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听到了咔哒一声,仿佛是手骨错位的声响!
而当他要用蛮力挣开时,身子剧烈一震,这女人竟拖着他的双手,把他拖拽过去绑在了床柱上!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火光很快引来了外间守候的奴仆。
门被破开,顿时尖叫呼喊声连连不绝。
云今飞快跳下床,趿拉着鞋子借着奴仆救火的混乱,两手一拨顺利冲开人群,跑到了院子里。
对此地不是很熟悉,云今只能凭借本能寻找方向,一路掠过神色各异的小厮丫鬟,逆着人群很快来到回廊,疾步的态势没收住,在转弯处恰好撞进一妇人的怀中。
抬头看去。
是霍韬的母亲薛氏。
第五十章
薛氏显然也吓了一跳, 双手扶住云今的身子。
“这是……”
身后跟着的积年老仆不由分说地上来拉扯,“怎的冲撞了夫人也不知言语?”
云今的身子被拽得一歪,沁出些香气来, 令薛氏和老仆蓦地一顿。
——是大郎房里惯用的香。
两人对视一眼, 又将云今从头到脚打量一通。
小娘子上着梅染素面交领小袖衫,罩宝花卷草纹褙子, 搭一条长长的荼白绫裙, 外搭的纱质长帔子一端披于肩上, 另一端因拉扯而荡在半空。
——素雅淑静,显然不是公府里的侍女,也断然不是大郎平日招惹的妓子。
但衣裙皱皱巴巴, 发丝也多有凌乱,神情更是惊惧不已。
老嬷嬷反应过来, 朝薛氏耳语, “莫不是大郎强抢了良民女子?”
云今不了解薛氏的性格,但也知道有的人家为给儿子遮丑,把被强迫的女子肆意扼杀,因此一颗心紧张得吊起来。
可那老嬷嬷的手劲很大, 死死握住她的腕子难以挣开,云今张口道:“大公子的院子走水了, 火势不小,夫人赶紧去瞧瞧吧!”
薛氏一怔, 旋即递给老嬷嬷一个眼神, 她自己快步往儿子的庭院去。
待弄清楚来龙去脉,薛氏才回来, 将云今请到她自己的屋里。
“骆娘子受委屈了。”薛氏面露愧色,亲自倒了杯茶递到云今跟前, 甚至双手奉上,满含歉意的说:“是我没有管教好大郎,给你添麻烦,也叫你受惊了。”
这时老嬷嬷入内,呈上两身衣裙。
薛氏拿起其中一条罗裙,轻抚着道:“这是过年时拿蜀锦新做的,我看这颜色过嫩就未曾穿过,是全新的,骆娘子不嫌弃的话,可以换上,也好松快些。”
既然已被她们知晓身份,便没有必要隐瞒,云今只低低应了声:“多谢夫人。”
薛氏的心思不难猜,叫她换上新的衣裙只是因为现在身上的穿出去令人侧目,看见的人难免会对国公府说三道四。
只是,薛氏向她赔礼道歉时还算诚恳,云今也不好将怒意撒在薛氏头上,便自去屏风后头更衣。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这酡颜一般的颜色对于薛氏来说确实不够端庄。
穿在年轻小娘子身上,非常合适,衬得粉面似芙蕖初绽。
薛氏盯着看了许久,竟有些出神,还是云今唤了声,她才由衷赞叹,招呼云今来她身边坐下。
“大郎自小对二郎有偏见,这回他是被激了激猪油蒙了心才将你掳来。他的恶意并不是冲你,是冲二郎,当然了,二郎也是个无辜的,唉,都是我教子无方。”
薛氏说着,拿起一把团扇送风,看起来是个畏热的人。
可现在的天气正是冷热适宜的时候,何况屋内门窗都未关死,薛氏也穿得很单薄。
云今觉得奇怪,多看了一眼。
薛氏仍说着一些车轱辘话,甚至还过问了云今的家事,像是定下心来聊闲篇的态势,云今等了又等,实在心焦,不由出声打断:
“薛夫人放心,我不会报官的,也不会将此事声张出去。”
言下之意是快些让她离开吧。
薛氏听出来了,打扇的手一顿,笑看过来。许是因为有那么个糟心的儿子,平时要为之劳心苦思,美妇人的眼部和眉心皱纹偏多。
“骆娘子莫急,将来你嫁给二郎,那不是还要唤我一声叔母么,怎的听未来叔母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况且你纵火将大郎的屋子烧了,这可怎么办?”
