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主子这是在琢磨太子爷的爱好啊。春烟松懈几分,又皱起眉头问,“今日一切可还顺利吗?”
“还行吧。”他自在地往案边圈椅上坐下,理了理衣袖,拈起一片桃酥放入口中细嚼。
这话不算骗人,作为太子妃的这一日虽然有些尴尬,宁寿宫的众嫔妃也着实聒噪,石小诗还在万岁爷面前害他失去了一大笔赏赐——可除了这些之外,他头一回可以舒心地干点自己喜欢的事,不必去应付汗阿玛安排的老师、索额图安插的眼线,更不用提防兄弟们在背后捅刀子。
他大可以做个自由的闲散宗室,只是这女子身份着实不便,若还能以男人的躯壳去宫外踏青走马,简直有些舍不得换回去了。
“那就好。”春烟舒了口气,“张三方才叫小随从带话过来了,太子爷大概被内务府的凌普大人绊住,如今还在太和殿,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主子要不再等等?”
凌普花样最多,八成找了一大堆废话跟石小诗拖时间呢,胤礽讥讽地笑了笑,吩咐春烟:“不等了,就叫厨房随意做吧,摆在南窗下的炕桌上吃。”
却见春烟一脸犹疑地不敢应声,胤礽摆了摆手说:“不妨事,太子爷不会生气的。”
好吧,膳桌很快抬上来了,餐食是按石小诗的喜好准备的,黑木耳拌圆葱、猪肉沫煎豆腐、鸡汤小馄饨,在炎炎夏日里用起来倒很清爽。
胤礽难得吃得如此清淡,入到腹中却觉惬意舒适,正准备叫一盏西瓜盅当饭后甜点,忽听得窗外闹哄哄的一片,随后秋筠迈着大步走进来,一脸慌张地说:“主子,侧福晋主子带着庶福晋和两个格格来了,您快去瞧一瞧吧。”
“她们现在就在外头?”胤礽放下筷箸,不敢置信地站起身。
秋筠苦着脸点头,为他打起了帘子。
胤礽走到门边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将起来。也怪他自己,想着眼下“太子爷”不在毓庆宫中,四位侧室必定不敢贸然登门,谁知道——
是他大意了!
台阶下站着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眷,浓烈的熏香扑面,几乎叫人睁不开眼,过了好半天才能定睛细看,还真是那四个被他安置在阿哥所的老熟人。
李佳氏和程氏前所未有地拉长了脸,仿佛是来上门讨债的,林氏倒是素来冷傲,不过这会眉眼间又多了些不耐烦之色,只有王氏傻乎乎地冲他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这一瞬间胤礽困惑不已,他印象中这四个侧室向来安静本分,笑脸迎人,怎会有如此出格的举动?
“主子,从左往右数,穿竹青的是庶福晋林氏,太湖营副将之女,穿鹅黄的是程格格,皇商程世福之女,穿嫩绿的是王格格,内务府包衣出身,上月刚入的宫,最前边穿玫粉的是侧福晋李佳氏,轻车都尉舒尔德库之女,是太子爷最宠爱的一位,您千万留心。”秋筠小声在一旁提点。
对李佳氏宠爱?他不过是觉得这四人里李佳氏说话婉转、听着舒坦些罢了,因此一年中多去过两回,有时忙于政务,不过借地而宿,倒也谈不上什么宠不宠爱不爱的。
胤礽默了片刻,摸着下巴问:“你们是来请安的?”
四个侧室对望了一眼,没人回答。
“侧室敬茶是明儿早上,太子爷此刻不在,你们不说话?那我回去了。”胤礽觉得莫名其妙,转身要走。
“奴才给太子妃主子请安。”李佳氏白了白脸,这才不情不愿地带头蹲安,然后一扭头冲王格格说,“你来说吧。”
“太子妃……主子,”王格格犹豫了一下,显然还在适应这个新称呼,“听说您这儿叫摆饭了,侧福晋带着我们特意过来的。”
“阿哥所离毓庆宫挺远,侧福晋倒是消息灵通啊。”胤礽目光往膳房茶房方向一瞥。
是哪个奴才这么不长眼,敢在刚入宫的太子妃身边充当眼线!幸亏是给他碰上了,否则以石小诗那个单纯性子,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李佳氏一双桃花眼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只装作充耳不闻,王格格讷讷地向后退了一步,站到庶福晋林氏身后。
“奴才听说太子妃是大家闺秀出身,怎么半点规矩都不懂?”程格格向前跨了一步,显然担任着李佳氏侧福晋的嘴替工作,着重朝胤礽开火,“这新婚头一日的晚膳,连太子爷都不等,就这么自行吃上了?”
