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胤礽说,“你也快些休息吧。”
张三道了声“嗻”,很快离开寝宫外。
寝宫里的皇太子和太子妃也舒舒服服的睡下了,只不过这时他们没能想到,这声巨响将引发出一桩极惨烈的案子,更导致了惠妃和胤禔的失势。
——
张鸿绪,曾经的御前传事大太监,万岁爷跟前的大红人,只不过这些名头都是过去式了,去岁被万岁爷发现他和延禧宫的掌事宫女小秋私下串联后,便被罚入辛者库洗恭桶。
这算得上整座紫禁城最卑贱的活计,没有之一。
曾经膀大腰圆颐指气使的张鸿绪张大总管在此处体会无数人间凉薄,不必赘言,他还因为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够而生生瘦了一大圈,如今走在路上,只怕从前那些偷偷给他塞银子请他在万岁爷跟前美言几句的大臣们都认不出了。
不过晚睡也有晚睡的好处,这夜雨势太大,连各宫恭桶送来的都比从前晚一些,他抱怨了几句,只得到小太监们的白眼——“这张鸿绪,还当自己是个大人物呢!”
白眼受了,活还得照干。有雷声做伴,刷起恭桶来似乎没那么孤单,只是后来整间水房里就剩他一个人了,黑洞洞的,又不时有电光闪过,鬼魅得很。
曾经听过的无数传闻在张鸿绪脑中走马灯一样闪过,他不由加快了手中干活的速度,只想早点回到他那个漏雨的小屋子里,裹上被褥好生睡一觉。
正发愣时,北边传来一声巨响,他猛地回过神,放下手中恭桶往窗外望。
西北处有几间前明直房,破败又阴森,这几日一直下雨,很有些摇摇欲坠的势头,他眯起双眼,借着一道电光细看,果然就是那直房当中的一间,屋顶塌了,然后整间屋子也倒了,深灰色的墙砖,稀稀落落掉了一地。
这前明的屋子,里头说不定还埋着什么宝贝呢!等有了钱,他就可以把自己赎出去,再不用受洗恭桶这份气了。
张鸿绪搓了搓手,找了块油布顶在头上,烛火会被雨水浇灭,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带了,这么赤手空拳,借着天上打雷闪电的光,钻进破直房的墙角。
地上有块碎了一半的墙砖,翻过底来,上头还刻着“永乐二十年”,三百多年的旧物,倘若找着一块完整的,怎么着也能卖几块银子。
他很得意,果然是撞大运了,一双手在碎砖里乱摸,忽然摸到了一样冰凉滑腻的事物,仿若人的皮肤一样的触感,叫他吓得浑身发软,瘫倒在地。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照出灰尘间一样蓝哇哇的东西,张鸿绪认得,那是一只人手,一只年轻女人的手。
第79章 雨夜
同一个雷雨之夜, 詹事府外一片黑压压的围房,只有一间斗室的窗里还透着微弱的光亮。
那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魏珠。
先前的巨响将他从噩梦中惊醒,抹去额上冷汗, 点亮豆大的灯火, 再推开床头上窄窄的窗,能看见外头密如针脚的雨帘, 还有不时从天幕上划过银紫色闪电。
魏珠无端想起和哥哥雅头在京郊讨生活的那些年月。他是怕雷怕闪的, 太震动人心, 简直叫他想起被人赶出家门的轰鸣巨响,而哥哥总会在这个时候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拿开覆在他头脸上的被褥, 悄声同他说孙猴王大战雷公电母的故事。
哥哥说他是个男孩子,不能轻易害怕, 他自此就不怕打雷了, 甚至对天上的神仙传说有了一丝向往。
每回想起雅头,总会叫他难过,想办法净身混入宫中,混入南苑马厩, 混入太子的詹事府中,这一路走得艰辛, 好在也终于接近了雅头最后一丝存在的气息。
这半年来,他在毓庆宫搜罗出许多雅头用过的东西, 雅头穿过的衣服, 用过的器具,茶房里还有雅头亲手写下的糕点食谱。只是他每回问起毓庆宫中的其他宫女太监, 对雅头他们总是只字不提。
德高望重的于嬷嬷告诉他,这世上, 人是最复杂的,每个人都有许多面,这不由得让他好奇起哥哥在宫中的那一面,同自己认识的那一面,到底有多大的不同呢。
可现在他都明白了,认字认了大半年,他终于弄懂了雅头留给他的信上的每一句话。那些散落的信纸现在就在枕头边放着,被夹带着湿气的微风吹得簌簌发抖。
他现在知道了为什么雅头进宫后,每次相见都如此的不快乐。如果有人威逼利用,让他残害自己朝夕相处的伙伴,往不相熟的宫女太监碗中放毒药,然后悄无声息地将人扔进枯井里,扔进筒子河里,埋进破屋子里,那么他也会良心不安,恨不得早些解脱吧。
这一个雨夜,他把那些原本陌生的字看了许多许多遍,直到每一笔每一画都印入脑海,眼泪把页角打湿,他才累极了睡去。
魏珠梦见了雅头。
这是他入宫后第一次梦见雅头,他就站在这间小小的围房里,脖颈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那张脸也是惨白的,甚至有点发绿,像放久了的玉米饽饽上长出绿色的霉菌。
他在梦里“哇”得一声哭了,抱住那个虚无缥缈的幻象,问得很直白:“哥哥,您去哪儿了,您是死了吗?”
