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赵长离,她熟悉,却又不熟悉。
他还是他,只是赵长离已经是历经边关风沙,锋芒日益冷寒,让泠鸢觉得陌生,可这种冷寒的锋芒,却让她格外有安全感。
她不禁听得呆住,也看得呆住了,赵长离侧过脸来盯着她看,她都没回过神来,一双澄澈的杏眸紧紧盯着他。
赵长离迎上她的眼眸,两人对视,却一个人都不肯开口说话,马车内瞬间安静下来。
泠鸢眼睛一眨,问道:“你近来很忙,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他深深地看着她,笑道:“当然,难不成你怀疑我外面有人了?”
泠鸢吹了吹前额碎发,白了他一眼,道:“除了我,谁能看得上你?”yLcd
这话说得他眉眼俱笑,他说道:“我与皇上说了,你我大婚后,我奉上一半军权,这话说得简单,可要交还一半军权,我既要将我原来的军权做分割,还得做交割。”
说着说着,看了一眼泠鸢,低头轻笑,拖长调子,懒懒道:“再加上家里还有一只小馋猫等我回家喂,种种琐事加起来,真的忙得焦头烂额。”
泠鸢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反驳道:“你才是大馋猫儿,每次你都偷吃我的糕点。”
“你才是小馋猫儿,睡着了都要爬起来,吃完了才肯睡。”
“你才是大馋猫儿,我都咬过了,你还要抢来吃!”
“你小馋猫儿!”
“你大馋猫儿!”
两人幼稚地你来我往,你说一句,我怼一句,马车缓缓前行,天渐渐黑了下来,突然,泠鸢抿唇,不再与他争,低声道:“谁先开口,谁就是馋猫儿。”
她主要是觉得嗓子有些撑不住,杏仁奶茶喝下去当下还没觉得怎样,说了一路的话,又与他争执,嗓子立马就弱了下来,再争下去她气势肯定不如他,还不如换一种方式。
她小时候喜欢和自己玩的游戏,现在居然还乐此不疲,赵长离紧抿唇,十分配合她,默默地点燃马车内的琉璃壁灯。
车内瞬间亮堂起来,两人互相干瞪眼,其间,马车终于出了两道都肃清的御街,行至熙熙攘攘的咸水街,灯火亮起,光穿过窗帘子,透进马车内。
马车内更亮了,两人干瞪着眼,几乎能互相看得见对方耳廓上的细小绒毛。
听到外面有人声,赵长离估摸着到了闹市了,看她嘴唇被陈贵妃的杏仁奶茶给烫破了嘴皮,想看看外面有没有在叫卖甘草清茶的小贩,若有,他便给泠鸢买一碗解渴。
赵长离才要别过脸去,伸手掀开车窗帘子,泠鸢就不满,把他的脸硬掰正,继续盯着他看,杏眸瞪得老大,紧抿着唇。
赵长离摇摇头,无奈道:“好,我输了,我是馋猫。”
“那你……咳咳咳……以后不许说我是馋猫儿!”
泠鸢咳嗽两下,声音变沙哑,又努力轻咳两声,说话仍旧沙哑,含含糊糊,说不清楚。
“被奶茶J着了吧?看你非得扯着嗓子说话。”
赵长离掀开车帘,随口叫了沿街一个茶水摊子的小贩,煮一碗甘草清茶来。
长街红灯笼下,穿着葛布衣的小贩应声道:“好咧!客官慢等着!”不一会儿,他捧着一漆红托盘,端起托盘上的一白瓷小碗,凑到马车前,车夫开了门,让他将甘草清茶递了进来。
赵长离接过那一小碗,抽出袖中一方干净的锦帕,将碗沿擦了擦,又擦了擦勺子,端着碗递给泠鸢,看她大口大口灌下,问道:“还要么?”
