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恭恭谨谨把钥匙交给秋筠,尘封了快一年的朱门大开,漫天的冷清涌出来。
这是石小诗第二次踏入永寿宫,头一回来时她还只是石家的二姑娘,这次心态却很不同了。迈进并蒂莲花的门槛儿,一阵凉风就毫不客气地钻过来,长久无人居住的宫苑,就算宫女太监们时时打扫,也缺了人气,院里的雕梁画栋都是冰冷的,去岁那个冬日好像被封存在了这方天地中,外头的热闹和刚刚过去的炎夏,从未眷顾过这地。
“主子,披上吧,仔细冻着。”秋筠很体人意儿地将手中斗篷盖在石小诗肩头。
石小诗仔细穿好,叮嘱她和于嬷嬷:“这里阴冷,咱们手上动作快些。”
秋筠点点头,却看于嬷嬷神色不虞。在宫里待过的老人家有她们的讲究,这种死过人的宫室是大大的不吉利,十阿哥是登门相求了,但太子妃可以派宫人来办,完全不用亲自过来啊,万一现在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小阿哥,这样的尘味儿对身体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石小诗早看出了她的担心,笑着摆手说不碍事,然后掀起门帘踏进明堂。屋内一应陈设还维持着钮祜禄氏在世时的模样,天光透过窗户纸,无数尘点在空中乱舞,她走到炕几边伸手一摸,指间尽是灰尘,可见洒扫宫人也没多用心。
到底人走茶凉,这样的不用心,似乎也成了温僖贵妃这段人生的注脚。
长叹口气,她开始分工,“嬷嬷收拾前头正殿,我和秋筠上后面寝宫看看去。”
寝宫里的帐幔是鲜艳的花样儿,浮雕卷云纹上嵌着灰,但垂下来的帐面却是簇新而洁净的。床榻上空空荡荡,大概褥子和枕头已经被悉数抬走,烧成灰了。
秋筠呆呆望了一阵,有点伤感,向石小诗道:“昔日那么光彩夺目的一个人,就是在这张床榻上没声没息的走了,主子您知道么,温僖贵妃是在梦里没的,值夜的宫女第二天一早才发现,当时身子都已经凉透了。”
这样重的情绪很少在素来稳重冷静的秋筠脸上出现,石小诗安慰她道:“紫禁城前朝就有了,你想想,这几百年里死了多少人啊,咱们可犯不着伤感。”
秋筠愁着眉说也是,“终有一日,我也会在这深宫里咽气的。”
石小诗拍一下她胳膊,“没这个道理,宫女子满二十五就能放出宫了,你放心吧,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寻个好去处,再把你风风光光地送出去。”
秋筠不好意思地笑了,扭过身去收拾拔步床内的镶的柜子,口中念念有词,“翡翠灵芝式如意一件、匏制蒜头瓶一件、白色透明玻璃水丞一件。”
石小诗拿着册本站在外头点头,“都记下来了,造办处说那床下面还有个内嵌的小抽屉,别漏了。”
秋筠打眼儿一找,还真有个极隐蔽的小抽屉,看来这是床主人专门用来藏体己物之处,她小心抽开来细细翻看,“有一卷仿董其昌的书轴,应是万岁爷赏赐给娘娘的,还有一张字条……”
一瞬间她神色大变,忙将那薄薄一张纸递到石小诗眼底,“您看看,这是……”
主仆两人交换了一个充满疑虑而担忧的眼神,发黄的草纸展开了尽收眼底,是八个极潦草的大字——“汝施恶行,必得恶终”。
第58章 就熟
“这事先瞒着十阿哥……不, 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哪怕是于嬷嬷。她年岁大了,没得让她担心。”石小诗拧紧了眉头, 朝外看了眼, 确定于嬷嬷没发现她们俩的异常,才将纸条折好收进袖笼。
“是。”秋筠细声应下, 喘两口气, 才恢复了从前的理智。
她自忖比太子妃和春烟丫头年长几岁, 是康熙二十五年被石家跟着大姑娘小月一同送进来参选的,结果大姑娘被撂牌子赐花儿,自个儿却被留下当了女使。这小十年宫闱生涯不是白干的, 嫔妃之间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冷眼瞧过许多,想来这张字条也不过是一样。
只是往深里想想, 倘若这张条子是引发温僖贵妃暴毙的真相, 那太子妃岂不是怀揣好大一个秘密,万一这个秘密再走漏出去,东宫可不就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么!
