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雪霁一个字都没说,默默坐着,想着。
眨眼就到了月底,就算关在屋里,也能听见外面的动静,仆从多了,到处都在张灯挂彩,总有人来人往,大约是计延宗在筹备娶亲。
“夫人,”小满捧着药碗过来,“该吃药了。”
计延宗给她请的大夫,开的都是静心养神的药。明雪霁看了一眼:“去请爷过来。”
第23章
计延宗站在院里, 看着几个仆人架着梯子往各处挂灯笼。
因为是借住,又是王府,就算办喜事也不敢很张扬,只将各处都打扫一遍, 门窗廊柱上挂了红绸和彩灯, 又铺了大红的地毡。
蓦地想起上次办喜事——说是办喜事,其实只是两个人两盏酒, 一盘花生, 他穿了新衣,明雪霁连新衣都没舍得做, 简陋到极点的婚礼。那晚,是他们的第一次。
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有喜烛,只有墙角点着盏油灯,摇摇晃晃昏黄的光,她紧张羞涩,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敢睁开,他摸索着试探着, 紧张中夹杂着愤懑和不甘, 破旧的门窗四处漏风,乡下土墙不隔音,能听见外面的鸡叫狗叫,陌生, 不安, 又屈辱。
直到看见落红。
一切都清楚地摆在眼前, 那个不省人事的夜晚,那个屈辱的早晨, 他和她衣衫不整被明家人从一张床上赶起来,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做过。
一切都是阴谋。可笑他自负聪明,以为明家只不过是区区商户,到头来,却栽在他们手里。
“爷,”突然听见小满叫他,“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她终于悔悟了?计延宗飞快地转身,急着要走忙又停住。如果她一叫他就过去,未免太助长她的气焰,这时候应该拖一会儿,让她再忐忑一会儿,如此一来,恩威并施的这个威,才能落到实处。
计延宗耐心看着日影,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慢慢过去。
在门前刻意放重步子,咔一声,打开黄铜门锁。
双扇门扉推开,阳光漏进屋里,能看见飞舞的灰尘,带着不新鲜的气味。一开始,他以为最多关上两三天她就会屈服,没想到关了整整十几天她才肯低头。她远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得多,他自以为对她了如指掌,经过这次,才发现这个老实到懦弱的女人,其实也有芒刺。
计延宗慢慢走进卧房,看见床前桌边,明雪霁抬起了头。
瘦了,瘦了好多。计延宗心里有些异样,没有说话。
明雪霁站起身,低眉垂眼向他请安:“相公。”
声音嘶哑干涩,怯怯的,带着几分不知所措,计延宗心里的异样越来越强烈。她可真是倔,锁在屋里十几天一句话也不肯说,怕是现在,连怎么说话都有些忘了吧。
有点心软,很快又压了下去。她这次做得太过,若是因为一时心软对她和颜悦色,那么就会前功尽弃,今后就更不好管教了。计延宗在椅子上坐下,一双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明雪霁知道,他在等她认错。从前她犯错时,他也是这样冷着她,等她认错。慢慢上前一步,再次福身行礼:“这次都是我的错,相公原谅我吧。”
心里的愤懑越来越强烈,然而现在,她已经学会了伪装。她想了这么多天,挣扎了这么多天,今天叫他过来不是要鱼死网破,而是,要寻个出路。
为自己,为母亲。她既然不准备死,就要尽最大努力好好活着。
她福身的姿态低得很,柔弱顺从,几乎和从前一样,计延宗心里一阵松快,点了点头:“错在哪里?”
“第一不该大吵大闹。第二不该忤逆父母,当面顶撞父母。错得最厉害的就是,”明雪霁低着头,“不该欺骗相公,违拗相公,更不该对相公娶妻的事起了妒忌的心,惹相公不高兴。”
计延宗压低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她说的,都是那天夜里他训斥她的话,她记得一清二楚,一条条认错,她对他,总还是敬畏的。这让他觉得快慰,但此时并不能对她有好脸色,便依旧只是淡淡的神色:“妒忌乃女子之大恶,你一向贤惠,不会连亲妹妹都容不下吧?”
