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性好,虽然没带那一摞资料,然而心里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一个个报出来,廖延很快吩咐手下去联络,明雪霁拉着红珠,看着空荡荡的铺子,心里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
假如她一开始还不确定,那么现在,她很确定要做什么。开好铺子,养活自己,养活红珠,找到外公。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但就算是为了红珠,她也一定会撑下去。“廖长史,我外祖家有消息了,想请您帮忙寻一寻人,在浮洲岛,叫邵海。”
廖延吃了一惊:“浮洲岛,邵海?”
铺子前门,周慕深侧着身子闪在道边,看见门内走出两个办事的人,心里无限狐疑。
方才明雪霁下车时,他看见了廖延,堂堂王府长史官,连他父亲看见了都得赔笑说几句的人,如今竟亲身陪着她来这里,而且还对她很恭敬,到底为什么?这处房子又是怎么回事?这种临街的门脸房都是要开铺面的,她准备做什么生意,她有那个本事吗?
惊讶着感叹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初那个一瘸一拐的乡下女人,如今这个让人过目难忘的美貌女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周慕深还想再看,然而这里人来人往,若是被人发现势必引起许多麻烦,只得怀着一肚子心事,钻进轿子继续往计家去。
散朝之后,计延宗落在最后,不动声色窥探着殿上的方向,祁钰已经转进去了,今天也没有召见他的意思。
心里很是失望。中元节浴佛时做了诗写了字,中秋节又献了诗,还记得露台上祁钰夸赞他有捷才,说有空召他陪侍,然而一天又一天过去了,这句话看起来只是随口说说,祁钰并没有召见。也许是顾忌他跟元贞走得太近,他得尽快找机会,告诉祁钰自己并不是元贞的人。
慢慢往前走着,后面追过来一个小太监:“计翰林,陛下召见。”
计延宗心里一喜,脸上只是寻常颜色,含笑答应着,又向同僚拱拱手,在众人艳羡猜测的目光中跟着太监折回来路。
宫道宽阔,计延宗默默记着路径,推测着是要去清砚堂,这是祁钰散朝前后常去的地方,门前一方清池,几丛修竹,很是幽静,有时候祁钰还会在这里召见心腹臣子,商议密事。
祁钰肯召他去清砚堂,看来对他很是不同。心中越发欢喜,脸上越发沉肃,走过池前小桥,看见祁钰在廊下逗着一只鹦鹉玩耍,计延宗慌忙上前拜见,祁钰笑道:“平身吧。”
他并没说有什么事,只是逗着鹦鹉,偶尔问一句平时习什么贴练什么字,计延宗恭敬答着,心里越发慎重起来,这样只谈风月的架势,反而更像是有什么正事要说。
半晌,祁钰忽地说道:“前日听皇后说你夫人茶艺甚是谙熟,还说过些天召她入宫试试。”
计延宗忙道:“内子技艺粗陋,不敢有污殿下视听,但若是殿下见召,定当竭尽全力。”
祁钰笑了下:“杨局正教出来的人,定然是好的,难为镇北王这么看重你,竟然请了杨局正来指点你夫人,杨局正当年可是内宫六局头一个拔尖的,连皇后年轻的时候都曾跟她学过。”
计延宗心里一紧,果然来了。退后一步双膝跪下:“臣不才,虽蒙镇北王另眼看待,但臣赤胆忠心,只愿追随陛下。”
低着头,看见祁钰绛色的下摆,更深一点的朱色靴。他停在面前,唇边带一点淡淡的笑,许久:“昨夜镇北王从圆山返回城里,又不知带了什么连夜出城,计爱卿就在王府别院住着,想必知道吧?”
计延宗一无所知,然而此时,必是不能说不知道的,祁钰此时,是在试探他:“臣虽不才,愿去一探虚实。”
祁钰不置可否:“杨局正有了年纪,从前也不曾做过生意,突然要开铺子,朕很担心她的身体是不是吃得消,听说你夫人一直在帮忙?是不是镇北王也亲自过问?”
“镇北王这些天都不曾回别院,那间铺子是长史廖延帮忙打理,如今还在筹备,不曾开张,”计延宗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内子这些天也在里头帮忙,要么臣命她悄悄地打听打听?”
