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听见霍连的道歉。
她这是又挺过一关吗?
云今沉默不语,从他手里拿走油纸包,一颗一颗尝。
霍连又说:“要我背你吗?”
云今差点噎住。光听前半句,还以为他改过自新,有远离她的打算呢,谁知道如此自然地蹦出这句话!
霍连拍她的背顺气,“不要吗?你好些了?”
真奇怪,那天看陆显庭啰啰嗦嗦问来问去,她还挺受用的,怎么到他这儿行不通?
前方,张内侍步速越来越快,还不忘耳提面命手下的内侍侍卫
——管好自己的眼,自己的嘴。
第十六章
愈往寺里行,梵音缭绕。
碎盐似的细雪,扑簌簌地往下落,寒意料峭。
未携披风,霍连只得揽住云今,半抱半搀,不时低声与她说话。她脸色一直苍白着,不知是受寒还是晕马未愈。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云今轻声问。
“在陆家遇到陆景同,他说你被临川大长公主的宫人带走了。”
陆家二字如有刺般,云今闻此言又往边上避了避。
霍连气笑了,睨她一眼,“他被我支去西市,不知我来寻你,更不知现在你我在一处。少夫人放心吧,于你的名声无碍!”
“你不该来,我的事与你无关。”
霍连额角青筋直跳,听闻她被带走,他想也不想就往此处疾驰,就是担心她一个人会害怕无措,结果灌了一路冷风,换来左一句有呕意,右一句与你无关。
简直没良心!
霍连瞥一眼云今,咬字冷硬:“谁知道你这张嘴里会说出什么气人的话,我生怕临川大长公主被你气到,这才追上马车,叮嘱你一声谨言慎行。”
云今抿唇不语,一路上她确实有点紧张。前世接触过不少长安城的贵人,这位公主殿下却是素未谋面的。不知秉性,不知缘由,故生怯意。他来了,那位张内侍的脸色确实好了些,她呢,也不再惶惶,莫名安了心。
但云今并不想他得意,遂慢吞吞回:“既如此,你说完了我也听完了,你可以趁着风雪还没变大,即刻回城。”
“骆云今!”
云今睐目窥了眼气急败坏的男人,心情突然轻快了些。
沿着蜿蜒的石板古道,路过萧条树丛,一行人来到天王殿。
霍连跟在云今身后欲进去时,却被张内侍阻了,“二郎莫急,请随老奴往客寮歇脚,待殿下与骆娘子见过,再唤您去拜见。”
内殿。
出乎意料,没有仆从环绕烟香袅袅,只有一位身着华衣的女子背对而立,她本就高挑,足下一双高台履更是助裙摆迤逦,漾开褶花。
“民妇骆氏拜见大长公主殿下,殿下玉安。”云今顿首在地,依例行礼。
“你来。”
大长公主嗓音温润,如化霜雪。
据闻临川大长公主现年三十又六,一直未嫁,今年提出要来净因寺清修实也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大长公主往日便好礼佛,在皇族宗亲中闻名。方才又听霍连说,他还住在晋阳时,这位表姑母对他颇为照拂。
如此想来,大长公主在云今心中的形象便如同菩萨一般慈眉善目。
走近了一瞧,却发现公主殿下好生英气!
其身姿挺拔,面颊不似许多贵女那般白皙清透,而是健康的蜜色。长而上挑的眉眼以及高鼻丹唇让云今觉得这样的五官无论长在男儿身,还是女儿身,都是极好看、极耐看的。
这都是飞速掠过一眼得来的浅薄见解,云今很快敛眉,恭敬道:“请殿下示下。”
“抬头。”
“骆娘子,这尊天王像塑得如何?”
闻得此言云今陡生疑惑,顺着大长公主的视线看去。
面前这一尊乃多闻天王,是佛教四大尊王之一,同其余三位天王各当其位,手持物各有不同,宝剑、琵琶、宝幡、蛇,寓意风调雨顺。
大长公主似乎看不够一般,目光流连在宝幡、甲胄等细节上,其投入的程度叫云今忍不住想,方才大长公主真的和她说话了吗。
“回殿下,在民妇看来,塑像灵动,栩栩如生。只是这尊多闻天王是家师塑的,民妇的评价实算不得数。”
良久,大长公主才将视线投向云今,似在打量,嗓音缓而沉:“你倒是老实。”
“程达同本宫说过,这四大天王都是尊师所塑,骆娘子还打了下手。”
云今微微蹙眉,程侍郎处自有名单,清楚每处改建、新修对应的负责人是谁,这些大长公主既已知晓,何故又来问她。
“骆娘子,带本宫去见你师父。”
“啊?”云今吃了一惊,又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失礼,手忙脚乱地要跪下请罪。
却被大长公主扶了一下,膝盖将将屈着。
大长公主并未在意所谓失礼,琥珀色的眼眸望着她,“程达那儿有每个工匠的住址,你师父留了个假的,你知道此事?”