胤礽肩头一颤,不气反笑,她们四个闹了这么大排场,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原来就给他编排出这个过错啊。
“吃上了。”他抬起乌浓的睫毛,平静地拉长了话音,“四位来的不巧,刚用完,就不留你们了,请回吧。”
程格格撅起嘴,气得直跺脚,“太子妃这是要赶我们走吗?”
“不然呢?”毓庆宫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寝宫,凭什么留她们。
“太子妃这么做,不怕传到宫里,不大好听么?”李佳氏一把将程格格拉下来,自己亲自上阵了。
好啊,好个侧福晋,好个程格格,往日温柔似水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吗?
胤礽心中腾起一丝厌恶,面上却浑不在意,抬起纤细手指掸去了衣领上的饼渣,这才朝着阶下众人说:“我等不等太子爷用膳由不得你们置喙,若是心中不服,四位大可以直接去问太子爷。”
他话说得毫不容情,面上却是一派春风和煦的笑容。
李佳氏恨恨地攥紧了手帕,小声道:“让我们去问太子爷……太子爷还能站在您这边吗?阖宫上下谁还不知您昨夜都没……”
“昨夜都没怎么?”胤礽收敛容色,挑高了眉头,目光直直看向李佳氏,“宫里在传些什么?”
李佳氏瞪大眼,猛地一哆嗦,讷讷地说:“没……没什么。”
她入宫有几年了,仗着出身不错,在好几个嫔妃宫里当过女史,自认见多识广,可除了先头几个薨了的皇后娘娘,像太子妃这样气场凌厉的,紫禁城里竟找不出第二个。
胤礽目光从李佳氏脸上滑走,其实那没敢说出口的话他心中有数,只不过眼下情况特殊,有心无力啊。
“你们退下吧。”
他不打算再和这四位不着调的侧室浪费口舌了,转身回房。人都散去后,胤礽仔细琢磨了片刻,将秋筠和于嬷嬷叫到跟前。
“春烟虽然是从石府带过来的,但是这丫头心眼实诚,此事得暂且交给你们,不可叫他人知晓,包括太子爷,”胤礽面沉如水地吩咐,“将毓庆宫所有奴才的名单,包括这几日因大婚调入毓庆宫当差的,细细整理出来,列一份给我。”
——
昏暗宫灯被两个引路的小太监举着,在无边夜色里一晃一晃的,引人入睡。天色很晚的时候,石小诗才一身疲惫地踏进毓庆宫,没留神被前星门外头的一个宫装女子吓出了魂。
“太子爷!”宫装女子一身玫粉,在黑暗里仿佛一片花里胡哨的鬼魂,猛地朝她跪下去,用带着哭腔的音调尖叫,“太子爷,奴才错了,奴才不该去招惹太子妃娘娘,娘娘竟把奴才赶出来了,请太子爷给奴才作主啊!”
“啊?”石小诗躲得远远的,害怕她像贞子似的扑腾过来,“太子妃把你赶出来了?”
“奴才只是想见您一面,”宫装女子也就是侧福晋李佳氏哭得梨花带雨,拿出了最楚楚可怜的神情和娇媚柔弱的嗓音,“更何况,更何况太子妃她有错在先……”
“停,停!”石小诗感觉头大,这女子口中的太子妃正是太子本尊,太子是千金之子,他能犯什么错啊,必定是披着太子妃皮的胤礽卷入了什么奇怪的宫斗环节。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决定暂时明哲保身,“知道了。”又看了眼恍若未闻的张三,添上一句,“这么晚了,那你先回去吧。”
宫装女子有些吃惊,“您不听奴才说说吗?”
