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静心苑,与别院的时候不同,公主府是大长公主的主场,府内仆妇丫鬟众多。既然上次她朴实无华的去见儿媳被奚落了,她吸取了教训,这次她摆足了架势,唯想气势上震住人,唯有卑下之人对上位者有了敬畏之心,上位者才好拿捏说教。
长公主所过之处,下人停了手中的活计,纷纷跪拜。
静心苑更是跪倒一大片。
她见到了那个叫铃兰的小丫鬟,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裳整洁干净,礼也行的有模有样。
据刘嬷嬷说是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学东西很快,也很会看人眼色。最近每天都在白氏床前背诵《女德》、《女训》五六七八遍。是个乖巧听话的。
大长公主很满意。
目光一扫,没见到白氏迎出来见礼。
公主微微沉了眉头,眼神询问。
香如上前禀告,说娘子去了问心湖。语带情绪,略有不快。
公主没说什么,她心思全在白驰身上,犹豫了下,还是往问心湖去了。
庄嬷嬷却眼神警告的扫了香如一眼。这几日香如来找过她两回,说不想伺候少夫人了。少夫人脾气不好,性格古怪,现在的静心苑跟传说中的冷宫也无甚分别。庄嬷嬷让她住嘴,训斥了她一顿,告诫她安心侍候主子,少言多劳,不要三心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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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湖湖面宽广,岸边建有各色景致,有廊桥,有亭台,有曲径通幽的小径。一时也没找见白驰在哪处。
公主担忧:“你们就没人跟着少夫人?”
香如原是想回话的,被庄嬷嬷一眼瞪了回去。另一名管事的嬷嬷小心回道:“少夫人不喜欢人跟着她,就算找着了她,一眨眼功夫又不见了。她就喜欢找个没人的地方待着,肚子饿了就回来。”
公主的眼角不受控制的抽了抽。
听听,这都叫什么话?寻常躲着不见人,饿了就出来。
她是当自己是公主府散养的野猫呢!
“哎?那是什么?”琴姑姑指向湖心的一条小船。
一叶小舟徜徉在湖心中央,灿烂的阳光下,波光粼粼。那湖水反射的光刺得眼睛疼,可仔细看去,船上似躺着一个人,一只脚搭在船边。
不等公主吩咐,琴姑姑已遣人划了大船,亲自去接。
众人则站在岸边亭台等待。
白驰躺在湖心被晒得懒洋洋的,虽然才起床,但她也不介意再养一会神。人都是这样,越没追求越闲,越闲越懒,越懒……就开始摆烂了。现在沈寂也不用她去管了,她是连说话都觉得费劲了。
琴姑姑的船缓缓驶去,离得近了,看到一人仰面而卧,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搭在另一边的船沿上,半截指头浸在水里。头发未梳,铺散开来,肆意而不显凌乱。身上披一件厚斗篷,内里只着了白色中衣。这要是换做旁的任何女子都会让人有轻浮之感。独独她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让人感觉畅快自在。像是书上描绘的纵.情山水的隐士,不受世俗所束,看着她,心都跟着敞亮了。
“琴姑姑,”有人叫了她一声,将她从愣神中唤醒。
随同而来的嬷嬷侍女们就没她淡定了,一副见鬼的模样。
琴姑姑蹲下身子,轻声喊,“少夫人?少夫人?”
白驰本就醒着,只是懒得睁眼说话,指头敲了敲船沿表示她知道了。
琴姑姑微微一笑,声音更温柔:“您的公主婆婆来了,她正在岸边,想见你,和你说说话。”
白驰没反应了,眼皮下的眼珠子都没滚动一下,看来是一点不在意了。
岸边的人等得心焦,有嗓门大的嬷嬷双手护在嘴边大声喊。
琴姑姑朝白驰伸出手,“少夫人,春寒未消,您这身打扮当心冻着自己了。”
还是没反应。
琴姑姑等了等,好言相劝:“少夫人,您是心胸开阔之人,喜欢无拘无束。可既然嫁了人总不能太由着性子。您听话,跟我上岸好不好?”
