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她都不忍回想那个动作尴尬、言语僵硬的自己。
她合拢手掌,将苜蓿夹在掌缝间,往前一递,小心翼翼的说:“学长,那个,我能不能用幸运草和你交换下?”
话一出口,她便恼怒的在心里唾了自己:闭嘴,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什么?”少年浅浅扬眉,热风鼓荡起白衫。夏砚柠鼻底漫过一丝青松的气息。
过于温宁安定。
那是她和叶湛第一次说话。也不知道哪里借来的胆子。
她望着少年修长的眉,眼下一颗薄薄的小痣折着浅紫微光。
鬼使神差的告诉他,“那个,你,真好看。”
……
“啊不,我的意思是,你的紫藤花,真好看。”她声音越来越低,脸上攀上一层绯色。
自己在说什么啊?
她恨不得埋进草叶中,鼓胀到极致的心又蛊的她杵在原地,递上手里一颗小草。
“交换吗?”
少年没动,热风从她头顶灌过,她低下头,盯着眼底丛丛乱草,尽力不让尴尬泄出。
好像又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啊。
在她和白菜的宏伟计划中,她应该是在,一个暮夏的午后。
穿着最漂亮的小裙子,化着天下无敌可爱的妆容,在阳光下,对着男神羞怯怯的来段105度的邂逅。
而不是现在这样,憨乎乎的焊在草丛中,抬着满头大汗对他傻笑。
她是有多大的自信啊?
无论如何,重要的初遇时刻已经被她搞砸,不如继续下去。
夏砚柠眨了眨羞的落点水光眼儿,“不交换也成,送你。”
轻松的语句,耗尽她最后一丝勇气,再难表达多余的话语。
她埋着小脸,双手抻的誓死如归。
手心突然多出一点干燥的气息。松柏的香气包裹着她,又飞快抽离。
她慌慌张张抬头,对上少年唇边礼貌似的笑意。
他将书本浅浅阖上,修长的指节留恋似的掇过铅字,语气随意:“多谢。”
他谢了她的好意,赠了那瓣紫藤,却折过身,留她一道清绝的背影。
花影阑珊,草木郁郁,葱茏的嘉树遮去阳光荡落的浮金。
那颗小小的苜蓿花仍然在她掌缝中插着,只是,旁边多了一分浪漫的浅紫色。
是紫藤花懒散又浓郁气息。
夏砚柠紧绷身子松了几分,收回手掌,合拢。
指尖被一股顽固的冷香,蜿蜒浸透。
……
叶面一点水珠沾湿手指,又顺着皓白的腕子滴下。
夏砚柠回过神来,触了触毛茸茸的叶面。
指腹痒酥酥的,心里也痒酥酥的,她开心的弯了眼。
于是,决定拍下这颗万里挑一的苜蓿。
伞柄微移,磕在下巴与肩膀间,伞骨尾端抵在墙上。
夏砚柠拎着相机绑带,对着昏暗深沉的巷口,和那点薄脆的绿意,挪来挪去。
生怕惊扰了这段生动的活色,这场从天而降的幸运。她端着肩,动作迟缓的像只小蜗牛,拍的着迷。
忽然,肩头压下一片阴翳,镜头的薄光掺入一点影子,心里构造的光影尽数弥乱。
她恍然从沉迷的境地里回神。
而后,听见雨碎的声音。
来人的脚步压得很轻,刻意收敛了气息似的。
她小心翼翼的护住苜蓿草,往墙根底下挪了下。
这次,她不打算摘下幸运。
脚步扫过雨声,懒散又沉稳的步调,压在她耳底,过于熟悉。
她折过身,回头。
不防撞入一片深沉的墨色——
南江烟雨霎时落尽。
她对上那双凤眸,像是第一次进入南江这座城时,忽遇的一场初雪。
有些恍惚,有些怅惘,更多的是空茫的白。
她眨了眼,将伞擒回肩头,往下一压。遮住自己略显慌乱的眼。
脚边的苜蓿摇摇晃晃,晃荡开心底余下的一片翠绿。
又是夏时相逢。
她悄悄翘起伞沿,透过濛濛雨雾,偷偷看他一眼。
只单是这一眼,那点刻意压下的、慢慢变得薄淡的情绪,便止不住的从心底翻涌上来,咕咚咕咚的冒着酸涩的泡泡。
薄雨细细的下,空气微冷,反是为她增了几分温热的勇气。
她透过伞骨,看的更大胆了些。
眉骨清冷依旧,墨色长眉拢着片横山水色,凤目狭长凌厉,眸底覆着初雪般的寒意。
偏生眼底凝着颗墨色小痣,仿佛是,茫茫雪色中,一点寒鸦栖停。
还是那般清绝,夏砚柠苦涩的想,只是不知,她缺席的这一年,不知高岭之花可否被人攀折下?
而现在,却是该如何招呼的问题?譬如——
“嗨,叶湛,好久不见?”
“还记得我嘛,我是追了你一年的小学妹?”