“今儿乏了,不想听。”石小诗抿住下唇,等宫装女子退下后转脸偷偷问张三,“天色太晚了,我不大看得清,她……是谁呀,怎么说话这么矫情?”
没走远的李佳氏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第15章 寝宫
虽然早上已经对毓庆宫有了实地参观,但石小诗此刻累极饿极,并不想回书房看那一桌子的奏折。再加上今夜还有那头等大事,必须得研究研究怎么把身体换回来,她便顺顺溜溜地拐进太子妃的寝宫。
春烟一直守在殿门口呢,伸长脖子,只等着给自家主子通风报信。昨夜的流言今儿往耳朵里吹了一天,她又担心太子爷不来,又害怕太子爷要来——太子妃早早儿地把晚膳吃了,又赶走了侧福晋一行人,可不得惹太子爷不痛快么!
“在这儿杵着干什么呢?”石小诗只带着张三走过来,拿折扇朝里头点点,“太子妃回来了?”
喜庆装扮论理要挂三天,屋内里透出柔和的光,将一道纤细的身影剪贴在大红双喜窗纸上,挑破了夜的沉闷。
“回太子爷,太子妃主子下午就回来了。”春烟打起帘子,忙蹲个安,作势要报,却被石小诗一把拦下。
看来宁寿宫这一关对二大爷来说游刃有余嘛。石小诗撇了撇嘴,她下午在太和殿面对那几位夺嫡选手,还见了一堆长得差不多的大臣,那才叫惊险!若不是她自带丰富的见风使舵表演经验,保不准就要翻车了。
“行,摆饭吧。”石小诗推门而入,没瞧见后头春烟一脸惊惶。
“这毓庆宫的奴才愈发不懂规矩了,怎么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胤礽舒舒服服地歪在八仙椅上看书,听见石小诗走进的声响,颇不满意地拿手指敲了敲扶手。
石小诗摆摆手,学他那副淡漠神情踱过来:“是我不叫他们说话的。”她弯唇一笑,“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挺直腰板就地转了一圈,问他:“你看我装得像吗?”
“不像。”胤礽瞥她一眼,将视线重新转移到书页上。
石小诗对自己的演技很有信心,懒得跟他抬杠,上下打量一番,发现他已经换上了寝衣,登时心头冒出一股子热气来,拧着眉头问:“你洗过澡了?”
“嗯。”胤礽头也不抬,只慢慢地摸着自己弧度优美的下巴。
那岂不是意味着被他看光了?
石小诗瞪圆了眼,伸手在胤礽面前比划起来,“你脱光了洗的?”
“穿着衣服怎么沐浴?”胤礽很奇怪地看她一眼,“爷什么没见过?再说你这跟她们也没什么不同。”
石小诗一时语塞,也是,这人又没受过现代教育,对这样的封建社会王公贵胄而言,侧室都娶了一窝蜂了,面对自己老婆的身子,也不存在什么尊不尊重避不避讳的。
“好歹知会一声嘛。”越想越来气,她干脆叫春烟把晚膳端进来。小托盘上摆了一人份的食量,却是按照阿哥们的口味准备的,乳鸽汤烤羊肉和干得噎人的玉米饽饽,让恼出一身臭汗的石小诗食不下咽。
春烟在场,两人都没说话,胤礽翻过一页书,无视掉春烟让他陪石小诗用膳的眼神,抬眸看了看案上只啃了一口的饽饽,幽声道:“罢了,太子爷大概没胃口,茶房冰鉴里还有前儿剩下的冰酥酪,请爷吃这个吧。”
石小诗放下筷子,扭头看他。
冰酥酪她知道的,就是现代的酸奶冰淇淋,原身从前在石府也偶尔能吃上,只是好酥酪难得,又要一直冰镇着,是道难得的夏日点心。万万没想到,这二大爷还会偷藏着美食啊!
她示意春烟去拿,春烟却一脸困惑,太子妃主子怎么知道毓庆宫前天的餐食?