泠鸢用手帕抹了抹嘴角水渍,点头道:“要。”
赵长离把碗递出去,又给她要了一碗,照旧用锦帕擦干净碗沿与勺子,再递给她喝,泠鸢就这样吃了五碗,嗓子才觉得没有那么甜J着。
泠鸢越琢磨越觉得不服气,忿忿道:“早知道你把一半军权让出去了,我当时在陈贵妃面前,就该当场把杏仁奶茶摔她脸上,反正皇帝为了一半军权顺利交接,肯定不会责怪我。”
当时在宫里,皇帝明显偏向泠鸢,泠鸢还以为皇帝明察秋毫,没曾想是因为赵长离的一半军权。
低头盯着自己红肿的手掌,举起手来,放在车内壁灯下细看,越看越不顺眼,想想在宫里,自己为什么要忍下来。
越想越生气,怒得甩袖,就要打开车门,道:“我要进宫,让陈贵妃给我道歉!!还有那个什么狗屁信阳公主,你听听她对我说的话,阴阳怪气的,当时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忍着!现在想想,一点都不值得!”
“我的小姑奶奶,你消消气……”
赵长离一边将用过的锦帕团成一团扔到外面,一边伸过手,死死扣住她手腕,把闹着要出车门的她,稳稳地拉到自己怀里。
摁住她坐好,从后绕到腰前,拦腰抱住她,头抵在她肩上,捧着她被烫伤的小手,与她道:“这手上的伤,很快就会好,不会留疤的。”
泠鸢转过头去,轻哼一声,对他道:“谁让你不早告诉我,非得瞒着掖着,若你早告诉我,我就不忍了,我这手也不会烫伤了。”
他心疼地捧起她的手,凑到嘴边,往她手掌轻轻吹了吹,吹去手上的刺痛感。
他还柔声道:“看看你知道这事时的反应,张口就说不嫁了,你说,我要早告诉你这事,依着你的性子,我们这婚事还能成吗?”
第82章 哇,白越啊白越
泠鸢若早就知道这事,那时候有回旋的余地,她肯定不会选择嫁给赵长离,总觉得自己欠了他的,泠鸢不喜欢背负太重的亏欠。
泠鸢鼓起两腮,气鼓鼓地看他,又垂眸,鼓起的脸颊放松下来,小声问他道:“你就不怕我现在反悔?”
赵长离得逞笑道:“大婚在即,宾客也宴请了,赵府上下也都张灯结彩,准备婚事,在这节骨眼上,你没有回旋的余地,所以,你既悔不了婚,也逃不了这婚事。”
赵长离很了解她,只有把她逼到不能回旋的角落里,才能让她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走。
这话倒让泠鸢想起什么来,半眯着眼,凑近他,质问道:“宁王世子韩承晔非得让我做他侧妃,你再来‘救我’,是不是也是你的手段?”
这事她早有怀疑,几乎是肯定这事是赵长离的手笔,不过还是得确认一下。
赵长离坦然,完全没有否认,道:“嗯。”
她立刻从他腿上挪下来,坐到一边,道:“我就说嘛,那个韩承晔怎么那么古怪。”
赵长离支额看她,半眯起眼,又缓缓睁开,幽幽道:“我是真的不喜欢你嘴里吐出别的男人的名字。”
他这是感叹自己内心真实所想,虽知这种想法幼稚又偏执,可就是想说出口给她听,让她知道自己不大高兴。
她嗤鼻,道:“度量真小。”别过脸去,车窗帘子偶尔被风撩起,她透过时起时落的帘子,看外面的街灯如火。
“我身上什么都大,唯独度量小。”
赵长离说着,从后揽住她肩膀,抵在她肩,循着她的目光,与她一起看向车窗帘子外。
长街上的夜市,热热闹闹,卖货郎背着山一样高的货物,沿街叫卖,妇人抱着哭闹的小孩走过,拿着糖葫芦哄着小孩,姑娘们成双结对,在一摊子前俯身,认真地在选珠花,小孩绕着长街到处乱跑,大人在后面拿着棍棒追。
白越摇着折扇,入了醉生梦死,灯火通明的碎云脂花伎馆――白越?
看着那人的背影,一身竹叶暗纹白缎,脚下皂靴是军靴,走路姿势宛如喝醉了,手中那一把竹骨纯白折扇,不是白越是谁?
泠鸢猛地回过头来,前额直接撞上抵在她肩上的赵长离,她揉了揉前额,指了指车窗外,愕然道:“白越去青楼伎馆做什么?”
