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在你肩头靠一靠吧。”他摘下吉服冠,舔了下嘴唇, 唇角控制不住地勾起一点坏笑, 下一步打算昭然若揭。
石小诗偏头一看,张三很识趣地跑到外头廊子下了,这一处只剩下一池水波荡漾和天上灰蒙蒙的月光。
反正上回也亲过,就是没亲出什么滋味来。老实说她心里还暗搓搓的回味了几次, 在午夜身边那人睡得呼吸匀停的时候,在延禧宫听着惠妃发表演讲的时候, 在独自对着毓庆宫顶上一方蓝天的时候。只是后来不是没找过机会,但有些事儿吧就像近乡情怯, 当两个人都想着怎么再进一步, 却总是缩回悄悄伸出去的试探的手。
“来吧。”她很大度地揽着他肩头,顺便轻柔地将那个圆滚滚的脑袋按在颈窝。他今日熏了雪中春信香, 很有清雅的文人气质,她还没来得及多闻几口, 就感到他窄而有力的身腰扭了扭,声音很小地从她耳边传过来:“快到时候了。”
“嗯,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她很镇定深吸一口气,却感到二大爷的脑袋往上一抬,与那夜同样的温软和潮湿递过来。
两人的鼻吸都同样都滞了一滞,她带着芬芳的唇瓣没怎么抵挡,就好心地接受了他生涩的侵略,接吻这事儿不讲章法,只讲感情,最坚硬的牙齿与最柔软的唇舌碰撞,喃喃的低语和塘中的水波共沉,石小诗拍了那么多年的戏,却是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悱恻,什么叫缠绵。
彼此都是闭着双眼,自然看不到周遭熟悉的红光白光闪过,她只觉得她的脸一定红透了,要不她的呼吸怎么会比他的还要炽热呢?
“我……好晕……”石小诗挣扎着离开他制造的温柔旋涡。
她的声音变成了熟悉的低沉男声,心下明白方才已经换过身了,只好伸手扶住混沌的脑壳。
刚才还吻得迷乱的二大爷此刻却整个人都清明了。用力抱了抱她,然后缓缓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喝多酒的,今儿有几位宗室和章京在场,他们各家都有闺女要参选,知道太子妃主办此事,便一直向我敬酒……我试着拒绝了,可有几位真的不松口,只怪我平日不饮酒,不胜酒力,才喝成了这幅样子……”
“嗯……”石小诗敷衍一句,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都喝成这样了,亲也亲了,她现在只想回复神智啊!
“我让张三去给你弄碗醒酒茶来。”胤礽这个铁直男终于反应过来了,伸脖子望,只可惜这位从来不掉链子的得力助手此刻不知上哪去了,廊下空无一人。
他握了握石小诗的手,刚说了句“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去叫人”,就听见背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张三跑进亭中,神色很焦急,先看了迷迷瞪瞪的石小诗一眼,又觑向胤礽,“太子妃……”
“是我。”胤礽立刻说,“刚换完,去给她准备醒酒茶。”
张三却摇头,“三阿哥正在满乾清宫地找太子爷,要给您引荐一位姓孟的山东官员……再不让太子妃过去,只怕他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可……”胤礽低头瞅瞅石小诗,又朝宫殿方向望一眼。
“我……我没事。”石小诗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石凳上跳起来,站直了身子,“爷们儿不就是多喝了两杯么,什么三大爷带来的孟大人,尽管放马过来吧!”
胤礽目瞪口呆:“你确定能应付过去?”
