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很沉着,对着菱花镜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她今早起来心情尚好,头上还戴着那顶万岁爷赏赐的东珠冠子。
如此甚好,她很满意地走到延禧宫的正殿门外,果见大门洞开,领头的太监很面生,没行礼,板着脸向她道:“惠主子,万岁爷请您往乾清宫走一趟,宫女太监们尽数遣走。”
阖宫上下在一片哀嚎声中,混成一锅粥,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想必整个后宫都知道她今日之惨状。
只不过人到了这个地步,忽然就觉得什么都看透了,她一点都不怵,淡淡道了句好,“谙达辛苦了,我这就去。”
胤禔害怕极了,从门内奔出来,拉住惠妃的手,说什么也不让惠妃往前多走一步。
惠妃转过身来,脸上平静无波,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不要跟我去了,如今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健康长寿。”吩咐完这一句,她想了想又说,“往后遇上事情,可以去找钟粹宫你荣妃母商量,我的儿,额涅这就去了。”
这话像一把刀,“霍”地把两人割开来,她奋力丢下胤禔的手,跟上面生太监的脚步,没有再回头,不知道她最心爱的儿子正被巨大的痛楚撕碎,凄凄地落在远处。
一整个下午,胤禔都坐在延禧宫大门的门槛上,阖宫上下都搬空了,梅鹊果然没食言,也跟着惠妃而去,而四儿则不知道爬去何处,总之他那条腿已经废了,做不成太监,就算出宫也只能当个乞丐。
可是天都黑了,夜间巡逻的太监说要关门下钥了,他也没有等到惠妃回宫的消息。
“我要去乾清宫面见汗阿玛。”他忽然站起来顺着夹道往前走,因为坐了太久而双腿麻木,踩在地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来。
“哎呦我的大阿哥啊,万岁爷正在气头上呢,您这又是何苦!”太监急得眉毛皱成一团,“惠妃娘娘不叫您跟去,就是为了保全您,您一去求情,岂不是对不住她一片苦心。”
“可是……可是母子连心啊!”胤禔朝乾清宫一团暖金色的灯火吸了吸鼻子,“我的额涅在里面受审,我岂能坐视不理?”
腿上知觉恢复了,他跑得很快,将身后穷追不舍的太监丢在原地。只是还没走到乾清宫跟前,他倒先撞上了一个素衣裸足,跌跌撞撞往回走的宫女。
“梅姑姑!”他像找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梅鹊,“您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我额涅她没事了?”
梅鹊哭得不成人形,抽抽搭搭地说:“主子对一切供认不讳……万岁爷念在她生养有功,没赐死,位分被夺了,人已被发往冷宫了……”
第83章 真相
凌普也没想到, 这桩差事能办得这么顺利。
头一天夜里得到的消息,第二天散朝后万岁爷吩咐彻查,当下他就按照索额图的指点, 上毓庆宫借人去了。
他揣摩着索相的说法, 原本以为以东宫脾性,能借出一个张三已称得上走运, 接下来还要排查好一段时日, 未料想那个叫魏珠的小太监交上一封信, 便足矣让太子爷和太子妃夫妇神色大变,当即就给了份五六号人的名单,让他和张三带去慎刑司拷问。皇太子自己呢, 则不声不响地拖着病体,让太子妃扶着他, 径直上乾清宫去了。
凌普怎么说也在宫里混这么久, 那份名单上的人他打眼一看就明白了大半,好家伙,还都是同延禧宫惠妃交好的。
这事儿能成吗?他心惊肉跳地按照吩咐抓了人,然后让手下去赫舍里府通报, 他自己携着一脑门汗候在乾清门外。
皇太子在万岁爷跟前说话的时间也太久了,他几乎都要怀疑那小太监能不能信, 薄薄几张纸,就能作为证据, 直接扳倒在后宫屹立数十年的延禧宫吗?
午膳是叫人从御膳房抬进来的, 提着饭盒的小太监笑嘻嘻朝他打千儿:“凌总管,外头这样闷热, 您怎么在这站着?若是要见万岁爷,不如请梁公公通报一声, 然后上梢间里坐着等呐。”
凌普没心思同他多说,“快去办差吧,万岁爷今儿心情不好,小心去晚了掉脑袋。”
小太监再小,也是在万岁爷跟前当差的,鲜少遇着冷脸,更没见过凌普这么板着脸模样,当下就吐了吐舌头,三步并两步登上乾清宫前的台阶。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小太监一脸沮丧地出来了,走到他身边拱了拱手:“总管大人,您真是高啊,怎知万岁爷他老人家正在发脾气?”
