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也不妨开门见山,笑道:“七弟可是心悦城西布坊那家的姑娘?如果七弟不娶她为妻,只是作一小妾,兄长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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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世民兄嫂上门,两家人互换庚帖敲定了婚期第二天,飞鹰跑来找谢珥。
“听说婚期定得很急?十天之后?”连飞鹰这个不大熟悉时下成亲流程的人,都有些惊讶。
谢珥也奇怪:“你也知道了?”
“何家人回去大肆派发糖果,全城西的人都知道了。”
谢珥怪道:“他们本就没多少钱了,如今给了那么多聘礼,竟还花钱买糖果做这些虚礼?就给邻居亲戚派派就好了嘛...”
飞鹰面无表情,“姑娘还没出嫁就开始替夫家想了。”
“姑娘请到铺里一避,我要找人来挖你家院子了。”
此时院里只有谢珥一个,刘氏和蝉衣都不在,谢珥惊道:“你为何要挖我家院子??”
飞鹰心灰意冷接到的第三个任务,是把谢谨行之前在城外埋下的一百八十八坛女儿红挖出来,偷偷埋进谢珥院里,不让其发现。
当初谢珥喝醉了酒,哭得眼睛红了对谢谨行说郡主埋的女儿红不是为她埋的,于是,他花了大气力跑去京城乃至临近京城的各州县,找到同谢珥同一年同一月出生的女儿家中,亲自求那些人把埋有的女儿红出让给他。
他跑了一百多户人家,才足足凑齐一百八十八坛,走得鞋子都磨破,由于自家埋的女儿红很少肯出让,他这样寡言的人,就算领着高价去,也磨破了嘴唇才得来这些,他还不让飞鹰他们帮忙去,就因为谢珥说女儿红都是家人亲自酿制和埋的,他无法回到她出生那年去埋,就只能亲自去求。
谢谨行不大通晓这些民俗之事,以为女儿红成亲之前是要埋进姑娘院中的,所以才会让飞鹰找谢珥她们都不在院里的时候,偷偷地掩埋。
谢珥听着飞鹰的话,看着院外一大堆酒坛,一个个看得出上了好些年头的陶瓷坛,把她门口堆得满满,叠起来比院墙还高,她想象着谢谨行一次一次来回运送女儿红,不知得挖多深的坑才能掩埋这些酒坛。
人家一般生女儿,只会埋十几二十坛,更何况要找女儿红,他没有直接用钱找酒肆买,而是执拗地要一家一家找那些疼爱女儿的家庭要,可想而知让人出让的难度有多大。
正因为他也明白,她要的可能不仅仅只是女儿红,还有这背后的意义。
她不过酒醉无意向他提了这么一下,他就一直记在了心中,并且做成了这样让人无法忽视的、强势的、无法不让人刻骨铭心的地步。
姑娘掩着唇,哭成了泪人。
飞鹰自知自己任务搞砸,但他无所谓地摊一摊手,“姑娘,酒要不要我帮忙抬到哪里?”
谢珥知道一时间让飞鹰挖那么大的坑掩埋这些酒,确实不是易事,但如今家中院宅狭小,她只得把放置布料的仓库空出来,让飞鹰把酒全部挪进去。
傍晚蝉衣和刘氏带着工坊里绣娘连夜赶绣的婚服和鸳鸯戏水被单枕套回来,开心地想给谢珥看。
可谢珥独自一人躲到昏暗的仓库里哭泣。
到了成婚前夜,沈言之果然没敢来破坏,因为他如今暂时还需要仰仗着谢家,绝无可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跑来破坏她亲事,惹得谢家将他放弃。
谢珥能松一口气,本来该高兴的。
但她此刻坐在妆奁前,由刘氏找来城西儿女双全的农妇作为全福人,给她上头,看着满屋入目的喜庆,她无法高兴起来,一想起谢谨行,心脏就密密麻麻地疼。
仿佛自己正要割舍一样早已经同自己生命无可分割的一件珍爱的东西,而自己却无力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失去。
蝉衣正陪着刘氏在院里招待宾客,大多是张氏布坊的熟客,和工坊的伙计。
院里到处张灯结彩,到处洋溢着喜气,连今夜的月色都分外皎洁。
谢谨行也知道明天就是她的婚期,这些时日外出的任务都推给手下去做,他自己留在东厂内部整理文书,不再出宫。
“姑娘,今夜的月色真好,姑娘明日成亲一定能和夫婿举案齐眉,白头相守的。”
全福人在谢珥旁边说尽好话,但谢珥只能礼貌地对她一笑。
然后,全福人就开始给她上头。
“一梳梳到尾,二梳儿孙满地...”
院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刘氏和蝉衣也被宾客劝着酒,推辞不掉,喝得有些晕乎。
这时有一位与刘氏相熟的宾客,把刘氏叫到了院外说话。
不一会儿那位宾客慌慌张张回来,告诉蝉衣,刘氏被几个男子带走了。
蝉衣脸色苍白跑进谢珥房间,急得泪都掉了下来:“姑娘!夫人她...她...”