石小诗想了想,不确定,但火都烧到了眉毛了,还在这磨磨唧唧有个什么用呢。对着水面把吉服冠戴正,又掸了掸衣裳,顺便噼里啪啦给自己两个小耳刮子,在胤礽和张三齐齐倒吸凉气中镇定自若的走下石阶去了。
“她刚刚……打了我的脸?”胤礽机械地扭过头问张三。
“奴才什么都没看见。”张三垂下眼,表示作为一名专业的侍从,从不会看不该看的场景,说不该说的话。
那人呢倒是抬着下颌,驾轻就熟地端出了一副皇太子的矜贵模样,慢悠悠又有些脚步磕绊地往廊下去。胤礽盯着檐下的开阔地茫然了一会,嘱咐张三:“还愣着干嘛,现在她就是太子,你得跟上她,护她周全。”
“是。”张三这么机灵的人也是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儿追上去了。
荷塘的水面并不能映出倒影,难怪石小诗刚才弯着腰摆弄半天,吉服冠还是歪了寸许。他心头觉得好笑,但还是硬着头皮整理好自己杏色的衣袍,理了理身上斗篷的风帽。
镶圈儿的狐狸毛戳着他的脸颊,痒痒的,这不是头一回换身,可是说实话,他此刻觉得很别扭,这具身体是属于他心上人的,他不敢随意乱摸乱动,生怕亵渎那人的洁净与清明。
戌时已过,天色黑得透了,踏上廊庑的时候,身后赶上一溜小太监,提着扎了白缎的宫灯。他看见有个人慢慢从殿门前转过来,单薄的月白缎马褂,腰间别一把镶宝石匕首,清秀俊朗的眉目被宫灯打得雪亮。
胤礽心下一凛,认出来了,此人他曾在书院里见过几回,正是纳兰明珠的次子揆叙。
“太子妃主子。”他似乎很惊讶她一个人在这里溜达,更惊讶她没像上回那样立刻遮去面庞。
胤礽其实不大明白揆叙和石小诗之间的关系进展,他应以什么样的态度跟揆叙说话呢?听上回石小诗所言,明珠说的有一点没错,他们之间似乎是存在着同窗之谊的,但后来进京她又拒绝了他好几回。总而言之,石小诗对揆叙并没有什么怨恨和冷漠,略微客气点儿,似乎也说得过去。
于是他犹豫了一会,微微笑道:“这样的冷天在外头巡逻,揆二爷着实辛苦。”
揆叙本垂着头不敢抬眼,听了这句倒有些意外,揆二爷——这是什么新奇称呼?石小诗从前可都是唤他纳兰二爷的呀,难不成是认错人了?
小心翼翼掀眼帘一瞧,没认错,就是她,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静静立在那里,脸颊竟比从前更丰润了些,更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了。改换了对他的叫法,大概是为了跟过去做个了断吧。
揆叙心头一酸,“奴才不辛苦,办好差是奴才的本分。”他琢磨嘞一下,还是问了那个问题,“……方才我看见太子爷脚步匆匆回宴席上去了,您过了好半晌才出来,是不是您二位发生了什么……”
后面的小太监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当没听见,那揆叙眼底阴霾丛生,大着胆子继续问,“您没与太子爷发生口角吧?我担心他……伤……”
“与你何干?”胤礽狠狠怒喝,火冒三丈。一开始还觉得此人是个情种,那段旧相识时大家都还年少,没必要太过苛责,可这人说话实在难听,蹬鼻子上脸,他和石小诗都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了,竟还暗藏祸心,妄图挑拨离间,行横刀夺爱之事。
可恶,太可恶了!
揆叙呢,生生吓了一跳。石小诗这副横眉怒目的模样他是从未见过的,这样冷漠而傲慢的神情,倒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石小诗,反而与皇太子的眉眼慢慢重叠一处。
这可能就是阿玛额涅口中那个叫夫妻像的东西吧,纳兰揆叙一腔热络慢慢冷却下去,心思跌倒谷底,张惶地开口道:“对不住……上回在御花园,您同我说得很清楚了,但我就是想……就是想多见见你……”
胤礽心想自己此刻还能站在这里没有甩袖离开,纯粹是看在石小诗与他算个朋友的面子上,这么一个三等侍卫的自我剖白,哪配进他皇太子的清贵耳目?
