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是个重情的人,丈夫变心,唯一的儿子又不在身边,从此郁郁寡欢,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后来我兄长回来了。”
许是元再思的计策起了作用,宫中对元贞管束越来越松懈,元贞逃了出来,回到燕北看见顾氏的模样,当即发作。“跟家父大闹一场,还动了手。”
也许是元再思忌惮元贞,也许是元再思突然良心发现,总之六七年里酒色无度,元贞一场大闹过后,突然都改了。元持轻轻笑着:“家父后悔了。”
将昔日那些宠爱的姬妾全都遣散,一大半发回家中,生了儿女的不好回去,统统关进家庙念佛。“我母亲后来死在庵堂里。”
二十出头花枝一般的人,原本那样风光荣耀,突然成了没剃度的姑子,一辈子都要守着青灯古佛,母亲的委屈不甘可想而知。顾氏又拖了一年多,在元贞立下第一场大功后咽了气,母亲只比她多活了十来天。说到底跟母亲有什么关系呢,元再思要纳妾,难道母亲能拒绝?元贞那么一闹,所有的报应却都落在母亲头上。元持笑了下:“让计兄见笑了。”
计延宗从只言片语中,推测着事实的真相,摇了摇头:“我这副模样,还谈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忍一时之耻,图将来大计,计兄不可妄自菲薄。”元持柱好拐杖,“弟先告辞,计兄保重。”
走出门外,低声吩咐手下:“盯着点。”
屋里,计延宗拥着被子,默默坐了一会儿。
忍一时耻辱,让他们先成亲,再图后计。只是如此一来,他与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明明那样恨她,偏偏心底最深处,还是割舍不下。
门突然开了,明素心抹着眼泪走了进来:“英哥,我找了整整一天,怎么都找不到我爹娘!”
计延宗看她一眼,她衣衫讲究,鞋袜干净,脸上虽然有泪痕但并不显得很狼狈,拿手帕擦泪的姿势依旧是风雅的,家里的车马早就被邵七弄走了,她奔波大半天,怎么还能这般齐楚?是坐了谁的车马?“你去了哪里?”
“先回了家,因为到处找不到我爹娘,又跟我大哥去几家铺子看了看,铺子也都关张了,家里所有东西都被邵七抢走了。”明素心抽抽噎噎的,“后来实在没办法,你又病着起不来,我和大哥就分头去找朋友帮忙。”
朋友。计延宗冷冷一笑:“是去找周慕深了吧?”
夕阳下时,明雪霁在花神庙前下车,元贞扶着她,等她刚一站稳,立刻追问:“答不答应?”
落日斜辉映着他俊美的容颜,蒙上一层温暖的柔光,贪念从不曾像现在这么深,明雪霁望着他:“你让我再想想。”
第73章
月亮升起来时, 明雪霁独自坐在窗前。
桌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枝桂花,幽甜的香气染得满身满屋都是,元贞从山上给她折的。如今对着这花,不觉又想起他, 想起与他并肩跪在顾氏墓前, 他说,要成亲了, 带她过来给母亲看看。
他是那样好啊。眼睛热着, 明雪霁看着那支桂花,心里刀割一样, 连呼吸都是疼。
让她如此自惭形秽。如果是三年之前遇到他,该有多好。
门敲响了,恍惚中也没听见,直到邵七走到面前,轻声唤她:“妹妹。”
明雪霁猛地回过神,来不及擦泪,慌张着起身:“哥哥来了。”
邵七看见了她的眼泪,她躲闪着, 试图不被发现地擦掉, 他便装作没看见,并不戳破:“看你屋里一直亮着灯,就过来看看你,怎么, 睡不着吗?”
“还好, ”明雪霁偷偷抹掉眼泪, “哥哥坐。”
邵七坐下了,看她忙着去倒茶, 连忙又起来,笑道:“晚上不吃茶,吃了越发睡不着了。”
“是晒的白菊,不是茶。”明雪霁拿过茶盅,添上热水。
邵七低眼一看,一朵朵干花冲了水,瞬间在白瓷茶盅里活过来,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晃动,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从前出海的时候,像菊花、金银花,乃至荷叶、淡竹叶这些,每次也都要带上一大包,和茶叶一起喝,不然总容易上火,满嘴长泡。”
出海。明雪霁油然生出向往:“出海很辛苦吧?”
