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珥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宅院,立马扑在被褥里悄悄掉起了眼泪。
刚刚她看见的谢谨行,已经同那个她好不容易掰正了路,挑灯做学问一心考举的谢谨行不同了。
那只随时能暴露他心情的蓝色眸子不见了,不知他做了什么,把眼瞳颜色都变为了寒潭一样的黑色。
他那缺指的右手,戴上了厚厚的铁制手套,冷冰冰的没有温度,扶在她腰间时冷得她止不住发抖。
他如今是东厂的掌刑千户,他那么久不见她,再次看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神里流露的,是让她止不住害怕的陌生。
他冰冷的,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而她呢?她在与他对视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伸手按在了自己的心脏上,用力回想着。
很可惜,当时忙于震惊,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感觉了...
今日,城西附近有连环杀人犯走失,该杀人犯连杀了好几个官员,临夜的时候,城西各街道铺子接到消息,许多夜里开的声色场所都连忙关闭了。
刘氏和蝉衣赶紧关掉布坊回来,同谢珥说起这事,还说晚上要把大门锁得紧紧的,叮嘱谢珥关严门窗睡觉,以防贼人躲避追捕跑进来。
于是,叮嘱完谢珥,刘氏和蝉衣也早早地回自己屋锁好门窗睡了。
东厂的人忙活了大半晚上,这个江湖人称“鬼见愁”,根本没人见过他真面目,动作快得目前为止还没人能碰他衣袖一下的杀手,还是被他们谢千户一锏就捅了个对穿。
半夜,谢谨行银纹上沾了血,坐在了谢珥屋的瓦顶上。
他眼神淡漠,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狼牙锏上的血迹,目观四方。
“鬼见愁”已死,但据他所知,代表着“鬼见愁”的,似乎远不止一人,今夜他把其中一人杀了,难保还有其他同伙出来,肆意横街串巷虐杀妇孺,让官府无措。
他今夜得守在这里保护谢珥,不能让那些贼人跑来伤害她。
谢谨行回想起今天在如意斋前撞到谢珥的情景。
他和她靠得那么近对望那刻,他那颗枯寂了许久的心脏又抑制不住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怕自己暴露了,很艰难才装出冷淡的样子直视她,一句话也不同她说。
明明那会儿她攥着他监服的衣袖时,眼尾都委屈得红了,他偏生还要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铁制手套下,那几只残余的手指早已抠出了血肉。
这半年来,他曾无比小心不碰见她,为此,他都偷偷去了解过她去布坊的时间,他出任务的时候明明是她该留在布坊理货的时间,他也不知道为何那会她会出现在如意斋,而且手里还拿着之前他让飞鹰设法偷偷送到她手上的及笄礼。
她是不是...又缺钱了呢?
但那玉簪寓意很好,他很希望她及笄礼上能用上,不希望她把它卖了。
于是,他从腰间掏出一个布袋,把布袋里的东西尽数倒出,只除了一个用金线绣了“金科题名”的小锦囊外,那是她在他殿试前送他的,尽管每次看了都会回想起在马前被缉捕,离状元只错开一步的情景,但他舍不得扔,又小心翼翼地收起,把里面的银子全部塞进厨房养的鱼肚子里。
翌日一早,蝉衣宰鱼熬鱼汤给谢珥和刘氏补身子,惊喜地发现里头有金子。
“姑娘!夫人!你们看,鱼肚子里有金子,这是不是老天爷给的好彩头啊...”
蝉衣眉眼弯弯。
谢珥和刘氏看了也很惊讶。
蝉衣要把金子都给谢珥,谢珥却笑着说是她宰的鱼,金子归她了。
布坊生意刚刚有喜色,平时谢珥她们日常用度都很节俭,快要到谢珥的及笄礼,铺子的银钱都要用来运转,是没多少余钱来用在及笄礼上的了。
蝉衣眉开眼笑,“那奴婢拿来给姑娘买好吃的东西,漂亮的衣裳,和一份体面的及笄礼。”
日子不算红火,但家里人都很宠她,谢珥觉得很幸福,笑着一点蝉衣额头,“傻姑娘。”
•
忠勇伯府的七公子今天又来布坊签单子,谢珥就在柜台后帮着刘氏整理布匹。
见七公子眼神游魂似的,盯着后方的倩影,连蝉衣同他谈着单子数目的事也没听见。
蝉衣笑着唤他:“七公子!回魂哪!”
七公子回神,朝她儒雅地笑道:“蝉衣姑娘说单子怎么签就怎么签。”
蝉衣第一次碰见这么好说话的冤大头,然而她是知道她家姑娘性子的,也不敢痛宰冤大头,只能忍痛实价给他,也不拉他数目。
七公子在外面等刘氏出来,带着自己的锁命金锁片跪在刘氏面前。
“张夫人,在下知道如果冒昧给你送厚礼,你未必会答应,这是在下自幼带在身边的锁命金片。”
“在下幼时身体不好,姨娘说抱我去山上找大师打的金锁,能锁命,对在下来说,这是很重要的物件,现在,在下想将它送给张姑娘作为信物。”
“家中嫡母不会允许在下娶张姑娘为妻,但是,在下可以在这里给张夫人保证!纳娶当天,一定以八抬花轿来抬,以后...在下绝不娶妻!如果夫人不相信,在下可以在此当众立下毒誓!”