祁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计延宗便知道,这是默许了。心里澎湃起来,皇帝看来是要他刺探元贞的动向,越发印证了先前他关于君臣失和的推测,亏得皇帝肯给机会,必要抓住这个机会,取得皇帝信任。想了想又道:“陛下,臣有一事禀奏,关于镇北王的。”
余光瞥见祁钰点点头,计延宗忙道:“前日宫宴时臣途经蔷薇花门旁边的假山,无意中看见镇北王抱着个女子在山洞里。”
女子?祁钰吃了一惊,蓦地想起昨夜元贞出城时的古怪情形,骑着马带着东西,盖着毯子。山洞里还抱着个女子。元贞这么多年都在军中,身边连个母蚊子都找不出来,居然有个女子!
明雪霁赶在日落后回到别院。
这一天见了几个掌柜人选,又去供货商处挑了货谈了价,红珠当年也曾跟着母亲学过,基本的东西也还记得,两人搭档起来颇有几分默契。为着不泄露行踪,红珠只在铺子里住,明雪霁独自进门,门内不远处,明素心正与一人并肩走出来。
第53章
明素心说着话一抬头, 看见了明雪霁,她沿着青石铺成的道路不紧不慢走来,目光碰到她时,微微点了点头。
她现在, 变了好多, 风度仪态都开始有模有样了。明素心无端焦躁起来,听见身旁周慕深惊喜地叫了声:“你姐姐回来了!”
他紧走几步迎上去, 对着人作揖:“明夫人。”
明雪霁猝不及防, 带着点惊讶向道边退开,微一福身便走开了。
留下周慕深望着她的背影, 久久移不开眼睛。白天在桃园街偶遇后他便过来别院,一是昨日给计延宗和明素心送了请帖一直没得到回音,过来问问情况,二来心里隐隐约约,也想再看明雪霁一眼,在这边盘桓了一天,计延宗始终没回来,天色不早, 不得不走, 没想到临走之前,竟然遇见了。
“三哥,”明素心皱着眉跟上来,“你跟她客气什么?”
周慕深回过神来:“没什么, 既是你姐姐, 看见了总要打个招呼。”
“什么姐姐, ”明素心想起这些天里受的委屈,咬了咬牙, “好恶毒的心肠。”
心肠恶毒吗?周慕深想起从前那灰头土脸的模样,再看看远处那一搦细腰,下意识地追问:“怎么了?”
这些床帏中的事情本来不好跟外人讲的,更何况又是男人,然而这些天里委屈极了,计延宗又从来不肯听她抱怨,明素心犹豫了一下:“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天天勾着英哥往她房里去,嘴上说的好听,什么妹妹的新婚,又是什么不能让妹妹伤心,结果还不是霸着英哥不放?还哄得英哥天天夸她贤惠,天天责怪我。”
前面细腰一闪,明雪霁走进门内看不见了,周慕深惊讶着。竟是这样吗?难道从前他们都看走了眼,那女人竟有那样的心机?不过她能眨眼之间变化这么大,似乎又印证了明素心的说法。
竟是个狐媚狡诈的女人么。不知怎的,不觉得可厌,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周慕深眼睛瞧着身影消失的地方,嘴里说道:“等计兄回来我劝劝他,新婚燕尔,你们这样的情分,怎么好让外人把你们弄得生分了。”
“他现在哪里听得进去劝?”明素心叹口气,“三哥,我有时候想想真是……”
后悔两个字没说出口,心里不断想着从前吟诗作画,自在逍遥的日子。身边也不是没有爱慕者,只不过曾经沧海,比起计延宗的才学品貌,那些人就都差点意思,况且明家的情况的确有点高不成低不就,上等家世的,她很难做正妻,次一点的人家,她又看不上,所以计延宗回来后,尤其是有意无意透露出重叙旧情的意思后,她就一头扎了进去。
现在想想,真是上了一场恶当。就算不嫁当老女又如何?爹娘那么疼爱她,在家里比在这里好上十倍百倍。哪怕给人做妾呢。下意识地看了眼周慕深,从前不愿意,然而现在想想,周慕深绝不会这么对她,若是能嫁给他,做妾又能怎么样呢?母亲从前也是妾,如今不也风风光光,谁也及不上吗?
三哥,她成了亲,原是不好再这么叫他的。周慕深低着头,看见明素心楚楚可怜一双眼,噙着眼泪望着他。到底是喜欢了很久的女人,还是不忍心看她难过,低声安慰着:“新婚之初难免磕磕碰碰,你不要太难过,过阵子就好了。”
“并不是这回事,你不知道,他,他,”明素心转开目光,脸上红红的,“他这么多天从不曾来我房里……”
周慕深彻底吃了一惊。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着明素心,还是从前苗条秀美的模样,丝毫没有少妇妩媚成熟的风韵,怎么会?她也是个美人,虽然比她姐姐差了点,但新鲜果子在嘴边,怎么忍得住不动?除非。试探着问道:“要不要请个大夫给计兄看看?”