凌普一挥手,拍在他后脑勺上,“你这猴儿,不该问的别多问!”
小太监哆哆嗦嗦应了声“嗻”,然后扭过身往御膳房方向走,没走两步,又听见凌普在他身后唤他道:“猴儿你过来。”
“啊?”小太监苦着脸捱过去。
“我问你,万岁爷怎么发火的?”他不好直问康熙同胤礽具体说了什么,只能拐弯抹角地打探,“是冲着太子爷,还是为了旁人呐?”
凌普和东宫的关系谁不知道呐?那小太监不敢得罪,赶忙说:“我没敢细看,但太子爷和太子妃主子都坐在椅子上,想来应该是冲着旁人的。”
“那就好,”凌普放下心来了,笑呵呵伸手往他后心一拍,“多谢小谙达,忙去吧。”
小太监连胜说“不敢、不敢”,然后一股脑儿地跑远了。
午膳后的这段时间,他依稀听见乾清宫里传来好些瓷杯瓷碗摔碎的声音,就算有了小太监那番话,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终于又等到日影略略西斜的模样,小阿哥们从无逸斋鱼贯而出,大概是散了书道课,他方看见一大队侍从从高台后面的群房绕入乾清宫中,很是兴师动众。得了圣谕后,梁九功又领了几个专管刑狱的太监,带上侍从们往延禧宫方向去了。
凌普怅然地舒了口气,倘若信上内容属实,那么太子爷这把,真真算是将心头大患彻底了结了。
在延禧宫却没耽搁多久,惠妃很快就被带过来了,穿戴地很齐整,仿佛早就料到有此一劫似的。
他不知道惠妃在乾清宫里同万岁爷说了什么,乾清宫里传出来一声脆裂的耳光响,凌普的心口咚咚直跳,等到惠妃再出来时,即使隔了那么远,他觉得自己也能看见她右边脸颊高高肿起,与那平静到近乎吓人的表情格格不入。
这会她和她身边的宫女都脱下了外袍,身上只穿着白色亵衣,光着脚,头上一应首饰皆被拆去,她朝宫女略说了两句,然后自己就跟着侍从们走了。
他想去问那个叫梅鹊的嬷嬷,可她哭得泣不成声,走路也跌跌撞撞,还好这时候太子妃也出来了,还有张三和魏珠两人,站在台阶跟前,眼神很好使地朝他招了招手。
凌普一时不敢磨蹭,脚步飞快地跑了过去。
“太子爷他……”他紧张地捏皱了自己的衣袖。
“不妨事,在陪汗阿玛说话呢。”石小诗淡然地朝他颔首,顺便嘱咐身后两个心腹,“张谙达,既然内务府想借你办事,你就跟着凌总管添把手吧,不过这事如今已经了断地差不多了,想来凌总管很快就会放你回毓庆宫的,魏珠啊,太子爷身边不能没人,你留在这候着吧。”
张三和魏珠沉稳地“嗻”了一声。
凌普摸着下巴暗忖,原本听索相的意思,这事要彻查,少不得得查上十天半个月的,怎么突然有了魏珠和他手上的信,事情就到了尾声呢?
“我这就回毓庆宫了,看凌总管模样,似乎心中充满疑问啊。”太子妃袖着手,在阳光下温和一笑。
神女一样的容色,凌普不敢多看,垂着眼道:“奴才请太子妃主子为我解惑。”
“好说。”石小诗也不客气,步伐慢悠悠地往广场那边的日精门上走,“毓庆宫去年有个失踪的小太监叫雅头,凌总管可有印象么?那个魏珠,就是雅头的弟弟。”
凌普跟着她的影子,“啊”了一声,说:“确有此人。”
“雅头一直在为惠妃办事……”她顿了一下,朝凌普淡淡瞥去一眼,“位分已被撤下了,那是大阿哥的母妃,后来进入毓庆宫,想来还是经了内务府的手。”
凌普一缩脖子,“那会奴才还不是总管呢。”
这事石小诗知道,她想起换身的第一日,她就被迫跟凌普商量太和殿修葺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挺好笑的,“后来他就被张谙达发现了猫腻,听说是自杀的,死前央求张三和太子爷照顾好他弟弟魏珠。”
有胤礽作证,对于雅头的自杀,康熙并没怎么怀疑。
“……后来也算是机缘巧合……太子爷在南苑陪万岁爷大阅时,发现魏珠很懂得如何驯马饲马,便将他收在身边,教他识文断字,魏珠由此发现了雅头死前留下来的数封信笺,也不知是他心中有愧,还是料定终有这个结局,竟将这么些年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都记了下来。”
凌普惶然地“啊”了一声,他不算聪明的脑瓜终于如上了锈的齿轮般开始转动——原来那是雅头所写,是了,雅头是从延禧宫出来的,跟他上午去抓的芳嬷嬷、庆丰等人皆是说得上话的交情,宫中人人有眼,这简直是铁证如山。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一件事,“前明直房下埋的宫女,又是如何命丧大阿哥母妃之手的呢?”