碎云脂花馆是教坊司下在籍的娼户青楼伎馆,里面的人,大多都是罪犯家中女眷被没为官伎的,由良籍沦为乐籍。
里面的女子,或者出身于簪缨世家,或者出身于言情书网,再不济也是个富庶人家,因罪而一朝沦为官伎。
她们打小就受到良好的教养,知书达理,心灵手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再加上教坊司地调教,又能歌善舞,看起来好像比其他的青楼女子要高出一些。
其实不然,沦为官伎的女子,只能服侍官员,她们要应付的都是官场的人。
那些官场的人,或许是她们家里曾经的政敌,或许是她们家中曾经的同僚下属,看她们沦为官伎,故意来折辱她们。
或许也有曾经的旧友,可让旧友看到自己沦为官伎,那更是羞愤得不如死去。
官伎属于青楼女子,也是乐籍,在所有青楼女子中,官伎是最矛盾,也是最难熬的一群人,打小受到士可杀不可辱的教育,读着《女诫》《女则》与《内训》,一夜沦落风尘,难以接受,所以经常有官伎受不了折辱,自尽身亡。
因此,一般官场中的正人君子,宁愿入平常的青楼寻欢,都不会去有官伎的伎馆里看那些女子的笑话,即使不是去看笑话,仅仅作为恩客去,对那些曾经是千金小姐的官伎而言,也是一种侮辱。
曾经高高在上,闺阁的千金小姐,一朝生变,陡然落入泥淖风尘中,即使是同情与怜悯,也都是屈辱。
因此,泠鸢才十分奇怪,白越为什么会去碎云脂花伎馆呢?
赵长离只看了一眼,便淡淡道:“因为,他曾经的未婚妻在里面。”
他并不惊讶,一看就是知道内情。
“哇……”泠鸢讶然地张口,一脸期待,要听他继续把故事说下去,眼眸一亮一亮的。
赵长离手里闲着没事,就绕着她青丝,缓缓道:“白越未婚妻出身工部侍郎曹家,大婚时,他未婚妻嫌弃他,当日逃婚了,白越悲愤之下,弃笔从戎,去了边关从军去了,再回来时,因为废太子的事,曹家未能幸免,他曾经的未婚妻被没入官伎,真是物是人非,世事难料。”
泠鸢估算着时间,这是应该是自己嫁来盛都时发生的事,问道:“这么大的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若那未婚妻真的是工部侍郎曹家的姑娘,一个侍郎家里的姑娘逃了婚,这么热闹的事,秦笙不可能没有耳闻。
赵长离道:“当时工部侍郎曹家和白越的白府,都在洛州,不在盛都,白府是因为调任,近两年才从洛州搬来盛都的,不曾想在盛都遇到了故人。”
“他曾经的未婚妻沦落至此,他为何还要去那地方?”
泠鸢是不相信白越会做出那种为了报复未婚妻逃婚,故意去羞辱她、看她笑话、落井下石的人。
赵长离无奈,道:“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脚,他说是他的脚想去,不是他自己想去。”
泠鸢道:“他与那女子相见,不会尴尬吗?那女子不会觉得羞愤难堪吗?”
赵长离摇头,道:“白越这厮,故意装失忆骗那女子,那女子以为他真的失忆了,觉得很庆幸,她也就顺势装作不认识白越,两人相处倒还不错,那女子一家原本是在洛州,她沦为官伎,被送到盛都伎馆,盛都中,只要白越不记得她了,那么就真的没有什么人认识她了。”
“哇……”泠鸢轻拍掌心,道:“我想去看看……”
赵长离侧过脸看向她,提醒道:“那是伎馆!”
“哦……”
泠鸢默默别过脸去,低下头来。yLcd
第83章 不亏就是赚
赵长离知道她在动歪心思,眉眼一挑,与她商量道:“你给我做一双靴子,什么时候做好了,我什么时候带你去。”
她问:“手帕子不行么?”
