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氏也看见了,但久久不能言语。
那样一个散着发髻、蓬头垢面、状若疯妇的人,真是薛姐姐吗?
齐氏震惊到头脑好似被人捶了一记,嗡嗡的直发蒙。她不自觉地提步上前。
薛姐姐穿着一身银白色的裙装,上面又有血迹又有污渍,还有被火舌燎出来的洞。
乌黑的长发以前总是妥帖端庄的挽成高髻,薛姐姐长了张好看的圆脸,最适合这种高髻了,显得脖颈细长很好看,齐氏曾羡慕过。可现在,鸦发散开,随着薛姐姐的动作,近乎狂乱的在空中飞舞。
“霍如禹,你是什么泼才东西,竟真有脸问我为何如此?”薛氏声嘶力竭,怒目而视,“我恨你,恨大郎,恨成国公,恨大长公主,我恨所有人!”
“阿娘!”霍韬失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会恨我,你明明那么疼我,阿娘你在说什么?”
薛氏回望一眼成国公府的门楣,随后笑着扫视所有人。
“我为何不恨你?如果不是生了你,我怎么会落下妇人的毛病缠绵痛苦二十余年?而你的好父亲,因为这毛病,再也没有碰过我,起初还关切两声,久了就嫌我屋内药味重,不爱来。”
霍韬呆滞地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而他的父亲霍如禹面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眼中浮起戾色,“薛氏,这是在外头,休得胡言乱语!”
薛氏手中仍持着燃烧的火把,没有人敢随意接近。
被烟雾呛到,她不断咳嗽,每一声咳嗽的背后,是她身上的痛。疼痛之处,除了被火烧伤,还有那常年羞于对外人道的隐疾。
很快,薛氏负着一身单薄的衣裙,踉跄着来到成国公面前,一字一句道:
“公爹,说到底,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您啊。”
第五十二章
现场顿时嘈嘈杂杂的议论开。
固安大长公主霸道骄横乃人尽皆知。
但众人并非好坏不分, 他们深知成国公府里只有一个嫡长孙霍韬算是不成样的。
其余人么,都说得过去,特别是薛氏, 淑娴得体, 出现在人前几乎从未有过什么逾矩不妥的地方,待人接物更是如和风细雨, 不会令人不愉。
可今日所言所行, 辱骂夫婿、忤逆尊长, 可谓狂悖无道,疯癫至极。
岂料,更让他们瞠目结舌的还在后头——
“如若不是您优柔寡断, 二郎的亲生祖母不会离开,二郎的父亲不用被婆母记作亲生子。”
“如若不是您胆怯怕事, 怎会纵容婆母将二郎母子驱至千里之外的尹州?巴山楚水凄凉地, 您在晋阳在长安被尊为国公,钟鼓馔玉的时候,他们母子在做什么,您想过吗?大郎打马游街, 骄奢淫逸的时候,二郎在做什么, 您想过吗?”
“如若不是您依从了祖母心里却还有别人,祖母怎会将怒气转嫁到我们身上?”
“您还不知道吧, 你们都不知道吧!成国公府的嫡长孙本不是霍韬!”
“我为何会头一次生产就留下病根?我孕期好好的为何会早产?为何时间卡得那么精妙, 早产两个多月的霍韬比足月的霍连,恰好早出生那么一两天。公爹, 您没想过吗?霍如禹,你没想过吗?”
这下, 连齐氏都开始心惊,她双手颤抖着去寻握云今的手,尽量从中汲取一些暖意。
尔后齐氏喃喃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薛姐姐娘家的姐妹身体都很康健,甚至分娩时都没吃过太大的苦头,我当时还打趣说可能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薛姐姐届时也会一切顺利,结果是早产,我记得当时薛姐姐痛了两天两夜才将霍韬生下来。”
那厢,薛氏面不改色,轻飘飘的嗓音吐露的却是骇人听闻的秘辛:
“多简单啊,因为婆母见阿圆的预产期快到,心慌得不行,婆母一生都输给外头那位,自己的儿子也比那位的儿子小一个多月,婆母不甘心啊!所以,她要我的孩子变成长孙。”
“可我的孩子还有两个月才长足,怎么办呢?”
“成国公,霍如禹,你们说怎么办呢?”
“当然是下药啊——我被迫每日服下促产药,吃了药我每日都心慌气闷,成宿成宿的睡不着,为此,婆母又找大夫来治我的心、治我的肝、治我的失眠!”