他心里很烦闷,脸上却平静如一汪死水,“见过了,走吧。”
揆叙却充耳不闻,“阿玛总说我,能丢得开准备了那么多年的科考,怎么就丢不开一个再不属于我的人……可我……可我就是丢不开。您知道么?今夜的巡逻是我特意换班过来的,我本是想见你一面,远远看见你就行,要不是刚才太子爷那样醉醺醺的走开,我……奴才绝不会打扰您的。”
胤礽轻轻叹口气,他能看清对面的年轻男子眼中炽热而慌乱的火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过是沉溺于爱悦罢了,他与他又有什么区别。
揆叙大概在这里站很久了,风很大,连耳垂都冻得透明而发红,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发红的鼻尖,喃喃道:“您看看我……看看我……”
胤礽猛地摇了摇头,他没那么心软,明显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乾清宫有那么多围房耳房,他为何偏偏执意要站在空地,还穿得这么单薄,口中说是远远见一眼就好,可见了还嫌不够,还要靠近说话,还要图一份同情,图一份可怜。
这样的惺惺作态他见过太多回了,宫妃们搏君一顾的老手段,如今连撷芳殿里那几个侧室都演烦了这种戏码,怎么今夜性别一对调,连他都差点中了揆叙的一肚子坏水呢?
第60章 魏珠
胤礽盯着住眼前瑟瑟发抖的揆叙, 眼神冷厉。
“揆二爷心里明白,我如今早就是太子妃了,你我之间再没有任何可能, 您这样委屈自己, 又是何必呢?”终究是考虑到顶着石小诗的那张脸,话留了一分情面, 但一脸死气沉沉。
对面的揆叙愣了一下, 还在做垂死挣扎, “听说万岁爷的郭络罗贵人就是寡妇入宫,想来我阿玛额涅也不会多说,您若是愿意离开皇宫……到时我头一个上门提亲, 绝不会心怀不满……”
胤礽气极反笑,怎么着?此人不仅撺掇石小诗抛下太子妃之位, 还明目张胆地暗示对二婚再嫁的不满和嫌弃, 那可是被皇太子捧在心上的女人,轮到当这么一个无知小儿来嫌弃?甚至还提了提郭络罗贵人的寡妇身份,难道当他胤礽是将死之人吗?
“你这番话若是叫旁人听见,足可以定死罪、灭九族。”胤礽漫不经心地把玩斗篷上的一圈狐狸毛, 雪白的毛锋从他雪白的手指间划过,更叫人心痒。
“他们都是我的亲信, 不会叫东宫和万岁爷知道的。”揆叙大概这时候才想起身后一溜儿小太监,解释道。
胤礽觉得此人单纯得近乎可笑了, 明珠是个在胡同里混大的老琉璃蛋, 纳兰容若是个笔墨场上的才子,怎么把小儿子揆叙养成了一个傻子。难怪在杭州跟石小诗相处了这么久, 都没能拨动佳人心弦,这样的好机会若是换到他手上, 只怕早就跟汗阿玛吹吹耳边风把石小诗迎进宫了。
只是这个纳兰揆叙真有这么爱石小诗么?他了解的旗人大爷们,哪个家里不养小妾喝花酒,就连纳兰容若也处处风流,又是表妹又是亡妻又是红颜知己的,除了他皇太子本人有点奇怪的执拗外,还真没听说谁家出了这么一个情根子。
莫非此人想通过石小诗离宫来达到什么目的么?是了,揆叙可是明珠的儿子啊,天然而然的大阿哥党,这是在想什么阴谋呢?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揆叙:“你进宫真的只是为了我?”