岸边的人是真的等得着急了,一声声催促。还离开了亭台,往停船的地方走。
船上的人也在催琴姑姑,都怕公主生气了担责任。
琴姑姑无奈,说:“少夫人,你要是不愿上来,我只能用绳索栓着你的小船,拖到岸边了。”
白驰伸出指头敲了敲船沿,表示无所谓。
琴姑姑忧心忡忡,叹了口气。
粗使丫头趴在大船的船头,半截身子往下,伸长了胳膊去够小船船头的圆环,想用铁钩钩住。大船太高,小船太低。尝试了几下,非常艰难。
白驰睁眼,正对上小丫头一张紫涨的脸。她一翻身,像是一只轻盈的鹤,宽大的斗篷如仙鹤展翅,脚尖一点,上了大船。还顺手握住小丫头的胳膊,往上一提。
船上岸边都是一连串压抑不住的惊呼。
白驰上了大船,琴姑姑总算松了一口气。顾不得许多,跪坐到她身侧,两手翻转,很快将白驰披散的头发挽了个髻,又摘了自个头上的簪子给她别上。随即又去理她身上的衣裳。
她是一腔真心,不想这对婆媳关系太僵。
公主又不是瞎子,早将一切印入眼底,呼吸重了几分,又强压下去了。
等船靠了岸。
婆媳俩个面对面,所有人都矮下身行礼,白驰朝她一笑,站得笔直:“母亲,有事?”亏得她还记得叫她一声母亲。
公主忍下这口气,倒也不想她在下人面前丢脸,想表现的亲密点去拉她,又实在是气,最后一转身,“你跟我来。”
白驰走在她身后,伸了个懒腰打哈欠。
公主眼角扫到她斗篷里的中衣,越看越生气,有些咬牙切齿道:“你晚上都不睡觉?听下人说你是走哪儿躺哪儿,你是身上没长骨头吗?”
白驰擦掉眼角的一点瞌睡泪,实话实说,“除了睡觉,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话可太好了。
婆媳俩个回了屋,公主实在看不下去,让人给白驰重新梳妆换衣。白驰倒也还算配合,全程由着侍女侍候她,闭着眼,就随她们便吧,仿佛在她脸上画个大花脸她也不关心。
公主观察着她,发现她也并不十分像姬后。
姬后都快五十的人了,还健谈好动,精力旺盛。
她的儿媳,虽长了一副强健的骨头架子,懒得却像条蛇,感觉随时随地都能躺下。教导她劝诫她也没什么所谓。你在说,她像在听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你问急了,她也能重复一遍。要她照着去做,那是万万不能的。
公主强忍着待了半个时辰,没当场发怒真是她涵养好。这要是旁的任何人,她都叫人扔出公主府了。可一想到儿子,她的心口又软了下来。心思一转,盯着白驰看了片刻,说:“你有多少日子没见到你郎婿了?”
白驰哪会记这些,反问她,“公主会不清楚?”
作为上位者又是长辈,最讨被这样反问了。她心里的不悦已经快压不下去了,问出心中疑问,“你就不想郎婿?”
白驰应付了公主大半晌只觉得烦闷无比,“不想。”还是实话实说。
公主直直的盯着她,好一会没说话,有种被冒犯到的愤怒,当娘的心疼起了自己的孩子。厉声道:“你可知,无忌他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你却一点不想他!”
白驰:“他可以来找我。”
公主被噎的哑口无言,挥袖而去。
婆媳的第二次见面,硝烟又起。
庄嬷嬷走在后面,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十分不懂她。
早早的用了晚膳,白驰无所事事,又开始盯着屋顶发呆。琴姑姑亲自来请。
旁人是不会对白驰多说些什么的,琴姑姑发自内心的希望主家好,也不怕惹事。轻声同白驰解释说是小殿下想见她。公主在她的寝殿安排了他俩见面,又叮嘱她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夜里下了点小雨,冷清清的。
公主的寝殿显得格外的温暖。
白驰进屋,宫人掀开珠帘,她一眼就看到同他母亲坐在上首的沈寂。
她见过落魄的沈寂,青衣白裳的沈寂,却从未见过锦衣华服头戴玉冠的谢无忌。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要认不出他来。
似乎结实了一些,似乎晒黑了一些。
金钩玉带,仆从环绕,身陷繁华,有些变化潜移默化。
他站在上首,听到她来的脚步声,没自觉站了起来。就这么直直的站着,满心满眼的欢喜,忘记了反应。
白驰则由庄嬷嬷引着,坐在了公主右手边下首的位置。
第30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沈寂一直站着, 目光追着白驰。公主手里的茶盖撞上茶盅,发出一声轻响。她又咳嗽了好几声,才唤回儿子的注意力。
沈寂朝公主看去。公主垂眸喝茶,“坐下。”语气是温柔的, 可偌大的寝宫, 精美华贵的布置,各处角落站的都是低眉顺目的婢女, 轻飘飘的一句话也仿佛自带重压, 无形却有力。
沈寂看向公主,又望了望白驰, 明显的犹豫。
白驰本不想管沈寂的, 可他身上好不容易被她摘掉的枷锁似乎又显了形状将他套牢, 束手束脚的,颇不叫她喜欢。
“阿寂, 你想坐我身边?”白驰迎上他的目光。
公主一怔,始料未及。
琴姑姑站在廊柱旁,正好面朝白驰,不住的朝白驰使眼色。
白驰:“母亲,我同阿寂许久未见了, 坐一起说话方便。”
这是挑衅!公主心里如是想。
沈寂似是找到了主心骨,面朝公主行了一礼,走了过去, 笑得羞涩,脚步都轻快了。
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砸在公主心头。
琴姑姑将几人的表情落入眼底, 心内暗暗叹气。
沈寂很自然的坐到白驰下手的位置, 身子往她这边一斜,“你最近过的可好?”