“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一天要喝多少汤水,咽下多少药丸!”
“终于将霍韬生下来,我以为我总算可以松口气,可是霍韬早产身子差,婆母又要我亲自喂养。为了喂养,治妇人病的药被迫停了,从此留下病根……那时我才知,分娩时的痛,竟不是最痛,还有更多无边无际的、难以对人言说的痛,在等着我……”
话说到这里,薛氏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如一片被风雨打湿的孤羽,寥落地伏在地上,了无生机。
这时,她的丈夫霍如禹负手上前。
素来寡言的男人唇角下撇,嘴巴开合了几下,终是沉声问出:
“薛氏,这就是你要大郎每日给父亲送药,毒害父亲的理由?
你要害的不是父亲,而是大郎,是你的亲生儿子!薛氏,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是疯了吗?母亲带给你的痛苦,你为何要加诸在大郎身上?若成了,你要他往后都陷溺于害死亲祖父的痛苦中吗?!”
薛氏听罢竟微笑了一下,仰头凝视站立的丈夫。
结发二十多年,这不是第一次仰视,但她认为,应该是最后一次。
薛氏的手心撑着地,直起身对他说:
“我确实想要大郎背上毒害祖父的罪名,我也逃不了律法的审判,但唯独把你摘得干干净净,知道为什么吗?”
“霍如禹,你纤尘不染,不问俗事。人人都夸你洁身自好,纵使妻子不能再生育,你也从未沾花惹草;纵使母亲儿子跋扈,你也为官有道不骄不躁!
既然你这么不爱管‘闲事’,那我便让你干净到底,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的妻儿毒杀你的父亲!”
“你这疯妇!毒妇!”
霍如禹目眦欲裂,扑上来掐住薛氏的脖子,痛苦地嘶吼:“我怎就娶了你这个女人!我怎就娶了你进门,祸害家里!你是要毁了所有人!”
成国公一脸哀色,断声喝道:“住手!住手!快来人拉开他们!”
霍如禹被架着拽开,薛氏手中的火把也被夺走,飞快灭除。
过来拿人的大理寺衙差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从纷扰的人群中穿过,立到薛氏跟前。
恰在此时,众人却大惊——薛氏竟开始褪去自己的衣衫!
衙差们见此情形,顿时愣在原地。
往昔只见过市井泼妇为了挣逃追捕,行如此不要脸面之事。怎的簪缨门第也这般……
齐氏见状,将自己的外衫一把扯下,飞奔过去罩在薛氏身上,她的手心能清晰感知薛氏的身子在发热,在轻颤。
“薛姐姐……”
齐氏泣不成声,可再多的话都是徒劳,她唯有抱紧薛氏。
但很快齐氏便知晓薛氏此举的本意。
只听薛氏呢喃:“阿圆,自嫁入霍家,我时时觉得心口好闷,只能吃药来缓解,直到后来,吃药也不管用……还觉得身子很重,喘不过气,衣服少穿些也会觉得压得慌……所以你松开我吧,让我痛快些……”
“阿圆,你的儿子还有救,你的儿媳也很好,我羡慕你,别哭了,好好过日子。”
齐氏抹去自己腮边不绝的泪珠。
又探身想替薛氏拭泪,却发现薛氏根本没有泪了。
衙差按着刀靠近,示意齐氏让开。
“既已认罪,罪妇薛氏,跟我们走一趟。”
继而朝霍韬说了同样的话。
霍韬虽不知情,但含毒的汤药却是经由他的手,一次次递给成国公,按律也须待罪。
这个时候,霍如禹面上沉冷如铁,因被家仆按住,他无法动弹,便立在原地冷喝:
“薛氏,我问你。大郎也是你故意教坏的?这些年你为了报复我们,就纵容他滥赌、狎妓、服用寒食散?”
