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祉垂下眼,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运气好一点,投生在爱新觉罗家。不用愁吃喝,不用在外吃苦讨生活,可从境地上来说,他们母子和这对母子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买把伞吧!”女子推销得很卖力,还不忘拍着蹲坐在身后嗦手指的小儿,“您买了这把伞,我和孩子今晚就能吃顿饱饭了。”
“好,”胤祉不假思索,“这摊上的伞,我全都要了。”
卖伞女碰上了大客户,激动不已,连声道谢。而胤祉心头的阴霾却只消散了一瞬,他将几十把竹伞往身后侍从身上一扔,又摸了块小金锭子塞到那小儿手心,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倏忽之间天色忽然昏暗下来,狂风四起,平地一声惊雷,悱恻的小雨终于猛地爆发出来,将天地万物淋得一片苍茫。
“三爷,下大了,打伞吧!”侍从追上来。
胤祉没接,他只是伸出手,朝脸上一抹,也不知流到唇边的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
第31章 香囊
天才擦黑, 宫灯还没来得起扎上,就忽然下了大雨。据说雨势是从江南飘过来的,往北蔓延, 一路到京, 紫禁城上下雨声潺潺,在夹道上走着, 仿佛行在溪边。
石小诗刚从南书房出来, 带着张三一路直奔毓庆宫。明日六月初八, 正是太子夫妇回太子妃娘家石府的时候,康熙是过来人,知道新婚小夫妻的心思, 特特恩准了一日,今儿也没多留, 直叫皇太子早些回去做准备。
祥旭门一推, 便看见胤礽背着手站在惇本殿库房门前避雨,双眼盯着廊下七八个小太监收拾明日送往石府的东西。
说是回门,皇太子这样金尊玉贵的身子哪能在外头府上过夜?左不过是马车拉些赏赐过去说说话,用顿膳, 不过午时就要往宫里赶。
石小诗从穿越到进宫不过短短数月,即使对石家有感情, 那也是原身的影响,她自个儿对带什么东西反倒没有上回给众阿哥送礼上心。
而胤礽就不同了, 他太子爷要想在东宫这个位置上坐稳, 尤其是在军功上跟大阿哥的势力抗衡,往后少不得依靠石文炳父子在汉军旗的影响, 能趁此机会跟自家姻亲联络联络感情,光是叫胤褆和明珠背后咬牙不爽, 就已经叫他心头舒坦好几分了。
“您亲自监工,真罕见。”石小诗将象牙伞收了,看周遭没人,往胤礽身边站定。
胤礽转过脸皱皱眉头,“今儿散得这么早?”
“汗阿玛体贴我明日回门,这是恩准。”相处了一个月,石小诗自信对胤礽的心思摸透了,给他看一眼手中的奏本,“放心吧,他老人家对我今日的马屁很满意。”
胤礽淡眉淡眼揶揄她,“只可惜字还是写成那丑样。”
这位二大爷就是嘴上不饶人,实则性子还算得上体贴,信期过后他大概也懂得女子不易,便没再叫石小诗熬夜练字了,这半月来的奏报基本都是他亲自捉刀代笔。
因此她抿抿唇,选择不跟他置气:“您亲自挑了哪些好东西?”
“爷们一人一把木柄阿虎枪,女眷们一人一串十八子念珠,另有两箱金瓜子,两箱各色宝石。”
前头听着还算正常,那两箱金瓜子直叫石小诗眉心一跳,太子爷真是财大气粗啊,这些礼看似轻飘飘,实则足以与成婚前康熙帝指给石府的赏赐比肩了。
“会不会太多了些?”石小诗搓了搓手,她不是个张扬的性子,只怕传出去叫另外几位皇子嫡福晋心头不快。
“不多,再说我是开了毓庆宫私库,又不是伸手找汗阿玛要来的,”胤礽顿了一下,才很严肃的扭头看她,“我问你,最近的用度花销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石小诗不太明白,她并没大手大脚地乱花钱啊。
胤礽像四周看了一眼,伸手去拉她箭袖,奈何身量上差了一截,只能抓住她腰带上挂的白玉镂雕香囊。石小诗感到腰间一紧,然后不情不愿地被他拽进了库房。
他还伸手就把门给关了,屋子里没点灯,暗沉沉的,呼吸间都是尘埃的浊气。
“……你做什么?”门外雨声淅沥,石小诗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声问他,“别扯我的香囊了成么?”