然后,刘氏看见伯府家庶子发毒誓的样子,手里捏着锁命金锁片,内心隐隐动摇。
刘氏回到屋里后,忐忑地同谢珥商量道:“尔尔,嫁给他吧...何公子他家连饭都吃不饱,你嫁过去会受罪的...”
谢珥好笑:“娘,你为何觉得我一定会嫁给何公子啊?”
“七公子同娘承诺过,以后绝不娶妻,还当众发下毒誓,街上的人都看见了。”
谢珥哭笑不得:“我两个都不嫁,行吗?”
“七公子很真诚的,自己锁命的锁片都给了...”刘氏摊开手心,一枚熨帖心口贴身佩戴,擦得亮亮的锁片露了出来。
“娘,你怎么能不问过我,随便收人家东西呢??”谢珥气笑。
谢珥拿了锁片,第二天待在铺里,打算一见到七公子就立马还给他。
结果却等来了沈言之。
沈言之短短半年,已经从翰林,直接去了六部之一的礼部,当然,除了他出色的能力外,郡主也在长公主面前说了不少话。
沈言之穿着官袍就过来了,惹得沿街百姓都好奇纷纷朝这间小布坊看。
“那个伯府家的庶子配不上你,他的金锁片呢?”沈言之焦急的脸上少了平日的温润,摊开手朝她拿锁片。
谢珥心想大概是不好亲自把东西还给七公子,只好把东西给沈言之。
“我娶你,给我时间,不要嫁给旁人。”
沈言之接过锁片,脸色缓和了些,认真道。
如今他在官场中有一席之地,伯府家那个庶子连给他提鞋都配不上,可是,他这一切同谢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不能轻易说不娶谢月菀,只能给他时间,等他在最快的时间里成长起来,然后可以拒绝谢府的要求,娶谢珥。
“沈言之,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是个人。”
谢珥很平静地看着他的俊脸道。
上辈子他就是个衣冠禽畜了,所以,她也就同禽兽没什么话可说的,她转身就走。
沈言之拉住她。
“尔尔,你只能嫁给我。你现在只是个庶民,你没有选择的。”他终于被逼出卑鄙的样子道。
谢珥气死了,面上却在笑。
“那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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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忠勇伯府的七公子当众下跪把金锁片作为定情物给张氏布坊姑娘的事,何世民也知道了。
何世民一连好几日在布坊徘徊,终于鼓足勇气进去找谢珥。
“张...张姑娘...”何世民每次看见谢珥,总是闹了张大红脸,明明他在其他人面前,就是个内敛寡言,看清来很冷清的公子。
“听说你娘答应让你给那七公子当妾,是真的吗?”
看着何世民眼中无法掩饰的黯然,谢珥在想,与其等沈言之成长到可以摆脱谢府的地步,然后以权力强迫她嫁他,倒不如早早自己嫁了,看他还有何办法。
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人`妻吧?
谢珥晃神了好久,久到何世民喊了她几次,她才回神。
“何公子,后年的秋闱,你有信心吗?”
何世民听她这么一说,瞳孔越放越大,“有!有信心的!张姑娘你等我!绝对不要给旁人当妾!”
上一次秋闱是去年,当时的解元是谢谨行,听说到现在,他去年秋闱的文章还在学子间传阅着,下次秋闱又要再等两年,她可能等不了了。
“能...不能先定亲?”
谢珥考虑了很久,即便她这辈子多不想涉及那些复杂的事,但她如今势弱,倘若沈言之用强的,她可能不得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这辈子她已经不想再与沈言之有任何瓜葛了,如此,最好的办法是尽管找个人成亲。
忠勇伯府肯定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那么她能选的,只能是何世民了。
可是...她感觉心里隐隐空缺了一块,空空荡荡的。
为何总有种很难受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大家稍安勿急,作者不会把尔尔嫁给别人,这个阶段只是为了让尔尔能彻底认清自己的心意,等认清之后,就会是男女主的对手戏,是甜甜了
第72章
得知谢珥要接受何世民的求亲, 蝉衣给谢珥买了一匣子金银首饰,衷心地祝愿道:“姑娘,奴婢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不是铺面的钱买的,这是用上次从鱼肚子破开的金子, 再加奴婢一些私房, 给你凑的一匣子嫁妆,希望姑娘以后同何公子和和美美的!”
谢珥笑了:“傻蝉衣,你怎么把自己赚的都给我当嫁妆了, 傻不傻啊?”
刘氏得知她要拒绝忠勇伯府, 虽然失落,但毕竟谢珥自己喜欢的, 刘氏也不好阻止, 只得小心翼翼道:“尔尔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七公子?”