雅头不说话,只是凄惨地一笑,然后伸手朝某个方向一指。
紧接着雷声轰鸣,雅头一股脑儿从床沿上坐起,房中除了他,空无一人。
哥哥给他托梦,是有什么意思吗?魏珠睡不着,干脆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和腮边的鼻涕,仔细回想雅头所指的方向,好像是——西北角。
西北角。他朝半开的窗户外望,能借着廊下灯火和不时的闪电看见远处景山的轮廓。他知道景山下有前明直房,还有辛者库仆役的他坦,哥哥就在那里吗?还是说,那些信上白纸黑字写下的恶行,都在那里终结了吗?
魏珠迷茫地在窗前窗前站了许久,然后发现有个人没打伞,顺着廊庑从甬道上匆匆走过,径直转进了毓庆宫。
那个瘦高的身影他很熟悉,是张三。
夜这么深,又下了这么大的雨,张谙达这是要上哪去?是宫中出了什么大事,必须半夜将太子爷叫起来吗?
魏珠想到前几日那个从马车上抬下来,满身血污的皇太子,不由瑟缩了一下。
他要把哥哥的信交给那个为人公正清洁的太子爷吗?如果让雅头消失于世的人就是东宫,他这么做,哥哥能理解吗?
魏珠又拼命摇了摇头。
可是逼迫哥哥杀人的是延禧宫的惠娘娘,信上也说了,惠娘娘的眼线如今已经遍布六宫,他这么贸贸然地把这么重要的物证交出去,可能连他自己的安危都难以保全。
想到这儿,他将那些信纸一把拿起来,叠成豆腐干大的小块。先找了个木匣子装起来,想了想,不妥当,又塞进床褥下面,不行,还是有被发现的可能。
在小小的斗室里翻了四五遍,都没有合适的藏匿之处,最后他决定把信纸塞进袖筒最深处,又披了张油纸推门而出——他要趁着这个雨夜,随身携上那几张滚烫的信纸,往哥哥梦中所指的西北角看上一看。
暴雨一点儿停歇的意思都没有,夹道上深灰的砖地又湿又滑,被橙黄的火光映照去,显现出深浅不一的水潭。皂靴只有一双,还是太子爷好心相赠,他不敢弄湿,小心翼翼地低着头踮起脚,捡水少处行走,眼前却突然撞进来一双与他脚上相同的皂靴,还有深蓝的太监服,站在一圈廊灯下面。
“张谙达。”魏珠一抬头,心就砰砰直跳,怎么就忘了刚刚分明看见这位活阎王走进毓庆宫,这会正撞上他出来。
张三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这是叫他不要说话的意思。他懵懵地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便被张三一把抓住后腰,拉入了廊灯旁的阴影里。
他不明所以地扭头看张三,却见张三朝他方才走过的甬道努了努嘴——有一个辛者库仆役打扮的老太监,没提灯,佝偻着腰从西北角上过来,离廊灯得近了,能看见他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直,但还是努力地扶着宫墙,往延禧宫方向而去。
“他是谁?”老太监走得远了,魏珠一脸茫然地问张三。
“他叫张鸿绪,”张三压低嗓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在你入詹事府之前,他是乾清宫的御前传话大太监,只比梁九功梁谙达低上一等,后来他同延禧宫管事宫女小秋对食,还妄议万岁爷,被拉到慎刑司受审,小秋没挺过去,张鸿绪到底从前得势,不好动大刑,就被送到辛者库做苦力了。”
“他们招出来什么了吗?”魏珠害怕牵出他哥哥雅头,感到袖筒里的信更烫了。
张三淡淡瞥他一眼,摇了摇头。
魏珠长出一口气,感到后腰上的抓力松懈,便拍了拍身上雨水,在张三身边站好。
“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你不在他坦睡觉,是上哪儿去?”张三很犀利地打量他。
“我做了个噩梦,”魏珠说的也是实话,“出来散散。”
张三哦了一声,目光移向张鸿绪方才走过的那条甬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和太子爷的。”
魏珠嗫嚅了一下,手心出汗了,捏在手心的那块衣摆也一定湿透了。他故作镇定地犹豫了一下,决定暂且不把雅头的信给张三。
“没事啊,”他挤出一个闲闲的笑,“能有什么事?”
