊、黥面、流放。
可当时恰逢边疆起了战乱,皇帝正是心烦意乱之际,考场又出了这么大乱子,一怒之下直接判处全家流放。
这个判处确实不合规矩,但那时群情激愤,众人对判决都是拍手叫好,就是有冷静的也不愿意多言什么。
这也算是苏兰隐愤恨的原因之一,可现在严重山却说有一个人曾站出来求情,他止不住地有些恍惚,哑声道:“是谁?”
“暗阁阁主。”
一个从未想过的人。
苏兰隐愣了很久很久,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反问道:“你在开玩笑?”
“暗阁阁主确实上奏给先帝请求从轻处置,不过是私下递的奏书。”
“先帝仔细翻阅后也同意了,特赦苏家未曾参与事件者不必流放,但也不允许归京,只是此事并未当众提及,所以未曾流传太广。”
“不对不对……”苏兰隐瞪大眼睛拼命摇头,“没有特赦,甚至是变本加厉的折磨,我全家都是在边境被看守给折磨死的!哪里有什么特赦?!”
听到这句严重山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微微皱眉似是有些疑惑,“当初确实下了圣旨,中书省那边还有记录,并且也确定南疆的节度使接旨领命。”
流放之地偏远,犯人皆会交于当地节度使管理。
除非有专门下达命令,否则节度使也没有权利直接杀死流放的犯人,而是应好好管理,甚至每年朝堂还会派人前去审查。
万不该出现虐杀一事,更别提是先帝已经赦免的情况下。
“那个节度使说我们都该死,话里话外就是朝堂要我们全家去死的意思,纵容手下士兵虐杀,甚至不止我们,还有其他犯人和边疆的外族!”
苏兰隐不知为何心跳突然变得很快,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将全部实情告诉严重山,求他为自己枉死的家人申冤。
但最后一刻他还是停住了,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再言语。
如今看来若苏兰隐所说属实,节度使接旨而不从,甚至滥用职权扰乱边疆,欺君瞒上,罔顾人命,皆是重罪。
要知道历朝历代,京城都不可避免的对边疆管理稍显乏力,若是节度使有意欺瞒,那在边疆几乎就同自立为王一般了。
“此事我会上报查明,你所说若属实,那南疆节度使必然要进京定罪,”严重山顿了一下,接着放缓语气道:“给你枉死的家人一个交代。”
“枉死?你认为我家人算是枉死吗?”在苏兰隐的认知里,所有人都说他们该死,没有人在乎他们全家的死活。
“我的想法与当年暗阁一样,有法必依,全家流放确实是不合律法的,况且明明圣旨已下,若苏家被赦之人却被奴役至死,这样如何不是枉死?大理寺自当有责任查明冤情。”
严重山的声音不急不缓,并无半点戏谑之意,是公事公办,但也是肺腑之言。
“冤情”是苏兰隐一直挂在嘴边的词,可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他在迷茫之时会暗暗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什么冤情,或者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苏兰隐深深低下了头,神情有些恍惚,轻声喃喃道:“真的有赦免吗?”
如果真的有赦免、有上奏,那自己这么多年来到底在恨什么?自己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圣旨我如何敢胡言?同样暗阁当初递交的奏折如今还存放在内阁大库之中。节度使之事我会马上上奏,而关于尘花楼的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苏兰隐抬眼看向面前的人,万般情绪在心底涌动,然而最后他还是心一横,道:“尘花楼的人是我杀的,仅此而已。”
苏兰隐不信。
他不信暗阁会上奏、不信先帝会赦免,他不信自己这不人不鬼的几年,全是虚妄!
“我知道你心中不信,”严重山蹲下身看着他,“我会把真相带到你面前,而到那时候你也必须把真相告诉我。”
苏兰隐没有回话,两人相顾无言。
沉默了一会儿,严重山站起身,命令守卫严加看守,并让大夫继续为其检查,而后转身离开。
路上严重山忽然要求随从官吏去一趟大库,将当年暗阁递交的奏折找出来,并且自己准备去中书省询问特赦的具体内容。
官吏有些不解,“那人看起来并不配合,还要给他找证据吗?”