所有的设想,都尬的让她头皮发麻。
索性抿了唇,指节用力,松下伞柄。一只小蜗牛缩进壳里。
她决定,把招呼与否的权利,交付。
空气中雨声滞涩一瞬,桃花眼落下一层阴翳,转而远去。
留下泥土草腥,以及雪松一般淡漠的味道。
脚步未曾犹疑。
她松开扣紧到泛白的指,不由的勾起唇,脑海里翻涌的潮声被强行碾平。
不可否认,她刚才的确是在期待那人的驻留。
只是片刻也好。
可惜,苜蓿叶片旁,两场的兵荒马乱,都是她的独角戏。
像是烈阳下香气四溢的藤萝,像是雨巷中偶然邂逅的‘丁香’,尽是幻梦一场。
而后渐渐远离。
她忽然失了力气,撑着墙,缓缓抻直身体。
桃花眼里坠入苦涩的笑意。
不然,还是照一张吧?用作最后的留恋。
她想。
手中缠着绑带微微松开,粉白的指尖稍稍用力,按走心底最后一股涩意。
没有刻意调整光圈、没有精心选定的角度。
有的只是这些年来,铺天盖地的暗恋、横生无畏的勇气、和逼仄迫人的情绪。
用白菜的话来说——再喜欢,可就不礼貌了。
她被这话逗笑,认为说的实在有理。
于是,在小小的巷陌中,她重逢了暗恋,同墙角鲜活的苜蓿一齐。
聚在屏幕中,历了场风月与别离。
清风衔过她微凉的指尖,夏砚柠蹭了蹭相机阔硬的边缘,那张被墨色晕开的相片存下。
照片里,是她求而不得的曾经。
也是她作下的别离。
雨巷,向来是,用作告别。
第2章 小柠檬
风雨压过灰瓦白墙,渍下湿漉漉的灰迹。
夏砚柠踩着连绵的灰线挑足向前。她随意瞟了眼腕间扣着的手表,两点。
她刻意来的早些。
阔别母校一年有余,熟悉的亭台水色宛然如昨。
石子路、银杏道,木芙蓉披上雨色,柳树垂下嫩条,蘸入碧波中。
夏砚柠顺着一折石桥,缓缓地走。她又想起曾经在这里一场荒唐的告白,不觉笑出声。
也是场雨后。
她背着一只小包,杵在桥头,忐忑不安地等待那人。
背包里,装的是她熬夜制作的礼物。
初遇时的四叶苜蓿封入水晶胶中,制成颗精致的挂坠。
当然,叶子旁的一瓣深紫藤萝,是她小小的心机。
她的心情有点焦灼。像是等待一锅煮沸的老汤,热气腾腾的漫,咕咚气泡从锅里冒起,噗嗤一下戳破。
她沿着石桥来回走了几步,眼光掠过石桥碧水,扫过万顷碧荷,想要止住躁动心绪。
都是平日里看惯了的景。绿的乏味,红的艳俗,天上的阳光格外灼人,灼的她心脏绞痛,手心冒出黏黏腻腻的汗珠。
她开始挑剔起花费一晚时间写成的、由白菜润色修改的、号称截取百度百科精华的‘演讲稿’。
背熟的话挑在舌口,反复来来回回倒腾。
应该是说——
“叶湛,你好,我是数学系的夏砚柠,我,我…是夏天的风,吹过你额边碎发,想要,想要在你肩头栖停,我,我想攀升在你脸庞……”
她嘴里叨叨叨的背,潋滟的桃花眼越来越红。
巨大的羞耻感自眉梢眼角倾泻而出,白皙的面皮染上绯色,眸中水色逼人。
也,也太羞耻了些吧!她昨夜,她上头,她盛赞了白菜同志一手精彩文笔,连接天下有情人。
终于,光天白日下,掩藏的心思暴露,上头的情绪回落。
她发现,自己的脚趾活动的厉害。……抠出的魔仙堡一定回去送给白菜。
飞快斟酌了下用词,刚刚起了头,视线尽头裹了道清绝万分的影儿。
少年沐在日光底下,身旁是碧色万顷的荷叶。他身上罩着淡色运动衫,随意踏着午后的日光,懒散地走。
似乎是旁边的男生说了些什么,他略略偏了头,轮廓融入日光,淌出条锋利的折线。
夏砚柠略略平缓的呼吸一窒,脑海里钟鼓齐鸣。
发涩发干发哑,喉咙塞了口絮棉,脚步绵绵发软,眼见着叶湛从即将从身边路过。
她不知从何鼓起勇气,脚步一横,拦在二人面前,顶着他们错愕的眼神,窘迫的低下头。
声线乱颤。
“学长,好,我,我是数学系的夏砚柠……”
横生的勇气似不足,只灌注在开头几个字,说道自己名字时,开始哑火。
像支吐墨不畅的打字机,磕磕巴巴的颤:“夏砚柠,喜,喜欢。”
“吸引人?”散漫慵懒的语调,有人嗓音含笑,气音拖着长长的调,“想要,吸引谁啊?”