“也辛苦,也不辛苦,辛苦是因为一出去就是一年半载,时常一个多月都在海上飘着,四周茫茫的全都是水,什么也见不着。”邵七笑道,“不辛苦是因为我喜欢,我六七岁就跟着阿爹出海,已经习惯了,过阵子不出门还觉得闷得慌。等妹妹回家时,我带你坐船去近海转转。”
“好呀,”明雪霁沉重的心境轻快起来,她一直很想看看海,也许是因为母亲出生在那里的缘故,每次听见大海,都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我盼着早些回家呢。”
“回家容易,”邵七抿了一口茶水,抬眼,“只是妹妹跟王爷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心一下子又沉到谷底,明雪霁低着头,听见邵七唤她:“妹妹。”
抬眼,邵七看着她,目光清明:“我一直想跟你说,不要太看轻了你自己。”
明雪霁说不出话,怔怔望着他。是她看轻了自己,还是她本来,就不如人?
“嫁过人不算什么,有过孩子也不算什么,王爷看重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份地位,或者你有没有嫁过人。”邵七慢慢说道,“况且嫁过人,也根本不是什么污点。”
明雪霁心底一颤。那些耻于说出口的顾虑,那些只能独自咽下的苦楚,此时突然,迫切地想要问清楚。转过脸不敢看他:“真的?”
“真的。”邵七语声恳切,“你就是你,嫁过人也好,有什么过往也好,正派人都不会因此看轻了你,如果是那些心术不正的,他们怎么看你,你也不必理会。”
明雪霁细细咀嚼着他的话,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从不曾有人对她说过这些,嫁过人,有过孩子,如今还想着要不要跟别的男人成亲,女诫上说女子该当从一而终,说不专一的女人老天都要惩罚,她一条条全都犯了,她不怕老天惩罚,她怕的是配不上元贞,成为他的污点。
“妹妹是女中豪杰,王爷也是条真汉子,”邵七笑意温和,“在我看来,你们再般配不过。”
女中豪杰?明雪霁不敢信,心里又发着热。从没有人这么形容过她,她一向懦弱,没什么见识,他们都说她什么都不懂,除了洗衣做饭他们什么都不让她过问,如今邵七,见多识广,带着船队去过那么多地方的人,却说她是女中豪杰。眼睛不自觉地又湿了:“真的吗?”
“真的。”邵七认真地点头。
无依无靠一个弱女子一步步走到现在,足以让人敬重,至于元贞。
初见时印象未见得多好,元贞太傲慢,对他又总抱着敌意,然而几次接触下来,他发现了,元贞看她的目光是纯粹的,喜爱热烈,元贞是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人,一个足以平等对待的人,来看待。
而计延宗这些人,哪怕对她是亲近嘉许,也总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审视,令人生厌。
就凭这一点,元贞也称得上真汉子,如果她愿意嫁,他也乐得促成好事。“妹妹不要把世上那些歪理看得太重,就譬如嫁娶这一条,世上有多少男子再娶,甚至三妻四妾,凭什么独独要求女人贞洁?难道托生成女子,就该比男人多扛几道枷锁吗?我觉得不应该。”
明雪霁心里突地一跳。蓦地想起数月之前,她刚刚决定与计延宗和离的时候,也曾满怀激愤这么想过。同样为人,为什么不要求男人贞洁?为什么只因为是女人,就必须被贞洁两个字压得死死的,一辈子不能翻身?
那片刻的念头如此离经叛道,她此后再没敢这么想过,然而此时从邵七口中说出,却像拨云见日,让她阴霾忐忑的心突然找到了出口。明雪霁鼓足勇气,终于将内心藏得最深的恐惧向他说出:“我怕,怕我这样的人,会拖累他。”
“议论是难免的,但王爷应该有打算。”邵七道,“他既然敢提,必定做好了筹划,况且就算人言可畏,只要你们夫妻同心,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夫妻同心。明雪霁听得痴了。她真的可以,跟他成夫妻吗?
“就算有过不去的坎,又有什么可怕的?”邵七笑了下,“跑海的人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生死时常只是一瞬间的事,人生苦短啊妹妹,好容易有个知心的人,抓紧了,别放过。”
明雪霁看着他,许多话只是说不出口:“哥。”
“别怕,喜欢什么只管去做,”邵七也看着她,目光又好像越过她,看着别的人,别的地方,“有我,有邵家,我们永远在你身后,妹妹永远不会没有后路。”
翌日一大早,明雪霁便醒了。
其实大半夜翻来覆去,并没有睡多长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邵七的话,贪恋和恐惧对抗着,又有对自己的重新认知,此时起了床,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没个开交。
“姑娘,杨局正来了。”红珠进来回禀。
明雪霁连忙迎出去,杨龄装束整齐,道:“雪娘,皇后殿下要见你。”
第74章
宫车稳稳地往前走着, 明雪霁与杨龄对面而坐,忐忑不安:“杨姑姑,殿下找我是为什么事?”
