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董鄂氏已经在门口听了好半天了, 联想到她进门时无人来报,胤礽立刻心领神会, 八成是被石小诗拉过来替他出头解围的。
“三福晋快坐下,这么大热天的, 我叫茶房做些甜碗子。”胤礽笑得很开心,站起身又补充一句,“既然有三福晋在,那我去后面换件衣裳,等等就来。”
走到外头吸一口新鲜空气,他觉得脑瓜子都清明了不少,这些日子一直要扮演太子妃,战战兢兢,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留心,心里头甚至都有些同情宫中的女人了。站在伊尔根觉罗氏和董鄂氏的角度想一想,要为夫婿争口气,要为娘家争利益,还要被耳提面命生孩子,这日子着实不好过。
胤礽暗暗摇了摇头,叫春烟重新拿了件赭色裙子帮他换上,隔窗望了眼大门紧闭的书房,看来他的太子妃又不知道上哪溜达去了。
目前看来,石小诗还算是有脑子有成见,这女子没什么野心,但也没存坏心思。这样也好,他皇太子本就注定过不上平顺的人生,若是太子妃也背负着什么振兴汉家勋旧或是给石家抬旗谋后路的宏大愿景,真会叫他本能地亲近不来。
在寝宫里磨蹭了一会,回到前堂的时候,三福晋和大福晋之间剑拔弩张又上升到了新高度。董鄂氏翘着二郎腿吃甜碗子里的冰樱桃,而伊尔根觉罗氏却脸色发青地盯着地砖沉默不语。
看见胤礽走进来,大福晋勉强笑一笑,“既然太子妃有人作伴,那我就先回了。”
“好。”胤礽也不知道两人到底有什么龃龉,叫伊尔根觉罗氏这般坐立难安,不过能送走这位瘟神总是件好事。
等大福晋脚步虚浮地走出前星门,董鄂氏将瓷碗一放,叉着腰站起来冷笑道:“就她那道行还想跟我斗?”
“你跟她说了什么?”胤礽很好奇,“把她气成这样不容易啊。”
“能说什么,不过是提醒提醒她,太后让抄录的佛经进展到哪儿了?”董鄂氏咧嘴一笑,很自来熟地掀开香炉拨了拨香灰,“太子妃怕是不知道吧?这位小时候不在京城,没人教她认字,下回她再乱说话,您就拣这桩事来提,保管叫这位无语凝噎。”
“我记下了。”胤礽不清楚石小诗知不知道这茬,但他对大福晋不识字早有耳闻,先前到底顾念那是胤褆的嫡福晋,不好直接戳人痛处,但很显然,大福晋并不领他这份情。
三福晋董鄂氏呢,是大将军朋春嫡女,出身优良的大小姐,人是任性了些,但总体心地不坏,好热闹,怕寂寞,跟爱在书房里闷坐着的胤祉说不到一块儿去,三天两头出门找乐子。
她揶揄伊尔根觉罗氏不识字,实际上自个儿也一棍子打不出三句话,腿脚倒是真利落,若不是宫里有规定,她简直能翻墙上天,身轻如燕。
“三爷上外头筹钱赈灾去了,我这几天自由得很,”董鄂氏又逛到南窗下,伸脖看炕上搁着的于嬷嬷绣了一半的手绢,“这是您做的活计?真厉害!”
胤礽“嗯”了一声,其实他跟这位三福晋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只好继续维持文静端庄的大家闺秀人设。
“得了,我去趟钟粹宫,再上宁寿宫去给皇玛玛请个安,差不多宫门就要下钥了,”董鄂氏闲不住的脚已经踏出门槛,“赶明儿我带您上我府上逛逛,额涅说了,让我跟您好好学女红。”
明儿的事明儿再说吧,胤礽点点头,“好说,我打发小丫头给你送两幅。”
三福晋也走了,毓庆宫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他阖目在美人靠上坐下,没由来想吃甜食,却又想起石小诗叮嘱,不敢去碰冰的甜碗子,只好叫春烟倒了碗滋味淡淡的奶茶来,一口气饮尽,方长吁出一口气,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
这边发生的事,石小诗自然不知道。回毓庆宫后她在书房里坐了半刻,本想上梢间里偷听一听大福晋和胤礽在聊些什么,哪知刚一起身,站班看门的小太监古庆倒屁颠屁颠地跑进来,声称要事奏报。
“太子爷,”古庆额上直冒汗,上气不接下气,“张谙达刚刚叫人传话回来,说是御花园里小阿哥们闹起来了,人到底是您带过去的,这会只能麻烦您再去看看。”
康熙的好儿子们真是没一个叫人省心,天气热得人胸口发闷,石小诗站起身,深深吸口气,沉声道:“别慌,我这就去看看。”
刚走到宫门口,恰好撞上来串门的三福晋董鄂氏。这是天降救星啊,她一把请起了作势要蹲安的董鄂氏,伸手朝毓庆宫前堂急急一指,“太子妃和大福晋在那边说话呢,不必通报,你快去吧。”
董鄂氏立刻明白过来了,神采飞扬、摩拳擦掌地径直奔向她和大福晋的战场。
石小诗快步往御花园赶,正撞上老八老九两个机灵鬼带着十阿哥溜之大吉,冲着她尴尬一笑。
再往前走几步,只剩下十二阿哥胤裪忧心忡忡地搓着手,蹲在景和门边上,看见太子爷过来,软着嗓子说:“太子二哥,十三弟和十四弟闹起来了,还在叠山石后头,张公公叫我出来给您报信。”
“好,”石小诗也没问为什么,言简意赅,“还有谁在那边?”