公主被儿媳当面抢儿子示威, 心里气得不行。当即接口道:“她有什么过的不好的。给她的院子是除了我的寝殿最好的院子了,单独开了小灶房想吃什么随时做。厨子都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食材新鲜,不过夜。早晚有府医看诊,日夜有人侍候随叫随到,只要她不乱跑的话。”
白驰懒懒的靠坐在铺了厚垫子的椅子上,眨了下眼,表示公主说的都是实情。有人当嘴替,真好。
“我……”沈寂身形未动,眼皮子抬了下,看向公主,又收回目光,似有千言万语,又化成了一句,“我也挺好的。”
白驰看得出他的不开心。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活得真正开心?人总有不如意。沈寂这样,不过是因为分开太久,乍然回到亲父母身边,不习惯而已。总会好起来的,需要的只是时间,白驰并不担心。唔,如果这一生有未来的话。呵!
白驰抓过他的手,拍了拍手背,以示安慰。
公主坐在高处,一眼瞧见,眼皮子又是一跳。男为尊,女为卑。坐席次序,本就乱了规矩。现在还当着婆婆的面举止亲昵拉拉扯扯。
什么心思单纯,毫无心机,难能可贵!
她是故意的,她肯定是故意的!
公主气鼓鼓的瞪了琴姑姑一眼。
沈寂触碰到白驰,惴惴不安的心落到实处,整个人都快活了起来。反握住她,再没放开。他面上装的有多适应,心里就有多慌张。旁人瞧不出来,唯他自己的感受真真切切。怕出错,怕被嫌弃,怕让人失望,怕被人看出他的难以适应。刻入骨髓的缺乏安全感,并不因亲生父母找回了他就好转了。过度的嘘寒问暖,细致照顾,只会让他有种安全区域被侵犯的恐慌。
他们就连侍书都不放过。
侍书成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耳朵,他们的嘴巴。
习惯了做隐形人,忽然之间成了所有人聚焦的中心。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得自在。在没见到白驰之前,他很担心,怕白驰也被他们塑造成了侍书、铃兰。
他前几天见过铃兰。
铃兰是来告诉他,娘子过的很好,要他不用挂心,安心念书,备考即将而来的春闱。
她循规蹈矩,不会大声说话乱飞白眼,甚至同他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她比侍书做的还要好,他问她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沈寂从那一刻才意识到,原来是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所以当他即将见到白驰时,心里的紧张急切不仅是因为思念,还因为他怕她也变了。
如果说白驰喜欢变化,喜欢一切的出其不意的变化。那沈寂则恰恰相反,他畏惧任何的改变,他喜欢一尘不变的生活永远不会变心的人。
在他见到白驰仍是那副我行我素,谁人不怕的模样后,他的勇气也被激发了出来。
他愉快的坐到白驰身边,握住她的手,感受着一切都是老样子的安全感。
“手皮有些干燥。我给你做的药膏你没抹?你回去涂一点,现在天干,皮肤干裂不舒服。指甲也长了,该修一修了。最近胃口如何?睡眠怎样?有没有腰酸腿抽筋的情况?”他的声音非常轻,只够白驰听见,絮絮叨叨,顺势又给她诊了脉。
二人自成一个小世界,别的所有人都被排斥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