严重山笃定道:“不,他同意了。”
苏兰隐的眼神之中有一丝乞求,他已经默许。
第25章 星河清梦
日暮西垂, 彩霞漫天。
黄昏之时的长街上依旧热闹,夏离看着街道两边的摊子,挑挑拣拣后选了几样点心打包。
可惜就算已经要求店家多放些蜜糖, 这点心吃起来还是不够甜。
夏离吃了两口有些兴致缺缺, 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萧景兮上次送来的点心,倒真是合她口味。
不过今后怕是没机会吃到了。
夏离将手上最后一个桃酥吃掉,拍了拍碎屑,继续往目的地走去。
据暗阁人员汇报, 今日严重山特地入宫一趟,同时还安排人去内阁大库翻找往期奏折。
联系苏家之事她倒是猜到了些情况, 这会儿正准备去找杨盛让他想办法到大理寺证实一下。
京城内部暗阁尚可多加监督, 可边疆实在太过遥远,那边的乱子哪怕暗阁也是鞭长莫及, 所以若真有情况, 必须早作准备。
这般思索着,不知不觉刚好走到了捉妖司附近。
周颂说今日休沐,那帮子差役自然是没一个过来, 大门紧闭,四周比平时显得更加清冷。
然而就在夏离准备快步离开时,目光忽然触及到什么, 脚步立刻停住——
少年正孤零零地坐在门前的石梯上,低着头摆弄手中的蔷薇,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落日的余晖照不到那个角落,周围黯淡无光, 平添几分孤独落寞。
像只……被遗弃在外进不得家门的小狗狗。
这想法有些奇怪, 夏离赶紧止住。
这么一耽搁萧景兮恰好抬头望过来, 两人瞬间对视。
落日即将完全沉没, 最后一丝霞光被屋檐遮挡,形成光束刚好落在夏离身上。
晚风而过,吹起夏离的发梢与衣摆,在绚丽橙黄的余晖映衬下熠熠闪光,美丽而灵动。
萧景兮看得有些愣神,眼前人像朝光、像云霞、像星辰,像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沉默一会儿后,夏离主动开口道:“小公子,今日休沐,不用来捉妖司的,回去吧。”
萧景兮站了起来,眼中神色明亮了几分,微笑道:“我是来找你的。”
夏离似乎并不想和他聊太久,随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萧景兮走上前去,将手中的蔷薇递过去,认真道:“你让我摘的花。”
虽然已经过了半天,但少年手上那朵蔷薇依旧娇美动人,想必是被人一路保护得很好。
“花?我有拜托你摘花吗?”夏离有些不解。
萧景兮眼中温柔,笃定道:“有的。”
他眼底的柔情太过明显,夏离暂时不愿处理这事,干脆接过蔷薇道:“好,我收下了,若没别的事小公子便回去吧。”
然而萧景兮并不打算离开,又道:“城东家犬失踪之事并没有完全调查清楚,任务还没有完成,我们继续去追查吗?”
夏离提醒,“今日休沐。”
“那我可以陪着你吗?”
这下萧景兮连借口都不高兴找了,直接坦白。
看着眼前小心翼翼又满是期盼的少年,夏离心中满是无奈——
自古真情多生愁绪,从来都是剪不断理还乱。
“小公子,那支发簪我已经还回去了。”
还与发簪,便当还情,这小公子前路尚远,希望能遇其良人。
“我知道,”萧景兮注视着夏离的眼睛,斟酌了一下,小心追问道:“你很讨厌我吗?”
这一问把夏离问住,她认真思考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不讨厌。”
怎么会讨厌呢,甚至夏离还挺喜欢这孩子的,少年青涩,温润典雅又带着些许天真轻狂,如何叫人不喜欢呢?