揆叙摸了摸鼻子,“还能为什么呐……”
胤礽拧起了眉,这般不知死活,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甚至都不需要请万岁爷出面,只要即刻从詹事府里发一道皇太子口谕,将这位纳兰公子请出宫去,便可叫此人万念落空。
但他从来都不是这么冲动的人,揆叙在此露出小小的破绽,让他很好奇明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石小诗的心思他很明了,揆叙也不知他们二人的换身之事,目前来看,倒不会引起什么大麻烦。
胤礽不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神色凝重,纤细的手指交叉起来,慢慢搓捏着狐狸毛。
“您……怎么不说话呀?”揆叙站直了。
胤礽只是抬起沉沉的眼,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然后转身就往交泰殿走去。
他出来太长时间了,再不回去,只怕皇太后要叫人出来寻太子妃了。
好在坐阿哥福晋这边就有这个好处,皇太后和四妃们鞭长莫及,管不上小年轻的来去。长桌都快走空了,几个嫔拉着四福晋上梢间玩骰子,大福晋倚在惠妃后面说悄悄话,只有三福晋还坐在案,扒拉着两个新上来的糖烧大肘子,分给他一个,“你今晚都没吃什么,快补补。”
胤礽没搭话,但好心地接受了三福晋的馈赠,肘子太甜腻,他一面拿筷子挑精瘦的肉丝吃,一面在心里想着:揆叙的盘算目前还看不真切,若是把此事告诉石小诗,万一她顾念那点少年情谊,指不定要跟他闹脾气。
可瞒着她当真可以吗?思绪不知怎地就飘到了明珠请他帮忙的那天,石小诗那么坦诚,该说的不该说的,如今看来竟毫无保留,他还真么刻意隐瞒,岂不是辜负了夫妻间这份难得的信任?
狠狠按下筷子,胤礽决定了,得把今夜与纳兰揆叙的一番交谈原原本本说给她听。
——
云翳深深,大雨将至。
据说深秋时节的雨比雪还要冷。雪或许是干的,尽管触之如冰,但只要人穿得厚,它就没法穿透衣服的屏障,但冻雨便不同了,尤其是在京城,连这雨下得都比别处声势更大,比别处更能刺骨。
魏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马厩的棚子里抬起头来。
时已近午,但天色很不明朗,这是万岁爷大阅的日子,营地建在南苑,他提前了十天,就跟着上驷院的主事过来了,主事负责给万岁爷乘骑的虞马清理喂粮,而他被分派了照料内马的职责。
所谓内马,就是十来匹御用之马。这些马虽然不如那匹虞马骁勇又金贵,但也都经过千挑万选,个个十足的神气,当随行大阅的皇子大臣们要陪同阅阵时,便会从中选用一匹,因此主事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棚子里的内马,千万不能出任何纰漏。
但魏珠不担心,他和他哥雅头在京畿一带流浪时,便各学了维生的手艺。
他跟着村门口从喀尔喀蒙古来的孛尔只斤师傅学了手驯马伺候马的好本事。而雅头则很会侍弄那些价值千金却从不舍得喝的茶叶,即使用鼻子嗅一嗅,也能分清是龙井还是瓜片,是明前还是雨后。
后来,也算是造化弄人,一场大火叫他兄弟两穷得快没饭吃了,雅头揣上最后一包六安瓜片,心一横就去净身场子找了小刀洪,好在他命大,安安稳稳活了下来,还凭着这项本事进了大内,坐了延禧宫茶房的头把交椅。
前几年雅头还常找机会跑出来,将御制的糕点用油纸包好,藏在怀里,偷偷带给他吃,那时他便将摊子上的玉米饽饽推走,支着下巴一边吃,一边听哥哥说那些皇室秘辛,末了还天真地眨巴着眼睛问:“哥子,那宫里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什么时候让我跟着您去宫里当太监吧!”
雅头会霎时变了脸色,骂他:“小兔崽子,好好的男人不做,要去当我们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哥子吃了这么多苦头,还不是为了让你在宫外自由自在地活着,娶个寻常媳妇,过点寻常生活,给我们家留个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