所以太子妃让不告诉旁人是很正确的决定,秋筠对自家主子的崇拜又更深了一点。
人不可貌相, 二姑娘看上去不过是闺中娇养的大小姐,但从进了毓庆宫就开始看账本管内务, 协理六宫事务又办得有模有样,同惠妃的交锋有来有回, 宫中众人无不交口称赞。碰上今儿这桩怪事, 小小年纪也一点不害怕,反而很镇定地立时下了决断。
收敛起脸上神色, 秋筠决定将手上的活干得更麻利些,等天色一擦黑, 这处无人的荒废宫室太吓人,温僖贵妃之死又疑点重重,万一如于嬷嬷所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冒出来,冲撞了主子的玉体,岂不是要坏菜!
一切清点结束,贵妃的遗物用板车装了,拉往内务府封存。出来的时候,暮色四合,最后一点余晖从黄琉璃顶上滑下去,只剩一点青灰的月光,将无人的宫室衬得蓝阴阴的。
她们站在永寿宫外,将一大串钥匙还给了小太监,然后看着朱门轰然阖上。
三人满怀愁绪的慨叹,这一处宫苑荒了,但也不会荒上许久,大选就在眼前,会有新鲜的女子涌入六宫,会有低等宫嫔们擢升为主位,永寿宫的彩灯会重新点起,希望它的主人,会有一个比温僖贵妃更幸福的结局。
回到毓庆宫,胤礽倒是一派和风霁月地迎上来,“今日过得不大好吗?”
石小诗怀疑他简直在她身上安了监控,怎么知道她在永寿宫遇上不顺,但她自从那一吻后,偏不爱顺着他的话头说。
“特别好,好得很。”她斜眼撇他,没什么好气,“您心情不错啊。”
“胤禩今天上詹事府来,同我细说了说火器营。”胤礽弯唇一笑,又凑在她耳边问,“今天怎么跟吃了火药似的,这不是……还没到你来月事的日子么?”
石小诗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她低头一笑,心情好了不少,低头去帮他解衣襟上的扣子,一种老夫老妻的熟稔模样。
但那衣裳是新的,盘扣很紧,并不好解开。她双眼盯着手上动作,要跟那小小的鎏金玩意儿一决高下,急得拧眉愁眼时,一双匀称的长手覆上来,三两下解决了她的难题。
下巴抵在她额心,鼻中盈满了她浅淡的发香。小两把头有点散乱,沉重地歪在他心口,胤礽能感到她有一丝低落,扭头遣散了侍立在隔断外的下人,好气儿问她:“到底怎么了?”
石小诗叹口气,从袖中抽出了那张字条,“在永寿宫温僖娘娘的床榻暗格里发现的。”
烛火跳动,灯芯有点跑偏了,他将字条凑到光亮处细看,又翻来覆去地辨认字迹,“汝施恶行,必得恶终……意思能明白,只是写得太潦草了,我看不出是谁的手笔。”
“温僖娘娘生前同谁有过节么?”她眉心紧蹙。
胤礽伸手给她抚了抚,“我不大过问这些事情……但你若有心一查究竟,倒可以上内务府的档案房里找一找。”
石小诗点点头,反正他们换身在即,此事她自个儿不声不响就能办妥。只是这字条儿放在他们手上,反倒像个沉甸甸的定时炸弹,不能撕碎丢了,也不能放在灯烛上烧掉,万一哪天此事被翻出来,还能用作证据。
胤礽拥着她,猛嗅一口萦绕过来的香气,才丢开手往他的书案后面找了个看起来很不打眼的漆盒。证据被安安稳稳放在盒底,小铜锁咔哒落下,钥匙则收进了胤礽随身的荷包里。
那荷包是佛头青色的,半旧不新的素缎,角上的磨损已挺严重了。
他今晚这般温存地帮她解决烦恼,石小诗倒很想寻个机会报答一下,于是拈了拈荷包问,“你生辰是什么时候?我给你的荷包补一补绣个花吧。”
胤礽却没有她意料中的开心,神色淡淡地说:“五月初三日,就在你我大婚前的五天,但我……除非汗阿玛提及,我并不会过生辰。这个荷包也是我额涅怀我时做的活计,这么多年了,从前我很少佩戴,最近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从箱子里翻了出来。”
是啊,那是他额涅薨逝的日子。石小诗明白过来,这是触及他伤心事了,有点尴尬,“要不……我给您做个新的吧,您喜欢什么颜色?”