闻言云今不由愣住。
“哎唷瞧你吓的。”薛氏咯咯笑起来,线条圆润精工细作的合欢扇闲闲掩映着笑意。
云今愈发觉得古怪。
这位薛夫人,好似也不怎么正常。
“好啦,骆娘子,咱们都是一家人说话何必遮遮掩掩,我不追究你纵火,你也不追究大郎欺人,可好?”
噢,原来是想借这个拿捏她。云今稍稍松了口气,她原本也没打算追究,因一旦被霍连知道他定然要冲动生事,到时小事变大事说不定闹得满城风雨,而她将作监的终考就在眼前,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
是以,云今只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快快了结。
圆日偏西,彤云向晚。
十字棠花的窗格里透进碎金般的光彩,罩在薛氏的珍珠围髻发饰上,流滟生辉。
“时辰不早了,若薛夫人没有其他的吩咐,云今便要告辞了。”
云今起身施礼。
“嗯,是不早了,这个点国公爷又该用药。可惜大郎今日的那副形容,是断然不好去见他祖父的。”薛氏望向云今,“骆娘子不想去见一见国公爷么?”
云今眉尖微蹙,心道这薛夫人竟比霍韬还难缠,还想一出是一出。
轻摇螓首,婉拒道:“我同二郎还未正式议亲,不好贸然面见,还是改日再来拜会吧。薛夫人留步。”
“骆娘子。”
薛氏叫住云今,“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很喜欢。往后若有闲暇,不妨过来坐坐,陪我说说话。”
太莫名其妙了。云今本能的生出一些不适之感。
刚欲张口,薛氏抬手道:“罢了罢了,你先回吧。我送你到门口。”
从内室往外走的途中,云今还在想,霍韬那儿没事吗?为何薛氏不去看自己的儿子,反倒同她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人说些有的没的。
“夫人——夫人——”由远及近跑来一个小厮。
“隔房的齐夫人来了,奴请齐夫人在偏厅稍候,可齐夫人非要进来说是找一位娘子。”
尾音刚落,齐氏带着傅七闯了进来,双方恰在廊下相遇。
西沉的金乌将最后一抹耀眼的光芒拖走,国公府各个院子次第燃灯。
“薛姐姐,别来无恙。”
齐氏的一双凤目眯了眯,平日里甚少同这位妯娌打交道,便是遇见了也没什么话好说,此行只是为了带走云今。
齐氏朝云今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
薛氏并未阻拦,雍容的面上挂着一抹余笑,“阿圆这急匆匆的,可曾去拜会病中的公爹?”
“你我早就分府别居,薛姐姐侍奉公爹有心了,阿圆惭愧。”齐氏面色和缓,“只是今日仓促,阿圆唯恐冲撞了公爹,还请姐姐代为告罪一声。”
又道:“方才一路进来,听闻府中走水,姐姐还是去瞧瞧大郎是否有碍吧。”
说罢,齐氏领着云今离去。
老嬷嬷轻轻冷哼,“这位齐夫人还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我行我素。”
薛氏目送着,怅然道:“我要是有她一半的心性,也不至于此。”
“走吧,没人给国公送药,今日就由我来送。”
老嬷嬷担忧地扶着薛氏,悄声问:“您也要注意身子,听丫鬟说中午的药剂您没喝,全倒花盆里了,可有这事?”
“老奴也不是想管着您,可大夫说了这药剂是一顿不可间断的。”
“喝与不喝没什么分别。”薛氏说。
她回首四望,廊下一排排纱灯夺目,晃洒着摇动心弦。
“阿圆亲自来接骆娘子,如此上心,想必是很满意这个儿媳?”
“真好啊……我怎么就没这个福气呢……”
美妇人的只言片语很快被风吹散。
**
云今没想到齐氏竟会一路将她送回永乐坊。
在堂内落座后,齐氏寻了个借口把傅七支出去,握着云今的手说:“我唤你云娘可好?”
云今自然是微笑着颔首。
齐氏开门见山,“咱们家的事,二郎同你说过了吧?云娘,往后你嫁过来难免会碰上国公府的人,这回也算是提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性子。”
“实也对不住你,害你经了这么一遭。”齐氏关切地问:“方才可是吓着了?这一路上手都发凉。”
“不碍事。”云今顿了顿,将方才在国公府的所闻一一道来。
齐氏原就是见这孩子的衣裙不很合身,想打探下是否失了贞洁,听到没事,算是放下心来。
只是再听下去她立马哎哟了声:“你可真敢,那烛火没燎着你吧?”