胤礽一愣,外头宫灯已经挂上了,平和的暗黄从雕花的门扇上射过来,夏风随他动作而涌动,连她的睫毛也跟着轻轻颤动,分明面对着自己的脸,他却觉得那双眼底仿佛藏着丰姿千状,心头像是蹦了蹦,不明所以。
低头一瞧,这才发现手中还握着她的东西,又凉又硬,手一松开,有潮湿的雨意和清雅的幽香一起钻入鼻息。
胤礽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恢复理智,“我叫你来看样东西。”不去看她,径自走到桌案边点了灯,将先前翻阅过册本交到她手里,“这是毓庆宫、撷芳殿两处宫女太监名册、各处用器、库房册本。”
石小诗随手翻了翻,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毓庆宫的用度她是心中有数的,撷芳殿是侧福晋、庶福晋和两位格格在阿哥所居住的宫室,难不成是这里有什么幺蛾子?
她单拿出撷芳殿那一册,仔细对了一遍,可是同上月比较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出入啊。
“你看不出什么问题吗?”胤礽神情很严肃,一把拉下撷芳殿那一册,重重敲了敲毓庆宫的库房册本。
“看不出来。”石小诗很实诚地摇摇头。
“一来,本月毓庆宫的吃穿用度花销缩减了很多,”胤礽慢慢地解释,“这原因我倒是明白,汗阿玛的赏赐被你送出去一大半,你在吃穿上很节俭,从宫外和江南带回来的那些新鲜菜色吃法比寻常菜式的花销小了不少,也总穿半旧衣裳,内务府这个月送来的料子至今还搁在那架子上。”
“是……”石小诗有点惶恐,节俭难道不好吗?
胤礽像看出她心中所想,沉声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东宫开支忽然缩减,这消息传到外头去,叫旁人怎么想?”
他说的有道理,但这也不是没得解释。面对太子爷天然的气场压制,石小诗决定争辩一下,“就不能解释为太子妃入主东宫后……重新整理内务了吗?”
外头雨下得更大了,廊下还有小太监们成队匆匆而过,在脚步声和雨声的喧闹中,这只有他们二人的库房仿佛一方清净天地,没得叫他浑身不大自在。胤礽喘了口气才继续道:“这是一桩,尚可以以太子妃为借口……那么前天叔姥爷送来的皇太子仪仗冠服明明已经到了库房,你为何不拿来给我过目?”
原来重点是这个……石小诗目光突然幽深下来,“您确定要看吗?”
胤礽很不理解,“我的仪仗,为什么不能看?”
“好。”石小诗一把抄起案上灯烛,领着胤礽往放衣料的架子上找,一边说:“我记得您叫我读的书上有记录,我大清于顺治三年定仪仗之制,皇太子仪仗,设曲柄九龙伞三、直柄龙伞四、直柄瑞草伞二、方伞四,双龙扇、孔雀扇各四,白泽旗二,金节二,羽葆幢二,传教幡、告止幡、信幡、张引幡各二,仪锽氅二,以及龙纛、小龙旗、豹尾枪、弓矢、大刀、乐器、香炉、瓶、盆,是不是?”
她一口气很顺溜地背下来,又炫耀似的将那口大箱子在他面前打开,“您看看索额图大人送的仪仗,这能用吗?”
胤礽蹲下来一翻,怔住了。
那箱子上头是有曲柄九龙伞,只不过有四支,再往下翻,直柄龙伞有六支,直柄瑞草伞四、方伞六,双龙扇、孔雀扇各六,甚至有把明黄色的华盖……他忽得面色煞白,甩手不敢往下再翻动,起身直直盯着石小诗,“他……他怎么敢!”
仅仪仗种种已是大大的僭越,甚至与皇帝卤簿相差无几,石小诗一脚将箱盖踢起来阖上,又示意他看刚取出来的冠服,“您仔细瞧瞧,这件石青实地纱朝衣上绣的是什么?”
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明晃晃的九团五爪正龙石用金线绣成,在跳跃的灯火下十分刺眼。
皇太子的冠服没有定制,虽然比光头阿哥的肯定强些,但总体上与王爷补服相差无几,绣五爪金龙四团,前胸后背两条正龙,两肩各一条行龙,这已经是最高规格了,可这件竟用了九团五爪正龙,这是要与万岁爷比肩啊!
胤礽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你都仔细看过了?”
“查过了,跟皇帝冠服比起来,只在尺寸上有些许裁剪,”石小诗叹口气,“我不敢叫旁人知道,也不敢退回内务府去,还没想好怎么跟您张口,这不就被您发现了么!”