谢珥脸色也一下子凝重起来。
片刻后,谢珥身穿喜服,坐上了张府屋后的小轿,几名轿夫低调地抬着她从小巷抬走,蝉衣则忐忑不安地继续留在院中招待宾客,强带着笑脸,尽量保持一切原样,不叫宾客看出端倪。
半个时辰之后,谢珥出现在忠勇伯府。
七公子也一身吉服,焦急地候在院中等了许久,一件谢珥下了轿子,欣喜地上前来:“张姑娘!”
谢珥欠身避开他的触碰,冷冷道:“我娘呢?”
七公子只知道世子要帮自己纳谢珥为妾,但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他也疑惑道:“你娘怎么?”
这时世子走过来,笑着按了按庶弟的肩膀,拍着他往一旁走,“来,七弟,兄长有些话同你说。”
七公子听完嫡兄的话,脸色都变了:“什么?兄长你...你竟然要我把张姑娘送给东厂太监?”
“七弟稍安勿躁。”世子笑道:“是送给东厂厂督的心腹红人,那个掌刑千户谢恥。我们伯府一直想跟东厂的厂督打好关系,但是人家厂督不理我们,没有办法才找到这个谢恥的...”
“不过,据说现在东厂,许多事都是谢恥说了算,找他比找厂督更有用。”
见他黑着脸不愿意,世子生气道:
“这个妾是兄长替你纳来的,现在只是让你把她借来,送给谢公公玩玩,人家玩厌自然送还给你,你急什么?人家是太监又不能真做什么。”
“七弟,我告诉,我们家如今今时不同往日,这些事兄长一直没跟你说,自个担着,你虽然是庶子,但也该懂些事了,老实告诉你,这一步要是走不通的话,我们家压在东厂那些东西,就足以让我们一整个家族垮掉,到时别说你的美妾,你往后还能不能如此潇洒过日,还不得而知。”
“你舍得你姨娘在伯府沦落之后,被人肆意凌`辱吗?”
七公子怔怔,说不出话。
第73章
谢珥一袭红衣坐在屋中, 被几个丫鬟婢仆盯着。
由于七公子同世子到外面说话时,告诫过下人不许对她不敬,所以谢珥说要上茅房, 没有人敢拦着她,只是找两个丫头跟着伺候她。
谢珥趁着丫头不备跑了出来, 准备想四下探寻刘氏被藏之处时, 恰巧偷听到世子同七公子说的话。
她记得“谢恥”这个名字。
记忆中那个要强敏感的男子,拖着血淋漓的下`身,红着眼告诉她, 谢谨行死了, 他说他是谢恥,恥同耻, 是耻辱...
她浑身止不住颤抖, 回去时差点走不稳摔跤。
等七公子和世子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七公子眼眶红红,垂着脸,而一旁的世子笑意弥漫, 显然已经谈妥了什么。
世子一拍他肩膀, 用眼神示意他, “七弟, 今晚是你们洞房花烛, 为兄就不打扰你们俩了, 告诉张姑娘,张夫人在府上好吃好喝供着,明日就会送她回去了。”
世子转身要走, 七公子握了握拳, 正想着这事要怎么跟谢珥说, 未料少女竟一下子站起。
她一路走回来,控制住身体平衡时,就在想,其实早在重生之初,谢谨行就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了,这辈子她没能把他从命运的囹圄中救出,那么,她想去到他身边,同他一起被囚着...
“我不当七公子的妾,但我可以去伺候东厂的谢公公,只要你们答应我两个条件。”
谢珥的第一个条件是,立马放了她娘,不许伤她。
第二个条件是,她今夜要去见何世民一面,亲自同他说清楚。
七公子听她说她不给他当妾,但可以去伺候一个阉人时,脸色苍白得厉害,同时也为自己无力挣脱命运而羞愧,一个男子连心爱的女子也被迫着送人,本来就是件羞辱的事,何况这姑娘还不屑给他当妾,直接开口就要给个阉`人当禁`脔。
世子停下脚步,笑着看向这个模样绝美的姑娘:“为何?”
“我听见你们说话了,”谢珥大大方方道:“因为我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我想攀高枝,但听完你们的话,我觉得谢公公才是我该栖的枝。”
七公子脸色更加难看。
“好。”世子大笑出声,觉得这姑娘识趣,是个好掌控的。
可就是可惜了些,这么美的美人,倘若不是伯府式微,他本可自己留着,不必让给那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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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珥觉得她这一夜过得实在太惊心动魄。
本来明天是她成亲之日,如今她接受完全福人帮她上头,就应该挨次让宾客靠到自己屋前,接受宾客的祝福,然后睡在一堆寓意美好的莲子百合床褥上,等待明日新郎进门来娶,从此,何世民努力考上举人,她努力经营张家,夫妻二人努力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但一转眼,她已经把自己脱得全身只剩一件心衣,蚕蛹一样裹在被褥中,被送到了东厂掌刑千户太监的床榻上。
回想起一个时辰之前,她被伯府的人盯着,亲自来到何家。
她一袭婚服,出现在何家院中时,何世民吃了一惊,但同时欢喜更甚。
“张姑娘?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成婚头一天晚上新人不能见面吗?”