薛氏露出可悲的表情,淡笑着讥讽道:“是啊,都是我,孩子是我一个人生一个人养的,与你无关。”
随后,她并着双手让衙差套上绳索。
与霍如禹擦身而过时,她说:“你记住,我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儿媳、谁的母亲了。”
“我是罪妇薛氏,我也是薛曼珍。”
相关人等被带走后,剩下霍如禹和成国公,两父子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对望着,脸色一个比一个差。
“噼噼啪啪”的燃烧声经过一轮紧张的抢险救火而渐渐归于宁静。火舌被浇灭,半空漂浮的灰黑色尘屑却被风裹挟着乱窜四飘。
在场的女子们无论年纪大小,多有动容。
她们甚少有机会听到这样一位高门贵妇的自白。
薛曼珍身为公府儿媳,自身同样出自大族,对于在场的平民、奴仆来说,薛氏的人生轨迹是她们穷尽一生都不太可能够到的高度。
可薛曼珍出身高,又嫁得高门,竟过得还不如寻常人家的一个普通媳妇……
而在场的男子,有吃惊于公府嫡庶争斗的,也有人窃窃私语,认为薛曼珍太过极端的。
同样的一点是他们的眉头都紧皱着,有一种不适之感,好似有什么心底里根深蒂固的东西,被一朝揭开,血淋淋的。
也许是生育这种事离他们太远了。
女子来癸水,要避室;女子分娩,男子不好入内;女子身处后院,要相夫、教子、理家,男子归家后抱着孩子逗一逗就是慈父,偶尔给孩子喂饭陪玩就是不可多得的好父亲,值得交口称赞……
的确离他们太远了。
女子们看着男子们各异的面容,又望着那一抹渐行渐远的银白色,好似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姐妹……以及自己。
云今怔怔的,回想起那日薛夫人的言行举止,她当时还觉得古怪,现在想想,是有迹可循的。
正恍惚,耳畔传来男人沉哑的嗓音:“幺幺。”
云今下意识转身,撞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他身上沾染着浓重的烟火味,袖子还被打湿了大半,胡茬更是蹭在她的发顶。云今不适地动了动,却被按得更紧。
亲眼看着薛曼珍从歇斯底里到露出恬静的笑,霍连心底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不知薛曼珍的那种平静与泰然究竟是她陷入了心如死灰的绝望,还是爆发之后可以继续向前看的释怀。
他很自然地想起了云今。
这一世在晋阳初见时、质问她为何会官话时、发现她一直在骗他时,云今的应激反应,云今的痛苦,都与薛曼珍类似,而云今所遭受的……都是他带给她的。
甚至……他何来脸面对云今说前世没有不爱她呢。
没法使对方感受到的爱意,能被称为爱意吗?
“对不起,幺幺。”
霍连近乎埋首于云今的颈窝。
是九尺男儿向他的心上人折腰,也是两世的他对心上人愧疚难抑。
他知晓,云今遭受的委屈不仅是他没能回应她的心意,还有一重令他本能抗拒去承认的障碍。
那就是很多人都忽视了的,男子对妻子居高临下的俯视,对于支使妻子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并安然享受妻子的侍奉。
而丈夫对妻子一旦打压或冷漠,极有可能压垮一个原本已经够坚强的女子。
这是一种专属于男人的权力。
虽然自己是这种趋势的直接获益者,但霍连感到莫名的不安。
云今慢慢伸出胳膊,惦起脚尖去够着抱住霍连的脑袋。男人颈后微湿的汗意隔着她细薄的皮肤传递而来,有点凉。
“我没事。”云今回了一句,随后主动去探触他的唇,轻轻啄吻。
霍连心下一震。
云今沉默片刻后道:“霍连,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拥有一段稳定而亲密的关系。”
“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我不想再面对离别。所以你不要总担心失去我。”
“至于你的歉意,我收到了。”云今朝他笑了笑,“但是很多时候你反省了却不代表会去改变,所以我还要考察你,知道吗?”
云今的心远比他想的要强大。
意识到这一点,霍连才恍然明白,重生后云今在飞速成长。
而他,也需要跟上。
这一回,他仍想为她保驾护航。
只不过不再是从前那样想当然的“强者对弱者的保护”,冠以爱的名义行利己之实。
而是尽自己的力,支持云今以平视的角度来看待这世间,帮助云今面对自我、确定自我。
那样的她,不是霍夫人,不是霍门骆氏,而是塑匠骆师傅,是骆云今。
第五十三章
当夜, 长安城云薄风回,下起豪雨。
急点飞湍不断绝,将兴道坊成国公府邸前的狼狈冲刷个干净。
然而火焚的痕迹仍清晰可见, 薛曼珍的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也被一句话一句话地传出, 令朝野震动不已,物议沸腾。
甚至坊间出了一篇声讨文章, 名为《代薛曼珍传檄天下文》, 笔带锋芒, 气势磅礴,经由茶肆酒肆等人员繁杂之地广为流传。
执笔者将薛曼珍所言整理成文,加以润色, 层层揭露成国公府以及固安大长公主对于一个女子的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