适才嗓子太紧,绷的干涩涩的,所以音调卡在喉管,拐了几圈。
不怪学长听错的。
她红着脸,蜷了舌尖,认真纠正:“学长,我叫夏砚柠,夏天的夏——”
一两秒后,豁然抬眼。
瓷白的皮肤、分明的锁骨。
她顺着折开的扣子,视线上抬。
对上一双戏谑的桃花眼。
她压着腿,不让自己后撤,哄哄乱乱的脑子一柄铁锤凿开。
只有两个大字。
完蛋。
“学妹,是在和我表白?”男子唇侧弯着点笑,眼神在她天崩地裂的脸上描摹片刻,“学长很好。唔,学妹不要这么的。”他歪头想了下措辞,“如临大敌?”
夏砚柠羞愤的在心底剁脚,眼神不住往一旁飘。
叶湛。他,会认出她吗?
他会不会认出,她是紫藤花架下,赠他一支幸运草的女孩?
他会不会猜得到,他才是被拦路的主角?
他会不会……
夏砚柠心中有好多‘他会不会’的想法,也有好多看似拙朴的语言,却能很好表达心情的语言,譬如,“我喜欢你。叶湛。”
我好喜欢你。叶湛。
它们从心头涌上喉头,终于,从粉唇里泄出道长长的气音。
“学长——”午后的妄想汇集于口,燥热的风,浪漫非凡。
手臂却被一只瓷白的手擒住,拉回。
夏砚柠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像是扎个破洞,一下跑的精光。
“学妹,学长人在这里。”声音轻而缓,眼里又有些许苦恼,仿佛在笑,怎么人都能认错?
这人怎么回事?
夏砚柠咬唇,计划浑然打破,也失了表白的心思,到底不舍最后看了眼叶湛。
他随意倚着栏杆,凤目撩过风荷水色,未曾朝她低下一眼。
不知怎么的,委屈拢上眼底。
情绪真的好生无理啊。
告白的是她,惶惶汲汲的是她。
凭什么要求别人注意?
鼻尖漫起酸胀,眼底热意摇摇欲坠,她短促呐了声再见,转身快步离去。
“学妹,江淮尘。记住,我叫江淮尘。”
水岸旁,蝉鸣聒噪,闷热的燥意压住缱绻悠长的尾音。
……
“学妹——”
拖声拖气、拿腔拿调的长音,实在是太过熟悉。
她转了头,对上一双慵懒的桃花眸。
他搭上她的肩,被偏头避开。江淮尘也不尴尬,懒着嗓子打招呼,“哟,巧呀,今儿大忙人怎么有空到此?”
“还是说——小柠檬知道哥哥寂寞,特地来看哥哥?”
夏砚柠早就习惯了他不正经,也随口笑了下,“三百六十五朵桃花,每天为你开一朵,鲜花着锦的江探花,也会寂寞啊? ”
探花郎是南江同学们送给江淮尘的雅称。
当时她还十分好奇的问过白菜,分明是叶湛最好看,为什么探花郎是江淮尘?
白菜笑她情人眼里滤镜多,敲敲黑板给她科普。
“衫上十分新染翠,衣间一点半开红。(1)说的是少年探花风流之态,叶湛哪有半点探花郎的气质?”
对上夏砚柠怨念冲天的眼,连忙改口。
“唔,用他们文学院的话来概括吧。叶湛和江淮尘,一个是‘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蘸潇湘。’的疏离清月;一个是‘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的风流少年。”
她似懂非懂点头,捧着脸赞同,“是的是的,叶湛是月亮!”
“小柠檬?哥哥知道自己好看。”江淮尘挑眉,“看呆,也不太至于。”
夏砚柠猛烈的咳,一年不见,这人的自恋程度,有增不减,只多不少啊。
江淮尘桃花眼落在柠檬身上,看了半晌。
而后,伸手捻起她头发上的落叶,收进手心:“再次重逢,哥哥给柠檬儿变个小魔术?”
夏砚柠有些好奇,掀起眼睫,小小的欣喜游曳入眸。
她点了点太阳穴,故作勉强:“那我就勉强捧个人场。”
江淮尘笑,手臂微沉,曲下一点弯弧,眸子垂下:“瞧好了。”
夏砚柠睁大眼。
叶片从骨节分明的指缝滑落,团团碎裂。
下一秒,腕间多出一点冰凉。
纤细手腕间缠了根编绳,绳上缀了颗粉嫩嫩的桃花。
“咦?”她垂下鸦青的睫,捏着小桃花把玩了下,犹疑的问,“这是,探花郎的桃花链?”
“嗯,送你的桃花。”他懒散的撤了撤手里的残叶,尾音绻着倦意,“可喜欢?”
夏砚柠错愕的抬眼,对上他搀满夏意的眸,摇头岔开:“好看呀。可是,江探花的桃花我可不能要。三百六十五朵啊,日夜盛放着,且开的热闹,我这小身板儿可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