请大夫么。明素心倒也疑心计延宗不行,要不然怎么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没生出来?然而昨晚一提吃药计延宗就翻脸,今早连做戏都不肯,闹得现在连张氏跟蒋氏都知道他们一直没圆房,把她好一顿埋怨奚落,这个家,这家里的人,真把人恶心透了。
“别着急,慢慢来,”床笫之事,周慕深也不好多说,低着声音安慰,“也许计兄最近太忙太累,请个大夫好好看看,该吃药吃药,不会有事的。”
明雪霁看他一眼,他和从前一样,对她温存耐心得很。她真是糊涂,为什么会选计延宗?“三哥,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世上还是你对我最好。”
周慕深心里一动,想说点什么,余光里瞥见一乘官轿在门前停住,多半是计延宗,连忙劝道:“快别哭了,计兄回来了,当心他看见。”
明素心连忙忍住泪,看见计延宗在门前下轿,老远就招呼着:“周兄怎么来了?”
周慕深笑着迎上去:“昨天送了帖子给你们,你们都不理会,我这不是只好自己过来一趟吗?”
计延宗目光一扫,看见明素心红红的眼皮,语气顿了顿:“原想着今天过去找你,散朝时被陛下留住说话,耽搁了。”
被皇帝留住说话。周慕深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离明素心远了点:“恭喜计兄,陛下越来越器重你了。”
明素心低着头,看见计延宗凉凉的目光,心里有点发毛。他这些天似乎很是顺利,前几天入宫赴宴,今天又被皇帝留下说话,难道真要飞黄腾达?那么她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计延宗与周慕深客套了几句便送人出门,眼看他坐进轿子里走得远了,回过头看着明素心,一下子沉下脸来:“你在他面前哭了?是不是还跟他诉苦,说我对你不好?”
“没有,我真的没有。”明素心急急分辩着,心里砰砰乱跳着,紧张害怕中又有一丝安慰,他是不是在吃醋?如果是吃醋,那是不是对她还是在乎的?“他就是来问问为什么没有回帖,我什么都没跟他说,英哥你信我。”
计延宗没再多说,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往书房去了。
这一去直到入夜还没回来,明素心忍着委屈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往书房去找人,却见黑灯瞎火的,哪里有人?
“必是在荔香苑,”单婆子道,“近来姑爷总往那边跑。”
明素心也是这么想的,咬着牙转身往荔香苑走,单婆子跟在旁边咬耳朵:“姑娘还是太好性子了,才被她这么欺负,必要找个由头跟她闹一场,才能压下她的气焰。我正好发现一件事……”
她凑在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明素心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她跟……有奸,情?”
荔香苑。
明雪霁坐在灯下核对铺子里各项支出,耳边不由自主,又响起廖延的话。
邵海,曾经海州一带数一数二的大海商,手底下光是能越洋的商船就有四五条,因着二十多年前先帝禁了民间海运,只许官府走船,邵海便率领合族搬去了远离内陆的浮洲岛,这些年里极少再有消息。
廖延还道,当年禁海的原因虽然众说纷纭,但以他推测,很可能是为了压制以邵海为首的海商,因为海商不仅富可敌国,很多手底下还养着私兵,尤其是邵海,最盛时手底下近千私兵,极令官府忌惮。
海商,私兵。明雪霁手里拿着笔,久久没能落下。一切都离她好遥远,然而想起来,又如此让人激动。邵海会是她的外公邵筠之吗?浮洲岛是什么模样,大海又是什么模样?廖延已经加派人手秘密赶往浮洲岛,如果真的是外公……
外面急急的脚步声,明素心隔着窗户叫她:“姐姐!”
烛火被风带得一晃,明素心闯了进来,明雪霁抬眼,看见她耳朵上戴着一对拇指那么大的祖母绿镶金刚钻坠子,灯光一照,无数流转的光彩映在皮肤上。是母亲的东西,嫁妆单子上写得明明白白,祖母绿镶金刚钻耳坠一对。
“姐姐好悠闲呀,”明素心四下一扫,看见桌子旁边放着小碗小勺,碗里的燕窝粥还剩下一点,慢慢走到跟前,“这个燕窝粥,姐姐是从哪里弄来的?我不记得我曾给过姐姐。”
“妹妹这对耳坠子又是哪里来的?”明雪霁看着她,“赵姨娘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