“我知道错了,从今后再不会犯,”明雪霁没有迟疑,很快答道,“只求相公原谅。”
心中越发快慰,眼中终是带出了极淡的笑意,计延宗像从前每一次她认错时那样,加以肯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诚心悔过,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待你。”
明雪霁低着头,余光里发现了他的笑。她知道这个回答会让他满意,她虽然很笨,但是关了整整十几天,有大把时间可以琢磨,如何哄着他,如何让他一点点放下警惕,总还是做得到的。“谢谢相公,今后我一定好好改过,再不惹相公生气。”
那点笑容飞快地从眼中传到了唇边。计延宗心想,终归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女人,就算一时叛逆,终究还会回到正轨。“婚期定在八月初六,这些日子家里会有些忙乱,你帮着母亲好好打理,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看见她怯怯抬头:“相公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出去了吗?”
因为瘦了许多,这一抬头,下巴只剩下小小一点,那双眼显得越发大了,又深又黑,带着孩子般天真的依赖。计延宗觉得心软,连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出来吧,本来也不是为了锁着你。”
都只是为了让她知错,让她早点悔改罢了,关了她那么久,他也不是不心疼。
明雪霁缩在袖子里攥紧的手,稍稍松开一点。好了,她终于能走出这间屋子了,第一步总算迈了出去:“多谢相公。”
计延宗站起身:“至于你的名分……”
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没说,迈步走出了门:“我还有事要忙,你记得先过去给伯娘和母亲请个安认个错,别让她们为你操心。”
那件事,还不能现在就告诉她,还得再观察一阵子,看她是不是真心悔过。若是她表里一致,那就告诉她,让她也欢喜欢喜。
计延宗走出院子,叫过长随:“备轿,去明家。”
身影消失在远处,明雪霁收起脸上的恭顺,古井无波的一张脸。
她能出门了。能出去,许多事,就能办了。
慢慢走出房门,看见到处张挂的灯彩,院里新添了花草盆景,各处都有面生的仆从丫鬟走动,想来是明家为了明素心的新婚,特意送过来的。
去正房给张氏和蒋氏请安,蒋氏依旧冷冰冰的板着脸,张氏高兴得很:“你娘家送了许多好东西过来,真是阔气啊,延宗这门亲事总算是做着了!”
听见蒋氏鄙夷地嗤了一声,明雪霁低着头:“娘,我首饰都还在当铺里,您给我点钱去赎回来吧。”
张氏啊了一声,惊讶之下,说话都有点结巴:“我,我手里也没钱啊!”
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这个儿媳妇自掏腰包贴补家里,从来没有她给儿媳妇钱的,怎么突然今天伸手朝她要?张氏老半天没回过神来:“延宗每个月就那么点银子钱,都交给你伯娘收着,我手里真没有。”
“相公马上就要办喜事,我连首饰都没有,”明雪霁抬眼,看看她,又看看蒋氏,“就怕到时候丢了相公的脸面,惹相公不高兴。”
钱。办什么事情都需要钱。她从前太蠢,所有的钱都拿来贴补计家这个无底洞,如今,她得想办法,攥住钱。
张氏听她提起计延宗,心里有点发虚,嘟囔着:“可我真没有啊。”
啪,蒋氏从钱袋里取出一块碎银,拍在桌上:“拿去。”
她冷着脸,似乎很瞧不上她这种行径,明雪霁垂着眼皮拿过。
一小块碎银子攥在手里,明明很轻,却又觉得很重,沉甸甸的让人心安。她得攥住钱,和离、逃走、出家,或者去海州找外公找舅舅,无论选哪条路都得有钱,她得想尽一切办法,攥住钱。
张氏瞧着那块银子,酸溜溜的:“嫂子真阔气啊,大块银子,说给就给。”
“不像有些人,只知道贪钱,延宗的脸面都不顾。”蒋氏回敬。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明雪霁默默退出去,穿过长廊,来到角门前。
往里一望,草从里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向远处,耳边不由自主,又响起低低蛊惑的语声:来找我。
找他。她势单力孤,撞得头破血流,她再没有什么可以去拼了。
找他。哪怕要付出,付不起的代价。
明雪霁低眼,向角门内迈出一步。
“夫人要去哪里?”小满急急忙忙拦在前面,“爷交代过的,夫人以后想去哪里都得先问问他,没爷的允准不能自己乱走。”
明雪霁停步,看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了个脸生的婆子,和小满一前一后拦住挡住,大约,是计延宗安排了,监视她的人。
伸出的脚又缩回来,明雪霁默默转身往回走。
今天看来,是没办法找元贞了,然而他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总觉得他应该安排了人盯着这边,那么她刚刚那一迈步,是不是也能传到他耳朵里?