杨龄沉吟着:“多半与王爷有关,这几天上朝时, 争议很大。”
明雪霁知道, 朝堂上的事情她不方便多说,然而昨日在圆山上, 她也亲眼看见了那些急着找元贞的人:“昨天王爷带我去圆山, 有许多官员堵在那里等王爷。”
“他带你去墓园了?”杨龄不由得深深看了明雪霁一眼,她知道顾氏在元贞心里的分量, 肯带明雪霁去拜墓,元贞是真心实意,要娶,“关于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明雪霁转过脸,不敢看她。想起邵七的话,人生苦短啊, 好容易有个知心的人。她的贪念, 那些不受控制的,关于未来的奢望,丝丝缕缕往外挣扎,“杨姑姑, 像我这样的, 真的可以吗?”
杨龄思忖着:“你是觉得自己嫁过人, 不敢?”
许久,看见她点点头, 纤细的脖颈不堪重负似的,深深弯折:“嗯。”
“有什么不敢的。”杨龄淡淡一笑,“好也罢歹也罢,是走错了还是闯对了,不亲身经历一番谁也说不准,不管是什么结果,只要你敢认,敢承担后果,就没什么可怕的。”
不管是什么结果,只要你敢承担,就没什么可怕的。明雪霁细细咀嚼着,百感交集。杨龄从来都是端庄沉稳的模样,没想到这样锋芒毕露的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你并不是经不起事的人,”杨龄拍拍她,“自己决定吧,顺从心意就好。”
宫车不紧不慢走着,微风吹得遮阳的碧纱微微作响,明雪霁默默想着。人生苦短啊,她蹉跎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遇到一个知心的,让她如此贪恋的人,好也罢歹也罢,不管什么结果,也许她都该竭尽全力,至少,要试试吧。
车子在城门内停住,邵七等在门外:“妹妹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明雪霁与他作别,随着杨龄穿过一重重宫门,在坤宁宫门前停住,钟吟秋端坐其中,目光一下子投了过来。
明雪霁定定神,进门行礼,听见她温和的语声:“明夫人平身,赐座。”
宫女端来綉墩,明雪霁谢了座,偷眼打量着钟吟秋。之前几次相见距离都远,此时对面想觑,只觉得端丽秀妍,灿若牡丹,真真是母仪天下的风范。
钟吟秋也在打量着她。眼前柔软温顺的女子与元贞怎么都觉得联系不到一起,先前她也曾猜测过元贞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到此时才知,事实才是最出乎意料的。思忖着开了口:“明夫人近来可好?”
明雪霁连忙起身:“民妇一切都好。”
钟吟秋点点手:“坐吧,不必拘礼,我与镇北王,我们,我们。”
她沉吟了一会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才最恰当:“代国公府与燕国公府世代交好,我母亲去得早,小时候有几年一直在故去的燕国公夫人膝下教养,与镇北王情同兄妹。”
明雪霁低头听着,忽地想到他们自幼一起在宫中长大,十来岁的少年少女,那时候不知又是什么情形?
钟吟秋慢慢说着:“今天请夫人来,是想问问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拖杨姑姑转告一声就好,我和陛下都很挂牵镇北王。”
明雪霁微微抬眼,有点惊讶。来的路上诸般猜测,以为帝后会反对,毕竟上次进宫时,当面争执得那样厉害,便是愚钝如她,也能看出点玄机,哪想到钟吟秋话里的意思,竟是她和皇帝都支持这门亲事。一时想不出为什么,起身道谢,又忍不住看着钟吟秋,百思不得其解。
钟吟秋顿了顿。这双眼睛那么干净,水波一样,绵绵地流淌,让人一望就觉得,那些算计谋划都不该在出现在这样一双眼里。元贞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子么?也对,他是个由着情性的人,出鞘的利剑一般纯粹,也只有这样干净柔和的春水,才能消解他一腔孤愤。原本是准备好了的说辞,此时不觉又改了些:“不过近来朝堂议论很多,明夫人还是要有所准备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