张三慢慢看他一眼,说行,“那你快回去吧。”他背着身重新走上廊庑,忽地转过身,朝刚挪了半步的魏珠吐下只言片语,“方才巨响,西北角的直房塌了。”
——
暴雨是三更前停歇的,到底看在万岁爷的面子上,没有耽误朝中臣工上朝的步伐。
康熙照例处理大小事务,望着下方队列里那个原本属于胤礽的位置,不由得又难过又欣慰,每每回想起那夜危楼中胤礽将自己推出去的一瞬间,他最心爱的儿子,他和大清王朝最大的珍宝,这么多年,可真没白疼他啊!
这么一来,对着大阿哥胤禔和高士奇,他心头的厌恶又多了几分。谁不知道当今万岁爷最最厌恶阿哥党争?这大阿哥真是辜负他一番苦心,在准噶尔表现得毫无建树,十分叫他失望,回宫后还这么恬不知耻,串通高士奇三天两头往乾清宫递参索额图的奏本,这是要逼他折断保成的羽翼啊!
惠妃那边更是闹个不停,佟佳氏晋了位分后,这个女人每天都往乾清宫跑,变着花样送点心,他哪吃得下这么多东西!何况她那点心思康熙心里清楚得很,从前怎么不见她这般殷勤?还不是因为眼见皇太子得势而胤禔失势,掌事权又旁落,动起歪脑筋么!
今日果然又是一样,散朝后他踏入东暖阁,便看见惠妃顶着黑眼圈,柔柔弱弱地站在屏风边朝他蹲安。
“何事?”康熙向来好涵养,不会直截了当地把宫妃赶出去,但那神色也是不耐烦的。
“臣妾昨晚听了一夜雷雨声,没睡好,抄了十来份心经,特特送给万岁爷,”惠妃的调门听起来很委屈,“如果您愿意像去年那样,偶尔上延禧宫来坐坐,陪臣妾说说话,臣妾便能睡得香了。”
康熙觉得有点烦,他背着身想了一下,朝案上的香炉一指,“那里头有镇定安神的沉水香,朕赐你五两,回延禧宫烧去吧。”
这就是万岁爷的拒绝。惠妃吃瘪,心里不情愿,也只能跪下谢恩,然后捧着一盒子香料,徒劳无功地回她的延禧宫烧香去了。
康熙往窗下一坐,翻了翻案上的奏本,问梁九功,“还有什么要紧事么?”
梁九功犹豫了一下,从窗内望去,惠妃的身影已经走远了,他方小心地向万岁爷禀告:“昨夜有巨雷,劈倒了三四间景山下边的前明直房,内务府营造司今早去看了,那直房的砖墙里,发现了几名宫女子。”
“发现了宫女子?”康熙眯起眼,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神色大震,“你是说,尸身?”
梁九功拜倒在地:“正是,奴才不敢私下定夺,将内务府总管凌普叫来了,人眼下就在梢间上候着。”
“你办的很好,”康熙将手上的奏本扔下,面上流露出一丝痛色,“不必叫他过来了,这些宫女也是朕的子民,死在朕的皇宫里,岂能坐视不理?你就跟他说,彻查吧,是朕的意思,务必彻查个明白。”
第80章 踟蹰
内务府总管凌普一脸慌张地从乾清宫梢间里出来, 昨夜看见的景象还在眼前晃悠,万岁爷让梁九功传话,叫他彻查, 可这又该从何处查起呢!
他在日精门上踱来踱去, 沿着夹道往右边去就是内务府,可他眼下毫无头绪, 只能找旁人商议商议。往左看看, 毓庆宫就在跟前, 他朝前踏出一步,又犹豫地缩回了脚。
前几年啊,他在内务府营造司任职, 仗着家里那个是皇太子乳母,没少在旗人中耀武扬威, 连旗主子和当时的内务府大总管见了他都要避让三分。后来太子爷大婚后忽然转了性, 发狠下令整治,他自此收敛不少,恰好总管位置空下来,他给索额图送了处江南小院, 还往里头塞了三十个能歌善舞的歌姬美人,这才将总管位置纳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