但对于夏离而言,这种“喜欢”并不能与萧景兮的喜欢对等。
“我并不讨厌你,但是……”
夏离想劝说,可萧景兮随即道:“那就可以了。”
少年认真道:“其他的和‘我喜欢你’就都不冲突了。”
他语气太过坚定而温柔,夏离叹了口气,不由自主道:“何必?”
而萧景兮亦如同昨天一般,温声回复:“不悔。”
余心之所善兮,九死其犹未悔。
夏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萧景兮接着道:“不管你想做什么,我希望能陪你一起,又或者你让我跟着就好,只要你回头就能看见我。”
“所以,”萧景兮靠近了一点,垂眸轻声道:“可以不要赶我走吗?”
眼前的少年专注又小心地看着自己,神情温柔又带着丝胆怯,眼角的朱砂不知为何变得很淡,薄薄一点朱红色的印记,在这氛围下更显得好看。
那种小狗狗的既视感又出现了,夏离眉头紧锁试图摆脱,然而并没有很成功。
现在不像小兔子,像小狗了,但很巧,夏离喜欢兔子也喜欢小狗……
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说到底这小公子自己跟着或者不跟着也不是她能决定的,何况这案子查到一半,中途换人似乎也是拖慢进程……
夏离不答,萧景兮也不追问,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
正在这时一群提着花灯的姑娘嬉笑着从这边走过,七嘴八舌讨论着“晚会”“烟花”什么的。
其中一个姑娘看见两人,热情道:“你们也是要去参加灯会吗?快些吧,不然待会儿要赶不上开场了。”
“灯会?今天是什么日子,不宵禁吗?”夏离问道。
姑娘笑道:“今日是夏至节,特令解除宵禁,晚上还会有烟花哦。”
一般夏至节确实会放假休沐,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周颂答应的那么爽快,不过解除宵禁和灯会烟花倒是头一回。
大概是因为新帝继位,特意如此来庆祝,彰显盛世。
另外一个拿着花灯的姑娘看了看两人,对着萧景兮掩唇笑道:“公子怎么也不记得买个花灯,心上人该不高兴了。”
夏离一愣,下意识想解释。
但萧景兮抢先道:“是我的疏忽,谢姑娘提醒。”
彬彬有礼,温其如玉。
接着他又偏头悄声对着夏离道:“她说的确实没有错啊。”
夏离欲言又止,仔细想想确实没错。
那姑娘了然地笑了笑,还不忘指点哪家卖的花灯好看。
这群姑娘大概因为节日的气氛都热情得很,怕两人找不到地方,主动邀请带着人一同去了主街道。
一出巷道,明亮的灯火混杂着喧闹的人声一同扑面而来——
不同于平日夜里的寂静肃穆,整条街道上灯火通明,灯树千光,明月逐人,宝马雕车,玉壶光转。
那群姑娘笑着与两人道别,融入来往的人群之中。
然而看着这热闹繁盛的场景,夏离第一反应却是后退一步避回阴影中——
暗阁百年来守护京城皆是在暗处,他们是影子,无处不在,又无处可知。
盛世有他们功劳但却无他们的身影。
而此刻看着这盛世之景,夏离心中满是其他思量:楚泽那小子怎么突然决定开灯会?也没让暗阁准备,那街道四处的防守都布置好了没?人多必乱,他也不怕出事!
心中有海晏河清的责任,对繁华从来远望而不融入,时时刻刻顾念忧患。
可说到底,谁不渴望那盛世人间,谁又不希望提灯而入呢?
“不来看看吗?”
有人拉着夏离往前一步,眼前灯火忽明,她下意识抬眸看去。
萧景兮提着一个兔子花灯,正举着递到她面前。
这兔子做的小巧可爱,讨人喜欢,肚中明黄的灯火一闪一闪。
“喜欢这个吗?”
少年的柔声道,眼中倒映出点点火光,温暖亲和。
夏离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花灯,认真看了看那小兔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笑自语道:“要是再有个小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