皇城,漱玉堂。
歌舞正酣,元贞对这些向来没什么兴致,捏着酒杯望向窗外。
庭前一丛月季底下,孤零零地开着一枝杜若,似乎快要谢了,柔白的花朵低垂着,近乎透明的白色。
让他无端想起那个早晨,墙角后折下的那朵杜若,花瓣软得很,手指一拈,湿滑的汁液。
“松寒,”皇帝祁钰笑着唤他的表字,“在看什么?”
元贞转回头:“没什么。”
“往年你进京都住在王府,今年怎么一直住在别院?”皇后钟吟秋与祁钰并肩坐着,跟着问道,“离宫里有点远,许多天也难得见你一面。”
眼前闪过明雪霁低垂的眉眼,裙裾掩着赤足,怯怯的,缩在身后。元贞笑了下:“偶尔换换口味。”
“这次进宫就不要回去了,朕已经让人把观澜苑收拾出来了,你还住在那里吧,难得今年中秋你在京中,朕和吟秋陪你一起好好过个节。”祁钰笑吟吟的,“朕还给燕国公捎了信,让他尽快入京,与你父子团圆。”
元贞靠着椅背,慢慢地,看他一眼。
父子,团圆,他们父子这些年来相看两厌,没有谁比祁钰更清楚,赶着这时候召人进京,却不是给人添堵么。不过这几年里,祁钰倒是一直致力于给他添堵。
薄唇扯了扯,元贞露出一个懒散的笑:“多谢陛下美意。”
又向钟吟秋举了举杯:“多谢皇后。”
看见钟吟秋眼中一闪而逝的忧虑,元贞便知道,这件事,祁钰事先并没有告诉她,也对,她到底比祁钰心肠软些,况且以她养在母亲膝下两三年的情分,又怎么会让那人赶在中秋时过来败兴。
祁钰现在,做皇帝做得越来越顺手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玩得很好,再不是十几年前,与他在冷宫中分食一个馒头的落魄皇子了。酒杯送在唇边沾了沾,元贞忽地一笑:“我怎么听人传说,陛下要娶戎狄六公主?”
看见钟吟秋惊愕后转为惊怒的神情,看见祁钰握着酒杯,久久没有说话,元贞懒懒回头,又去看窗外的杜若。
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计延宗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六,到时候新人进门,那个女人总不至于,再去寻死吧。
入夜时计延宗还没有回来,明雪霁独自收拾着衣服细软。
小满和那个被称为刘妈的婆子整整一天都跟着她,她没能找到机会过去别院。不过,再过几天就要办喜事了,到处忙乱,她应该能找到机会。
门外有脚步声,计延宗回来了,明雪霁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出去:“相公。”
计延宗停步看她,灯光底下她神色温顺柔婉,让他嘈杂的心境一下子安稳下来。与明家争执了整整一天,其实有点疲累,不过此刻见她又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依恋着他,又让他觉得这点疲累,也是值得的。上前握住她的手:“簌簌。”
她曾说过,她母亲生她的时候下着大雪,躺在屋里都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房顶窗台的声音,等她出生时雪停了,天边隐隐透着日色,所以她乳名唤作簌簌,闺名唤作雪霁。
多温柔的名字,像她的人一样。计延宗收敛着,并没流露出明显的情绪:“向伯娘和母亲认错了吗?”
“认了。”明雪霁看着他握她的手,还是想呕,但她现在,已经学会了掩饰,“伯娘给了我银子,让我把首饰赎回来,免得办喜事时给你丢脸。”
虽然与事实有些出入,但结果是一样的,如果他没有刻意去核对,应该不会发现吧。明雪霁低着头躲避着他的目光,说谎很难,但她一次两次,总能慢慢学会吧。
计延宗并没有多想,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首饰什么的不过是身外之物,如今家里日子艰难,钱还是应该用在紧要的地方,这些浮华装饰不必太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