做靴子实在太难为她了,她不捣鼓个大半年,根本做不出一双像样的靴子来,又是做给赵长离的,穿在他脚上,若做得太差,外人肯定以为她这个做郡王妃的不上心,让郡王连一双好靴子都穿不上。
手帕子就简单多了,藏在袖子里,做得好与不好,没人看见,且赵长离喜欢扔手帕子,用过就扔,她可以随便便扯一块料子给他做一块帕子就行,比起靴子来,容易多了。
赵长离垂眸思忖,泠鸢以为他在考虑帕子和靴子。
他装模作样想了半晌,开口道:“我觉得不仅缺一双靴子,还缺一件衣服,要不你再给我……”
泠鸢立马知晓其意,鄙夷他,自己可怜自己,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哭诉道:“我太惨了,我真的太惨了,堂堂郡王妃,居然还要做靴子,哎……”
最终她还是无奈接受,耷拉着一张脸,脑袋靠在车壁上,赵长离把她脑袋靠到自己肩上,笑道:“靴子你慢慢做,你若想去那地方,我随时陪你去,但你不能瞒着我偷偷去,知道吗?”
泠鸢点点,道:“嗯!”
此时,外面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马车再行半刻钟的路,就到了赵府,车夫勒马,稳稳地停在赵府东侧门。
车夫在外面低声道:“郡王、泠姑娘,到赵府门口了。”
赵长离先她一步下车,再扶着她,踩着一方矮梯,缓缓走下来。yLcd
“小心些,地上滑。”
赵长离抓着她手腕,扶着她往府里走。
两人一下马车,府里就有一穿着蓑衣的小厮拿着两把大黄油纸伞出来,赵长离长得比小厮高出许多,便不用小厮替他撑着,径直接过油纸伞,与泠鸢一起打着同一把伞往府里走。
另有几个小厮也都穿着蓑衣,带着笠帽,其中三个在前头打着明亮的栀子灯,还有三个小时,手里捧着木炭粉洒在两人要走的路上,低声道:“郡王、泠姑娘要小心些,天黑路滑不好走,这路因建园子坑洼了一些,还没有平整,这会子下起雨来,指不定哪里积了水,郡王、泠姑娘还是踩着木炭走回去吧,小心别弄湿了鞋袜。”
后面还有两个小厮拿着干净的鹅毛外袍,递给赵长离和泠鸢,两人都接过,草草披上。
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栀子灯明亮,雨水都漫出光来,两人一路走在光里,踩着光,往韩老太君院中走去。
两人走到廊下,踩在屋门处的毯子上,几个丫鬟上前来,半蹲着,用干擦布擦干净两人脚底的木炭粉与水渍。
两人自己擦干净衣服上和头发上的点点落雨,才踏进屋内,玉大娘说,韩老太君喝了药还是睡不着,却因为腰疼,坐不起来,就半躺在软塌上等着两人回府。
赵长离与泠鸢都脱了落雨的鹅毛外袍,放在门口,进到屋里对韩老太君告一声回府。
只见韩老太君靠着引枕,半躺在软塌上,盖着一大块厚实深青色万福纹样的毛毯子,喝过几盏茶,精神不大好,半寐半醒。
直到见两人进屋,眼睛才有了光亮。
韩老太君知道泠鸢近日入宫,所以一直悬着心,见她平安回来了,放心了些,她问泠鸢道:“那些娘娘们有没有为难你呀?”
泠鸢坐在软塌边上的镂空雕花圆凳上,把红肿的手掌朝下,叠放在膝盖上,连连笑道:“没有没有,有郡王在,谁敢为难我呀?”
她手心红肿,朝下难免会压着蹭着烫伤处,时不时疼得皱起眉头,但韩老太君在,她不好露出伤来让老人家担心,只能强忍下。
韩老太君显然不信,道:“那些个娘娘们,最会在细处做功夫,让你干站着,不让你喝茶,或者是说些什么话让你当场难堪,这些事,你今日都没碰到?”
“泠鸢这样聪明的人,那些娘娘们怎么可能为难得了她?”
赵长离与泠鸢并坐着,一边与韩老太君说了蓝宝石耳坠的事,一边夸泠鸢伶俐,他伸过手,暗暗把泠鸢的手轻轻握到自己手里,替她在韩老太君面前遮掩了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