“永和宫那么近,德妃母一得了信,就带着四哥来了,”胤裪是个心地纯正的孩子,“十四弟有额涅和兄长护着,十三弟要怎么办呢?我要不要去找他额涅?”
“不用了。”十三阿哥胤祥的额涅章佳氏虽然受宠,但却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如今还是个没封号的嫔,请来也没有用,再说有四大爷在,小十三也不至于受欺负的。
她拍了拍十二阿哥的额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先回阿哥所吧,找个小太监护送。”
胤裪“哦”了一声,鼓着脸走远了。石小诗抬步绕过玲珑剔透的假山石,果然天一门内的连理柏下聚了一群人嗡嗡地说话,正是德妃、四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以及站在墙根儿下一溜儿面露难色的太监宫女。
张三上前低声跟她报告:“太子爷,小阿哥们粘知了猴玩,十四阿哥起馊主意,让十三阿哥逮住知了,他往尾巴上插火柴棍,谁知那知了飞得快,十三阿哥刚放开,就一把燎到了十四阿哥的左手。”
“伤得严重么?”石小诗眼底一沉。
“烫出了一处火泡,奴才当时就传太医过来,敷了层白药,正准备先找人送他回阿哥所,再去永和宫通报,结果德妃主子就过来了。”
胤禵这会才七岁,胤祥九岁,看见德妃带着四阿哥气势汹汹赶过来,本来已经哄好的胤禵“哇”得一声嚎啕大哭,而胤祥呢,也算是间接导致弟弟烫伤,吓懵住了,愕着眼站在旁边不敢说话。
其实小男孩打闹是常事,只是小十四金尊玉贵地长大,年纪又小,德妃哪让他受过半点磕碰,看见小儿子手上缠了几圈的纱布,又哭成这般模样,登时心疼地厉害,伸手就搂上去“心儿肝儿”地哄着,又连声问他:“手上是怎么了?跟额涅说,额涅替你做主。”
胤禵都哭抽抽了,话都说不利索,拿那只没烫伤的手朝十三阿哥胤祥一指,“十三哥……十三哥他……知了猴……”
胤祥沉默地盯着小十四,还是一言不发。胤禛急了,他天天教胤祥数学,知道这个十三弟聪慧机敏,为人又最是老实,更不会主动欺负旁人,胤禵这么不明不白地一指,必定让德妃对胤祥心生怒意,当下皱起眉头,护在胤祥身前问胤禵:“十三弟到底怎么你了?不要在那哼哼哈哈,说明白。”
这可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哥子啊,不心疼他受伤就算了,还胳膊肘朝外拐,帮胤祥说话。胤禵更委屈了,抱着德妃的胳膊,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连四哥……四哥都欺负我……”
德妃本不是那不讲情理之人,方才看见小儿子受伤,一时心切,言语声大了些。后头仔细一想,也知道不过是小阿哥们玩闹时的误伤,但是胤禛这一举动没得叫她寒心,这大儿子从小没养在她跟前,感情多少是生分的,这会更是帮着外人朝小儿子恶言恶语,往后她还指望着兄弟俩互相看顾对方,这该怎么叫人放心呐!
这么一想,索性连胤禵也不哄了,直身站到胤禛跟前,冷眉冷眼地盯着他,“就这么跟你弟弟说话?”
“怎么了?”胤禛是个死脑筋,德妃声腔压人,他却半步都不带退的,反倒抬眸发问,“额涅,儿子哪句话说错了?”
“你……”当着这么多人面被大儿子公然顶撞,德妃脸都气白了,伸手卷起衣袖,作势要敲打胤禛的模样。
石小诗眉眼间闪过一线淡光,几乎是刹那间,她做了一个决定,向前迈出一步。
“太子爷,您可别插手这事儿!”张三急了,低声劝告自家主子,可石小诗充耳不闻,负手朝前头走去,拦在德妃的巴掌和四阿哥胤禛之间。
第29章 人情
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光, 御花园一片墨绿里藏着遍布的虫袤,耳边都是无尽的鸣叫。德妃缩手不及,堪堪拍在了石小诗举起的箭袖上, 瞬间一愣, 脸上露出讶然的神色来。
“太子爷!”德妃立刻垂下眼眸,微屈膝盖蹲安, “您怎么上御花园来了?”