“那些小宫女,都是八旗里头家世排不进前头的,没根没基,一旦进了这深深宫墙,宛若浮萍蝼蚁,”石小诗捋着衣袍上的褶皱,“要让各宫都有给自己卖命的太监,诱骗这些小宫女送去给他们糟蹋,不是很容易想到的方式么。”
“她们……能乐意吗?”
石小诗摇了摇头,眼中有很深的伤感,“誓死不从的,还有被玩出人命的,都被雅头处理掉了,据说有扔进筒子河的,扔进水井的,埋在前明直房下面的……始作俑者千算万算,没算到雅头竟然反水,现在证据摊开来,她也只能供认不讳。”
“原来是这么回事,”凌普听完沉默了好一阵,“如今也算真相大白,延禧宫手上沾了这么多人命……如此结局,已算是便宜她了。”
夕阳广阔而无情地照遍了乾清宫广场上的每一寸地砖,将这皇宫照成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停下脚步,怅惘地眺望远方,在这里太久,会让人心慢慢悬浮起来,迸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我查过内务府记档,惠……”石小诗顿了下,她还是没习惯,“大阿哥的母妃,原本也是个寻常旗人家里出来的小宫女,细论起来,曾经的她,和那些丧命之人也没什么区别。”
凌普没说话,有一道清冷的脚步声从她身后响起,胤礽不知何时已经从乾清宫里出来了,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缓缓叹气:“天下人心,远不是以她一人之力,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的东西。”
凌普打了个千儿,很识时务地往后退,“太子爷,既然您来了,奴才就不叨扰太子妃主子了。”
胤礽点头,朝落在三步之外的魏珠说:“有太子妃扶我回去,你送一下凌普,顺便去趟慎刑司,跟张三学一学如何审问。”
魏珠和凌普走远了,石小诗拉着胤礽的手,两人肩头相依,也顺着夹道回毓庆宫去了,晚照的余晖在琉璃顶上涌动,宛如金屑,将他们走过的甬路染成了旧梦的颜色,这情致动人的模样,叫站在低矮围房里的索额图都好生羡慕。
但他还是敲了敲临窗的桌面,问身边一脸笑意的梁九功,“刚才和凌普一同离开的小太监,就是魏珠?”
梁九功说是,“这小子是雅头弟弟,会驯马,还会做几样点心,这回扳倒延禧宫,全都靠他提供的证据。”
索额图苦笑:“我还以为张三这一去内务府,少说也要十来天,太子爷伤没好全,怎么着也得再要个伺候的奴才,我好把自己人塞进去,没想到给这个魏珠捷足先登了……只是雅头到底死在太子爷手上,我怕东宫有意提拔他,到最后却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梁九功转了转手上的宝石戒指,“我观察许久,这孩子很机灵,您若想将他调离东宫身边,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第84章 期待
而梁九功说的方法, 就是将魏珠直接调入御膳房。
万岁爷一直喜爱吃玉米饽饽,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实,无奈这玉米饽饽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 但实则极考验厨师的手艺, 如何将玉米粗糙的口感与精细白面混在一起,其中填甜口的豆沙馅儿还是咸口的葱肉馅儿, 蒸烤的火候和水温如何掌握, 做好后是撒上白芝麻还是葱花粒, 多久送到万岁爷的膳桌上,这都是学问。
御膳房的厨师基本上都是少年时就跟着老师傅学手艺的,一代代传下去的方子, 服务对象也就只有万岁爷一个人,没什么长进空间, 多年来水平稀松如一日, 实在叫万岁爷吃得倒胃口。
而魏珠就不同了,能在闹市口开上好多年的小食摊,经得住这么多老百姓挑剔,必然有他的两把刷子, 除夕那夜她那么一提,第二天便叫魏珠做了一碟子送到乾清宫, 果然哄得康老爹眉开眼笑。康熙亲征前,石小诗又特意让魏珠烙上满满一口袋玉米饽饽, 供他老人家路上解馋, 只不过回宫后二大爷受伤,万岁爷即便想吃, 也拉不下那个脸亲自来讨要。
如今一切大好,又解决了惠妃引发的这桩血案, 那么梁九功揣摩圣心,将魏珠调入御膳房,实在是一件非常水到渠成、无可厚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