“夫人,姑娘她和一个同自己身份相差不太远,可以平头正面做夫妻的,有什么不好呢?”蝉衣劝道, “更何况, 何公子是秀才, 功课也不错, 说不定真能考上举人的。”
刘氏当然也知道, 如果尔尔只是商户女, 嫁个寒门书生,已经很不错了,不必非要找世家的。
而且她现在的处境, 要给她找到个伯府家的, 似乎已经尽力了, 所以她看见七公子连金锁片都愿意给时,才会连当妾都同意的。
刘氏点点头,垂着头转身。
离开的时候,她的眼泪忍不住落下。
她尽力了哇...倘若张府还能像以前一样风光,她大可找到一些缺钱的世家,让尔尔当人续弦什么的,应该不难,起码也是正室,可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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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花胡同里的何家在热烈地准备纳采之礼的时候,何世民整个人还晕晕乎乎的,仿佛在做梦。
他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张家那位长得天仙似的姑娘竟真的会答应他求亲。
可为了供何世民读书已经掏空家财的何家此时却为了纳采的事捉襟见肘。
家里能拿得出手的,已经没什么东西了。
何家的人心善,并没因为谢珥是商户女而低看她,反而为自家穷困的家境生怕委屈了别人家女儿。
“世儿...真的不能再过几年,等你高中,家里也好些的时候再把人家姑娘娶过来吗?”
何世民的几位兄嫂羞赧地问道,“连个像样的聘礼都没有,这...”
何世民也挠挠头,有些羞愧道:“我...我也这么说,可张家姑娘说...聘礼只需一袋小米,一对大雁...”
从没听别人家下聘礼只有一袋小米同大雁的,但以何家如今的境况,何世民今年入读京中私塾花了不少钱,如今看来确实只给得起这些。
但是,就连隔壁家田地不如自己多的黄毛家,娶媳妇时也下了十两的聘礼啊...
众人陷入了沉默。
可没过多久,一位身穿妆花罗东厂太监服的太监敲响了何家院门。
何家的人头一回看见衣着威武的东厂太监,在看见那把别在腰间轻巧又华丽的绣春刀时,吓了一跳。
“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京城坊间都知道东厂太监通常佩带绣春刀,而那位据说统领千人,只在厂督一人之下的太监属官,掌刑千户谢大人则比较酷爱手感重一些的,狼牙锏。
“何家公子日前对东厂围捕歹徒有贡献,千户大人特意嘱咱家来送赏银。”
随后,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落到了何世民兄嫂手里,兄嫂们都惊讶得面面相觑。
这下用以下聘的银子有了!
何世民得知这一事时,也很是惊奇,“我...那天只是很顺便告诉他们路怎么走而已...”
可不管如何,不至于让张家姑娘那么寒酸地出嫁了。
何世民的兄嫂热泪盈眶:“张姑娘是个好姑娘,世儿以后一定好好待人家。”
何世民也很激动:“这是自然的!”
•
忠勇伯府的七公子得知张家姑娘要嫁给六花胡同的穷秀才为妻,有些沮丧,但是他不愿意放弃。
那天他在城西沿大街抬来了三十八抬聘礼,守在巷口的位置等谢珥来铺面。
近日张氏布坊附近大街的人忙着看这些热闹,瓜子都不知磕了多少,附近干脆有挑夫来做起了炒瓜子生意,竟也红火得很。
谢珥无意做伯府的妾室,干脆也躲在里面。
此时沿街一家高档茶肆向大街开窗的雅间里,忠勇伯府的世子看了眼丢人现眼的庶弟,皱起了眉。
整整三十八抬聘礼,把街道口堵得密密扎扎的,伯府嫡女的聘礼也不过如此,这个庶弟就是仗着自己姨娘受宠,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那个是你庶弟?”
此时坐在世子对面的男人接过世子递来的茶盏,一口灌进,一擦唇,语调冷冰道。
世子觉得暴殄天物,心想粗鄙不堪的阉人喝茶如喝水,果然不懂欣赏他这难得的武夷山名茶。
但面上还是无比恭敬道:“谢公公见笑了。”
布坊里的姑娘终于没忍住,出来把七公子赶走,嫌他妨碍她们家布坊生意。
临窗的男人又接过一杯茶盏,倾喉灌进。
世子突然想起,有天如意斋的掌柜同他说的事。
他小心观察着谢谨行。
“谢公公,可有觉得...这名不经传的小布坊,竟也出如此美人?”
他用目光睨了睨窗下的谢珥,对谢谨行道。
谢谨行一言不发,“啪”一声掷下一锭茶钱,抓起狼牙锏转身就走。
傍晚,七公子随头丧气带着三十八抬聘礼回府。
一回到自己院子,就被告知世子在他屋中。
他很是惊讶。
恭敬地上前给兄长行礼,又嘱咐丫鬟上顶级的西湖龙井,谨小慎微道:“不知兄长突然造访,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