云今愕然摇头。
“你既是他徒弟,便知道他住哪儿。带本宫去。”
“殿殿下,我,家师云游,未曾细说去处,民妇也不知他现下在哪儿。”
云今紧张起来,又看了眼多闻天王,“殿下,可是这塑像有什么问题?”
工部留有工匠名单,就是为了来日若出事,可依据名单寻人追责。虽不知眼下这是何种情况,云今还是跪下,伏在地上代老张请罪。
“啧。”
大长公主笑了声,自言自语道:“他上哪儿找了这么个性格的徒弟,怪可爱的。”
云今过于紧张,没有听清大长公主的低语,仍贴在地上说着些拗口的套话。这都是前世在长安学来的,没想到在这儿用上了。
这时,门口处的光亮被什么遮挡,殿内暗了不少,随后听见几声急促的足音。
“子蕴拜见大长公主。”
竟是霍连,未得通传就跑了进来!
云今心下微惊,手撑在地上转而侧目去看,正对上他的黑眸。
霍连见云今跪伏在地,小小的身影单薄得很,便也跟着跪成一排,顺手去扶她。
大长公主鲜见地沉默几息,半俯身再三确认,直到看清霍连那张老是硬邦邦板着的臭脸,这才惊呼:“二郎,你怎么在这儿?”
片刻后,大长公主听罢霍连的解释,憋不住笑地摇头道:“骆娘子才在这儿呆了一会儿功夫,你就坐不住,我是能吃了她还是怎么的,连我你都不放心?”
云今早被扶了起身,只是绝没想到公主殿下是这种反应,现下不知所措地站着,略显局促。
大长公主叹缘分弄人,况她自小在贵胄圈里,什么风月传闻没听过没见过,便只顾着打趣这多日不见的霍二郎。然而见云今脸色不佳,又多有推拒,便猜郎有情妾无意,二郎许是犯浑,滋扰人家小娘子了。
思及此,大长公主敛了笑意,不动声色地将云今拉到自己身边,语气平和地说:“好孩子,你师父原是我的一位故人,暌违多年,今日恰巧见了他塑的像,也是一种缘分。你不妨想想,你师父可有提及云游之处何往?”
云今稍稍睁大了眼,师父不修边幅,还时常把一些戏言挂在嘴边,没想到和大长公主有往日交情。
见大长公主的神情状貌,应是实话,云今便仔细回想。
良久才忆起,师父曾提过一个叫四华山的地方。前朝末帝耽溺享乐,四处修建行宫,却因经费不足或起义频发而荒废了不少,四华山就有一处温泉山庄是当时留下的。
据传此处温泉能医百病,不少当地平民素爱前往泡汤。先帝执政时,户部拨款修缮,兴建若干房屋,供往来百姓居住游乐。
“回禀殿下,民妇也不是很确定,因四华山只是师父偶然间提及,当时师父云去泡一泡说不定能治好腿疾……”
大长公主忽然打断道,“他有腿疾?!”
云今怔怔地点头,“师父的腿疾由来已久,行走坐卧并不受影响,但细看还是有些跛的。”
观大长公主脸色骤变,云今心里没谱。
若大长公主与师父是旧友,难道不知腿疾一事?工匠们都说师父的腿十几年前就坏了啊。大长公主和师父到底是何时相识的?
云今下意识看向霍连。
眼神相触,她又如梦惊醒般急急转开脸。
霍连垂眸,打量了她片刻。
视线灼热,云今被盯得狠了,面上便有些不自然,手指微蜷。
“云今。”
这称呼很自然地过渡了,大长公主亲亲热热地将小娘子搂到怀里,带着往外走。
边走还边说:“听说你夫家是经商的,那你在家里头也有事要忙?”
“回殿下,民妇无事在身。”
“那很巧啊,”大长公主轻快地说,“带你去四华山泡温泉。”
“??”
还未来得及诧异,便听大长公主唤了张内侍过来,吩咐道:“找个人跑一趟,给陆家回个信儿,他家新妇本宫借走了。四华山离这儿也不远,就对陆家说……月内定然完璧归赵。”
面对大长公主的临时起意,张内侍已然见怪不怪,一一应下,只是状似不经意地往霍连那儿瞅了眼。
大长公主挑眉微笑,回身朝霍连说:“二郎也不忙吧?干脆你回城通传一声,好叫陆家放心。”
霍连的脸登时就变得更冷更硬,大长公主心下暗笑,“行了,跟上吧。”
第十七章
甘望山至四华山,马车全速的话只需三日,只是有犊车拖慢速度,外加连下了两日的雪,最终第五日才来到温泉山庄。
这犊车是大长公主特意命人寻来供云今乘坐的,甚至半道上大长公主也上来乘了会儿,颇为新奇地躺下,顺便歇了午晌。
云今看得出来大长公主和霍连的关系很好,但这几日无论是在驿站留宿,还是坐车赶路,大长公主都有意无意地将她带在身边,不让霍连和她独处。
觉察到这一点,云今心中多了几分微妙滋味。
这样,既是护着她,也是护着他。
一路上云今都在猜,大长公主和师父年龄相仿,似乎相识于年少时,两人又都一直未婚,难道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答案揭晓于第五日的傍晚。
兴许就是有缘分,车队刚停稳,云今便远远地看到温泉山庄大门外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步姿,定然是师父!