“没有,只是我将大公子绑了起来,不知他是否会被烧伤。我也是一时情急,怕他追出来才出此下策。”云今答。
虽是出于自保但终究还是纵火了,若伤及性命,可能还是要吃官司的。
齐氏安慰道:“国公府肯定会把事情按下去,这你不必担心。”
天色将将擦黑,云今往窗外望了眼,这个时刻霍连应该下值了,回安平坊的家。
她唇轻弯,和缓地笑了下对齐氏说:“今天的事,还请伯母不要让霍连知晓。”
齐氏面露不解,按她自己来说可是凡事都要同儿子讲的。
云今耐心地解释了一番。
齐氏这才明白过来,面上一红,没想到这孩子如此了解二郎。她这个做母亲的倒是没有想到。
当晚,齐氏归家,只对霍连说自己去了趟西市回来晚了。
因阿娘素来爱往热闹去,霍连并未起疑,只怪自己太忙,没空陪伴左右。
听了这话齐氏将茶盏一放,笑着说:“到时候成亲了,你媳妇陪我也是一样的。”
霍连眸光微动,脸上也不自觉挂起笑意,“阿娘这是同意我和云今的婚事了?”
“是啊,阿娘统共就你这么一个儿子,难道还凡事跟你对着干?”齐氏斜挑着眉梢,觑他一眼。
霍连喜不自胜,只道一切都很顺利。
同时他也想,前世阿娘对云今不冷不淡,是否也取决于他的态度?
不过他心里清楚,再多的懊悔也无用,只能这一世对云今多多弥补,珍而重之。
**
将作监正工终考在两日后到来。
之前初试结束后有过一回抽签,云今抽中的正是灰塑。
灰塑又名灰批,主料是石灰,调制筋灰的过程实际上与调和泥塑用的浆子差不多,耗时很久,初试结束后就开始准备。
而这提前备的料便是终考的第一个考核项目。
草筋灰和纸筋灰原料不同作用也不同,此刻被分为两个器皿来容纳。
二者质地一粗一细,比例全靠工匠制灰时的手感来把握,对工匠过往的经验要求颇高。
主持此次终考的是将作监的两位少监,待考工匠们远远地行了礼。
因自己不擅灰塑,云今心里有些紧张,并未多留意考官长何种模样。
两位少监手里握着纸笔,一一看过每位考生的备料,再检查熟化程度,尔后打分。直到他们走近,云今才发现,其中一位少监竟是那日在曲江边遇见的秦郎君!
四品服绯,腰佩银鱼袋,秦衡今日正是这般打扮。
无论是检查筋灰,还是低眉与同僚轻语,他总是神色清和的模样,比蹴鞠时多了几分沉稳与清贵。
云今的紧张化为忐忑。
完全没想到自己指责过的陌生郎君竟然是自己的上官——如果她能考上正工的话。
两位少监立在云今面前时,小吏在一旁介绍:“这是今次塑匠终考中唯一一位女工匠。”
另一位罗少监好奇地从小吏手中接过脚色册来看,这上头记了各个工匠的过往履历。云今不仅是唯一的女工匠,年纪还是最小的,因此属于她的脚色册很单薄。
登时,左前方一位工匠转过来大声说:
“少监容禀,万万不要因为她是女子就降低标准,那样对我们可不公平啊!”
很快有人附和,考场一片喧哗。
秦衡这才抬眼扫过来,淡声说:“男女工匠考核标准一致,这一点毋庸置疑。”
淡然笃定的样子唬人得很,场上瞬时寂寂无声。
云今松了口气,男工匠们也不再有疑。
按照步骤,随后考核的理应是制模、粗坯、批底、定型与上色,然而工序繁杂,前后所耗时间颇久,今次只着重考量制模与定型。
先前检查过的制灰成果就摆在空地上,各个工匠都能看到同行的水平,他们也通过筋灰的粘稠度来判断云今定然不是灰塑熟手。
可制模这一项出乎意料之外——云今扎起骨架来,又快又好。
与成型塑像看起来的繁复不同,骨架的基础模型讲究的是主支架线条简单,载荷却不能低,稳定性也需格外注意,因此在动手之前心中肯定要有大体的规划。
简而言之,那些工匠满以为这个小娘子扎出来的骨架会是线条堆砌的产物,费时费力,到时候糊粗坯等步骤就会发现弊端,即笨重累赘。
新手都是这样的,他们见惯了,甚至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实则云今的表现令人瞠目结舌——对于整个模型空间的把握,她几乎是他们中最优秀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