她有一副华贵的好样貌, 即便年过四十, 也保养得相当舒朗。按规矩妃位应当向太子行礼,但德妃年岁长多了,这礼虽行得不情不愿, 也决计不叫人看出来。
“无事,闲来逛逛。”石小诗收手理袖口, 笑得很温润, 反问她,“天气这么热,德妃母怎么坐在浮碧亭里看荷花喂金鱼,反在这处站着晒太阳呢?”
德妃这会已经冷静下来了, 自觉方才对胤禛的态度过重,失了雍容端方的体面仪态。只是面前那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体面在他跟前就是镜花水月,偏他又句句问在点上, 一时半刻她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 总不能直白地告诉太子爷,两个小阿哥闹起来了, 她心疼自家小儿子,又拿大儿子出气发无名火吧?
“我……正准备过去。”德妃搂了搂躲在她身后的十四阿哥, 眼神偏转向太湖石山旁的一株海棠花。
石小诗却没顺着德妃的话往下说,她目光一凝,忽然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无实物表演般在德妃面前摊开手指——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深金色瓢虫被捏扁了,落在掌心。
德妃不明所以地挑高了眉头,石小诗抿唇笑:“虫子可恶,被咬上一口得红肿上七八天,方才德妃母可是看见这小玩意掉在四阿哥身上,方抬手去捉的?”
先前还在揣测太子看了多少,这下心里明白了,原来一切都被他看在眼中。德妃也不傻,明白这是东宫给她台阶下呢,于是忙连声笑道:“太子好眼力,我正为这个烦心,逛园子少不得留神蚊虫,回头咬了阿哥身上发痒,成天又是念书、又是骑射,这么汗流浃背的,多难受啊,该让内务府管一管了!”
这就是了,既然太子爷主动找了借口,大家便心领神会的揭过此事,德妃也不愿再此处多停留,小十四手上的烫伤还得请太医好生瞧瞧呢。她眼光复杂地望了眼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的胤禛,拉着胤禵慢慢往永和宫去了。
“太子爷。”一直贴着墙角沉默不语的胤禛点点头,也想跟着自己额涅离开。
趁着那边德妃还没走远,石小诗却朗声将他留了下来,“我手上有份詹事府新递上来的奏报,想听听四弟意见。”
她朝毓庆宫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却不容他拒绝,“十三弟也一起,走吧。”
绕过弯的德妃明显竖起了耳朵,一步三回头。石小诗却侧身背对,直到周围人都走远,她才轻声张口:“四弟出宫回府、十三弟回阿哥所是么?我送你们吧。”
胤禛略点了下头,大概总是不情愿被旁人,尤其是自己的兄弟这么看笑话的。三人一句话都不说,并肩往绛雪亭那边的西门而去,只留张三远远在后头跟着,空气像悄然拉紧的弓弦,闷闷地近乎能发出响来。
“下回太子爷不必为我出头。”胤禛冷冷道,“我做错事说错话,额涅要教训我,自有她的道理,您这样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呢?”
石小诗察觉到他又改口了,没叫“太子二哥”,看来先前几番好意都打了水漂,心头有些失落。她琢磨了一下,看着他笑,笑得很真诚:“可不嘛,但我就是手痒,四弟你也知道,二哥我打小没额涅……是以每每见到母子两个闹不愉快,心里头都不是滋味。”
胤禛脚步猛地顿住。他没深想到这茬,光以为太子表面上出手,实则心里看他笑话,早忘了胤礽心底还有这处伤疤。
“……是我失言了。”胤禛望过来,神色还是跟胤礽一脉相传的冷冰冰,眼底却有一片淡淡的歉意,唇角动了下,似乎想多说一句,又生生咽了下去。
进宫快一个月,有时候石小诗也闹不明白,这些皇子们学识武功无一不是最最顶尖的,但大概一直长在宫中,在人情世道上就有些欠缺,哪怕心里头都已经服软了,面上偏要遮掩情绪。
“太子二哥,”一直没说话的胤祥忽然走上前来,拉了拉她衣袖,“四哥心里还是很感谢您的。”
石小诗点头,牵起他的小手:“我省得,十三弟不必多说。”
都是康熙生养的好大儿,老四这个帅气小青年远不如小十三体贴可爱。
了解加深后,石小诗愈发觉得胤禛性子耿直,爱憎分明,甚至可以说有点极端,但这样也有好处,比方他觉得你好,那就是真好,发现自己曲解了别人的好意,那态度就是立马一百八十度大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