男子形容落拓,肩上甩着根钓竿,头戴斗笠,另一手提着一个小桶,似是垂钓归来,看起来悠闲自在。
只是,还未待确认,众人便身躯一震,因大长公主突然中气十足地吼道:“张本新!你给我滚过来!”
侍从们都愣住,呆呆地望着枯枝上被大长公主音量震落的积雪。
大门口那身影也是狠狠一顿,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下去。
虽隔了挺远,众人却仍能看清,那个叫张本新的男子浑身一激灵,甩掉钓竿和提桶拔腿就跑!这种时候,腿疾显然拖了后腿,男子略显狼狈。
而大长公主见状,竟踏着雪追过去,衣袂飘飘健步如飞!
张内侍轻摇拂尘,遥想上一次见大长公主拔足相追,那还得是十年前某次狩猎时,追一只横冲直撞的野猪。
将云今看小鸡一样守着的大长公主跑远了,霍连便见缝插针地靠过去,剑眉微蹙,寻思着找一句合适的寒暄。
却听云今喃喃道:“原来师父全名叫张本新啊。”
**
晚饭草草用了些,云今便缩回内侍安排的居室。
奇怪的是,身子虽乏得厉害,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也许是择席的毛病又犯了。当初从尹州到晋阳,一路上就难睡得安稳,还是显郎带着去医馆开了些安神的方子,才得以每天多睡些时辰。
想到显郎,云今心里头别扭得很。
很对不住他。
辗转反侧,一直到三更天还是没睡着,云今索性推开门透透气,慢慢踱去厨房,想下碗索饼当夜宵。
却见厨房灯火通明。
有一宽阔身形在火光照映下,印出墨色的影。
看清里面的人,云今转身就走。
霍连追上,扣住她的腕子,“饿了?”
随后牵着她往厨房走,很自然地问:“有蒸饼和厨娘先前包的饺子,你吃哪个?”
他将她按在竹椅上,自去添柴烧水,仿佛她任意选一种,他就可以马上加热了端来。
云今从没见过霍连下厨,狐疑地皱眉盯他,“蒸饼你知道水开后要蒸多久?饺子你知道冷水下锅还是热水下锅?”
霍连往灶膛里添柴,动作熟练,耀耀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听了这话他唇角牵动,似笑了下,“知道。”
“索饼。”
云今忽然说。
又补充:“藕片爆虾索饼。”
一个怪名字。
霍连眉宇皱起,望了眼厨房储备的菜色。有藕,没虾。这个天气虾少见,且基本上当天准备当天吃,不会留到现在。
云今起身,作势要走。
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却有点闷。他果然不记得。
霍连大步追过去,按着她的肩把人转过来,低头看,“这里没虾,你实在想吃,我带你去钓。”
现在子时刚过,外面冷得要命,他在说笑吗?
云今回视他,没说话。
霍连却毫无征兆地箍住云今的腰,将她提抱在怀里,过去将灶火灭了。
“放我下来,像什么样子!”
“不是想吃虾索饼吗,我带你去钓虾。”霍连就这样抱小孩似的搂着云今,生怕一松懈她就跑走。
四下阒静,为免他人发现,云今不敢声张,只能手脚并用去捶他踹他。
“你再多动动饿得更快。”霍连淡淡道。
云今以为他只是说笑,毕竟没有谁会这样莽,说吃虾就去钓虾的。可他真就抱着她去了他的居室,随手拿了件大氅把她裹得只剩一双眼,转眼间又来到马厩。
直到被抱上马背,马儿抖了抖惺忪的身子,云今才意识到——他来真的!
“我不要乘马!我畏马,我会吐的。”云今慌张地按着座下马鞍,左右看了看打算直接跳下去算了。
“试试看,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见着马匹远远地就捏着鼻子躲开?”
“我为什么不能一辈子这样?我的一辈子关你何事!”
关他何事。呵,她真是时时刻刻急着撇清与他的关系,可现在却不得不被他控制在马背上。
霍连沉着脸没再多说,将钓竿往她手里一塞,一手绕过她身前去拉缰绳,一手扬鞭。
只消一下,身下骏马便以云今想象不到的速度奔驰起来,她发颤的后背也因此撞上那结实的胸膛。视野渐渐开阔,虽白茫茫一片看起来萧条,却有着无边无际的辽远之感,让人不由怔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