不过困惑归困惑,春烟这丫头的脑回路就那么大,只当太子爷私下和自家主子说过,到茶房往冰鉴里一看,果然有这么一盏点心,忙轻手轻脚地端过来。
石小诗早就迫不及待了,白瓷盖碗一打开,面儿上还凝着冰霜,用樱桃酱拌好尝了口,果然凉透心脾,登时方才的燥热一扫而空。
吃完一碗填饱肚子,待春烟捧着托盘退出去,房内只剩他们两人时,她方从鼻子里长长呼出一口气,扭身看胤礽:“太子爷下午都还顺利吗?咱们要不要通通气?”
胤礽坐了这半天,早就有些心猿意马,终于轮到说正事的时候,偏要放下书本抿口茶,才正襟危坐道:“宁寿宫那边应该没人瞧出破绽来,你会说蒙语?还好我也会,皇玛玛今儿突然跟我说蒙话,差点就圆不过去……大概就这些吧,太和殿那边呢?”
哦,那几个侧室是怎么被赶出来的,不愿说是吧?
石小诗心领神会地笑笑,清了清嗓子道:“下午在太和殿,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都来了。”她先跟胤礽说正事,一五一十地转告凌普汇报上来的工程进度,并把同胤禛一起净手的桥段略去不谈,“内务府营造司的意思是先清理地基淤泥,方在旧址上按原样重建,不过照这个法子来看,只怕没三年五载、花上三五百万两白银不能结束。”
“《明世宗实录》记载,此殿原旧广三十丈,深十五丈云,若要按旧制,内务府库存的千年楠木料子不够用啊。”胤礽感到头痛,揉了揉眉心。
石小诗穿越前是来故宫玩过的,那时见到的太和殿并没有今日所见这般宏阔,想来正是因为银钱不够而缩减了殿工体制。她向前走了一步,建议道:“汗阿玛向来不爱铺张,不如在间架结构上改一改尺寸呢?”
她站在蒙了大红银纱的宫灯旁,一脸笃定地看过来,眼底镀上一层朦胧的暖金色,看得胤礽有些口干舌燥。
“太和殿是皇宫正殿,殿制上逊色于前朝,岂不是叫天下万民笑话?”胤礽敛神垂眸,不由分说地怼回去,“此事我会叫样式雷再想办法的。”
面子归面子,可康熙朝平三藩收台湾治黄河,哪一样不花钱?石小诗拍了拍衣摆,在对面的八仙椅上坐下,笑而不语。
行吧,爱咋折腾咋折腾,反正最后你还是会发现,真理和你爹都站在我这边。
大概是察觉到一丝尴尬,胤礽主动开口:“下午我那几个兄弟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都挺优秀的,尤其是四阿哥,”石小诗直击重点,“话少,聪明,城府深。”
这一天见了两面,她已经在心里给几位大兄弟写了人物小传。大阿哥胤褆,长相勇猛,可惜谋略不足,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倒是个带兵打仗的好手,三阿哥胤祉是个读书人,四阿哥胤禛嘛跟史料记载差不多,脑子好使又勤奋,八阿哥胤禩就很八面玲珑,好在年纪尚小,火候浅着呢。
思及八阿哥,石小诗又想起来了,“胤禩说明日给太子妃送幅画像,我见他们好学,便想着不如请翰林院请几位大儒,给阿哥们开些陶冶性情的课程。”
“你倒是单纯,还想着给他们几个请老师,”胤礽偏了偏头,眼眸在灯影下颤动,是两粒秀美而锋芒毕露的星子,“胤褆和惠妃的小算盘,看不出来么?”
石小诗低低叹了口气,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不过胤褆和惠妃只是开胃前菜,如果按照历史所记,太子这些兄弟,没有一个不想置他于死地呢。
而她在这里的意义,就是要避免这个惨剧的发生……至少,不能让她这个太子妃在深宫里郁郁而终吧。
“都是书道、绘画之类的课程,我看老八他们几个没出宫建府的成日在阿哥所乱晃,是太闲了些,”石小诗淡声说,“给他们修身养性,省得到处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