胤礽脸色比方才看上去开心了许多,他想了想,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夜月光打在她柔白脸颊上的颜色,还有她浅白的妆花纱明衣,“荼白的吧……”眼波流转,又补充了一句,“满人尚白,等颁金节到了,宫里连花灯都要用白缎子的,虽还没到深冬时节,但远远看上去,就和落雪了似的,你一定会觉得很好看。”
结果真到了颁金节哪天,天气却猛地冷下来。不用扎雪白灯花,路上都已结起厚厚的寒霜。
宴席设在晚膳时分,夹道里的风大,吹得人鬓边生疼。春烟将一件杏色缠枝纹狐狸毛的斗篷给她披在肩上,又从疏星手里接过铜手炉,塞进石小诗怀里,“路上冷,主子别冻了手。”
“安心吧。”她拍了拍春烟的肩头,心想待会你见到的主子,可未必是我了。
胤礽已经穿戴得当,从前星门里走出来,一如初见的公子世无双,但他没穿牙白便服,而是一袭杏黄色的吉服袍,五爪正龙的补子绣在胸前,宫灯在他身上打下一条辉煌的光带,让人觉得晃眼,不敢直视。
“怎么穿得这样正式?”他们携着手,微微错身往乾清宫方向走,石小诗问他。
“颁金节在这宫里啊,是仅次于春节和万寿节的重要节日,我平日里不爱穿得这么耀武扬威的,但是今日就不同了,”他转过脸,悄声说,“万一换身回来,你要面对什么棘手的事,这身行头也能镇住场子啊。”
她哑然失笑,“能有什么棘手的事,我扮您的时候,可没下不来的台过呢,您还是担心自个儿吧。”
天擦黑了,一路上有高高挂起的灯笼闪烁。这是石小诗头回在宫中过冬,紫禁城就是这点好,四季分明,各时有各时的景,而这将雪未雪的冬天被灯火装点成了玲珑剔透的新世界,竟比夏秋更有情致。
“戌时,交泰殿后的波平月上亭。”先前已经再三确认,但临分别前,胤礽和石小诗还在忍不住又对了回时辰地点。
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往交泰殿上去了。头一次换身是意外,这一次却有预告,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至少上回她用起胤礽的身体来毫无芥蒂,这一回,那点窗户纸被捅破的差不多了,她简直不敢想象往后一段时日该如何解决洗澡和大小号问题。
过节吃席这种事,头一回新鲜,见什么都想多尝几口,第二回 熟稔,该吃就吃该说话就说话就不会跌份儿,那么到了第三回,只会让人觉得昏昏欲睡渴望早点回宫。
面前长桌上摆着一品羊肉炖冬瓜、一品烩野鸡丸子、一碟子卤虾茄子,还有一碗燕窝三鲜汤。经过上回千秋节皇太后的不满,御膳房如今改进了不少,饭菜不再油腻腻食之无味,但也绝对谈不上清香可口。
今天她主动回禀,想跟妯娌们多亲近亲近,于是逃脱了四妃的眼刀子,侥幸跟阿哥福晋坐在一处。身边的三福晋董鄂氏吃得很起劲,拿银汤匙一勺一勺的舀汤喝,还拿胳膊肘捣她,“吃啊,发愣做什么,这燕窝可是好东西,美容养颜呢。”
对面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一脸冷笑,石小诗食不下咽地夹了块茄子放到嘴里细嚼慢咽。戌时就快到了,她满脑子都在想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小亭子里,方才借口要去洗手,偏偏三福晋很热络地表示要同她一起,最好用的借口用完了,她总不能上演吃坏肚子了吧?
有个面生的小宫女靠过来,朝她道:“太子妃,毓庆宫的张三张谙达说,太子爷好像饮多了酒,有些不舒服,在外头吹冷风,请您移步去趟梅坞。”
这个借口来得很及时,就是没那么巧妙,因为周围一大群福晋侧福晋都一脸艳羡地看着她,“太子爷和太子妃好恩爱啊,多饮两杯酒,还要太子妃亲自照顾。”
石小诗含笑摆摆手,抱上斗篷提溜着袍角溜出正殿。到了波平月上亭一看,张三守在台阶下,淡淡酒气飘过来,亭中的太子爷脸颊微红,却还腰板笔直地负手站着,杏黄的吉服上一丝皱褶也无。
“原来不是借口,您是真喝多了啊。”石小诗摸了摸心口,快步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还记得咱们的大事么?”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转过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手心滚烫得厉害,“我这不是来了么,别晃,头晕。”
第59章 缠绵
看胤礽难受得厉害, 石小诗忙将他扶到了亭中石凳上坐下,他倒是很自然地拉着她并肩坐好,只是大概是实在昏沉恍惚, 干脆歪过头, 往另一边的石柱上寻了个地方靠住,双目微阖, 呼吸急促。
天凉飕飕的, 亭子建在水边, 连石柱上凝结了一层霜露,石小诗五味杂陈地拿着手帕给他垫在脑袋后面,却看见他双眼微微掀开一条缝,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