半晌没人说话,胤礽找了个箱子坐下,半张脸沉在昏黄的夜里,乌浓的长眼睛暗了暗。
上回来癸水时跟石小诗说了说额涅,这话闸子上的锁不知怎么就被她打开了。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如此推心置腹过,大概因为这个诡异的换身,或者说,大概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妻吧。
“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声音低低的,“给我的东西总会稍稍逾越规制,我总想着是叔姥爷心疼我没额涅,汗阿玛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没想到他现在胆子愈发大了,竟做到这般地步,万一事发,参东宫的折子能堆满乾清宫。”
石小诗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似乎是心虚,但又不完全是心虚,忽然便决定提点他一下:“太子爷,今儿我斗胆想问您件事……如今惠妃和大阿哥的野心已经摆在明面上了,下头几个阿哥也渐渐成长,终有一天他们都会羽翼丰满,对这个皇太子之位蠢蠢欲动,您要做万全准备,可是打算将中枢交由索额图?”
“我……”胤礽其实很吃惊,他没想到这个“单纯”的太子妃想得这么深。
雨水忽然就停了,不知库房哪扇窗没关好,有一股惬意的凉风从外面吹入,帘影绰绰,映在她淡白的脸上,好似满室乌云散开,在清澈的昏暗中出现了星光。
胤礽从未觉得如此口干舌燥过。
他斟酌了片刻才开口,“明儿一早你我回石府,这两箱东西今夜就交给张三,让他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以免夜长梦多……至于你的问题,容我考虑考虑,放心,既然你问了,我必然会给你一个答案。”
不等石小诗回话,他很快推开了库房大门。外面是一整片药玉色的长空,虽无霁月,却有光风,吹在脸上身上,盛夏里也寒浸浸的。
石小诗落在他身后,只听二大爷又沉声嘱咐了一句,“我已有谋划……此事,切莫在外提起。”
第32章 回门
雨下了一夜, 这晚睡得还算凉爽香甜。天快亮时停了雨,于嬷嬷和德住带着几个奴才把轿舆备好,才请两位主子起床——“这是天公作美呢, 这趟出宫一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午后就回宫了, 能有什么。”石小诗淡然笑了笑,洗漱后去更衣, 不必穿朝服戴东珠, 这叫她松快不少, 可那边胤礽却还是得换上一身喜庆的吉服,光头上的冠子就有十来斤重,就这半天功夫, 也足够累人的了。
胤礽脸色有些苍白,扫了层胭脂才恢复神采——大半原因是昨晚他和石小诗在库房所见, 还得忧心怎么利用好石家在战事上的优势。最最关键的是他不能亲自去跟石文炳父子商谈, 少不得要全部设想一遍,等上了轿辇,再细细吩咐石小诗,好在经过昨晚, 他发现她真的脑子机灵,有些话甚至都不必解释, 轻轻一点,她便能理解其中要害。
趁着天光还没大亮, 路上尚且清凉, 一群人迤逦出宫。胤礽这边刚说了个开头,石小诗果然连连点头:“太子爷放心吧, 我都省得,另外还有一件事, 我看春烟那丫头呢,人是好的,只是心地太过实诚了些,说话也没个分寸,不若趁此机会让她留在石府,重新换个妥当的带回宫里。”
胤礽浑不在意,拿手中折扇一敲:“交给于嬷嬷办便是。”
自上回送胤禛出宫站在门口那么一望,石小诗对京城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还挺好奇的。从神武门过了筒子河后,离石府还有一会功夫,她从纱窗向外瞧了一路,只可惜外头有步军沿街设防,黄幔子架设起来,将如潮观者的人头统统遮住,只能听到叽叽喳喳的一片喧闹。
她拍了拍胤礽:“以前你跟着汗阿玛去南巡秋闱,也要这么一路遮起来?”
胤礽翻了页书,头都没抬:“自然。”
石小诗长长“哦”了一声,“这么大好江山风物都不给瞧一瞧,怪没劲的。”
太子妃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胤礽想了想,决定体贴体贴自己的正妻,“要是能换身回来,入秋上热河哨鹿我带着你一块去吧,那处地广人稀,倒是不用避讳。”
这么一来倒是有了盼头,就算这宫里真待不下去了,外出秋闱也是个溜走的好时机。石小诗满意了,撂下帘子迷糊了片刻,一路晃晃悠悠的,再睁眼时,已到石府门口。
石家早早将大门敞开了,四处熏香、八方点灯,香风涌动,胡同口黑压压一片,恨不得全家上下主仆一齐上阵跪迎,也不知候了多久,叫石小诗没得想起《红楼梦》里元妃省亲的场景,登时心疼起自家额涅阿玛来。
没等轿辇停稳,自个儿麻溜下去虚扶了一把:“都快请起吧。”
太子爷亲厚,石文炳哪敢当真!还不是领着夫人爱新觉罗氏、长子富达礼、次子庆德以及匆匆从辅国将军府赶回来的长女石小月及家中众女眷磕了个头,这才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其实不过一个月没见,石小诗却觉得恍若隔世,似乎额涅阿玛都苍老了一些,兄长姐姐又成熟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