何世民今夜是准新郎,一袭庄重深衣,看起来格外意气风发,看见她说话再也不结巴了。
旁边有还没散席的宾客,善意地玩笑道:“新郎新娘感情好,真是半刻钟也离不得哪。”
何世民脸红了红。
他笑着宠爱道:“不能这样,我送你回去吧。”
谢珥没有笑,拉着他往旁边去:“何公子,我有话同你说。”
看她严肃的表情,何世民也停下笑,隐隐有些不安:“怎么了?”
走到一旁无人的地方,她把怀里的银子塞到他手里,故意道:“何公子,我后悔了,不想同你成亲了。”
何世民表情僵硬,以为她说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我就是觉得你们家太穷了,要养活你们一家太辛苦,我现在找到更好的人家,所以我想退婚。”
何世民有些不知所措:“我...我家中有田地...兄嫂能下田,还能做零工...不需要你养活,我...我也能去抄些书赚钱的...我可以养你的...”
何世民一家对比附近的人家而言,确实还算殷实,常年拮据,只不过是因为供出了一个秀才,何世民是个有能力的,只要过两年考上举人日子就好了。
少女绷着唇没有说话。
“是不是...是不是忠勇伯府那个七公子逼你的?你想去给他做妾吗?”
“没有人逼我,”她甩开了他的手,“是我不想太辛苦,我累了,我想嫁更好的人。”
“此桩婚事是我反悔在先,于你们家毕竟有损名声,我愿意接受你的退婚书,就说女子有恶疾,或者怎么样都好。”
婚期前一天,女方退婚,这事搁男家而言非常不好看,如果说她因为要攀高枝而退婚,大家知道也只会取笑男方,但若说是因为女子有恶疾,来要求男方退婚的话,对她可能有损名声,但对男方而言,已经极大地保全了颜面,这毕竟是她欠何世民的。
见她执意如此,何世民痛苦伤心,银子甩回给她,还是愿意放了她走。
何家兄嫂从一开始对她真心疼爱,到最后举着扫帚撵她走。
谢珥无悲无喜,一脸淡然地走出来坐上轿子,很平静地吩咐伯府的人道:“走吧,送我进宫。”
世子一早在东厂打点好了人,谢谨行还在东厂内部忙活,人就已经送到了他床榻上。
谢珥此时卷着被褥,看着身下这张非常简朴,且并不宽敞的榻,有些紧张地卷曲了手指,握紧怀里小小的酒瓶。
不知道一会谢谨行看见她时,她该如何说,才不让他撵自己走。
不能直接了当跟他说是自己想到他身边,不然以他如今净了身,十分自卑敏感的个性,肯定不等第二天直接把她送入花轿,扔到何家去的。
她决定了要陪在他身边,多艰难的事都要克服。
谢谨行今日一早就处理完东厂内务的事情,又给小太监安排了往后十多天的任务,抬头一看夜漏,发现才三更。
三更时分,她大概早已睡熟了,明日她就要出嫁,娶她的人身家虽不显赫,却是她自己选的,而且人看起来还不错。
他作为她哥哥,该给予祝福,刚好成亲那天也是她及笄。
底下的小太监见千户大人没走,自己也不敢走,就垂首在一旁侍立,等待他召唤。
一整个晚上,小太监们亲眼看见他站起又坐下,在屋里来回踱步,最终又坐回位置上看文书。
最终,他吩咐小太监道:“拿几壶酒来。”
他要用酒来麻醉自己,不能让自己再去找她。
他去找了,又能怎么样?说些贺她及笄成人的祝福?还是看着她房间满眼的喜气,祝贺她和别人新婚大喜,白头偕老?
他一壶接一壶地喝,把酒当水一样,一旁的太监看了直发怵。
“再拿酒来。”他扔掉几个空酒壶,眼睛发红,语气平淡继续吩咐道。
等他喝够了要回自己屋时,地上早已垒了不下十多个酒壶了,一般人这种酒两壶下肚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却勉力保持步伐平稳。
此时屋中的谢珥听到门扇开的声音,轻吸了一口气,紧张起来。
随着屋外熟悉的步子走近,谢珥屏住的呼吸不经意又泄了一大口。
她一抬头,床帐翩飞了一下,一柄色泽深沉的锏状武器从帐外直贯进来,深深地扎进了墙壁石砖里。
“何人?”
少女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切,用力掩住呼吸,此时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怎么,他近在面前,她突然想起那日在街上与他偶遇时,他淡漠而墨黑的眸子,居然不敢应声。
幸好也不需要应,因为下一刻,男子终于不支酒力,直直地倒进了床榻,躺在了她身旁。
谢珥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抬头看了看身边躺得一动不动的男人,身上有股浓烈的酒气,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她想爬起来出去给他拧个湿帕子擦脸,让他舒服些,谁知她刚欠身绕过杵在墙壁上的狼牙锏,裹着被子想从他身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