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姑姑瞧这情形,生怕公主自己把自己气死,默默走上前,托住她的胳膊,想着让公主回避,给小夫妻独处的时间。
公主却挥开了袖子。自从她亲眼目睹“儿子”被长矛洞穿挂在城墙头,又不能再生育了,她整日的胡思乱想,人就有些偏激易怒。
她看着这些日子陪侍在她身侧,同她一问一答恭敬孝顺的儿子。当时只觉得儿子规矩好,进退有度,还暗暗欣喜感慨,果真是她和国公爷的血脉,即便从小养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也靠自我修养的如此好。可她今日看到了他和白驰相处,恍然大悟,原来他并是进退有度,而是他根本就同她没话说。她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他怎么可以这么多话,像个话痨子。反观白驰,漫不经心的态度,好一会过去,才“嗯”一声算是回应。
她觉得白驰是不重视郎婿。
越看她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由此延伸,她又觉得白驰并不爱她儿子。她想到白驰原是要嫁沈家大郎,二人是自小定了亲的。临到成婚的时候才诓了她儿子顶上。白驰当时一定很不甘心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白驰的肚子上,思绪飘远了些,又在某个瞬间猛得一惊!差点打翻了茶,发出突兀的响动。
众人齐齐朝她看去。琴姑姑上前查看,婢女们又低下头。
沈寂握住白驰的手紧了下。
白驰问:“母亲,可是我们没同你说话,你生气了?”她是真心发问,以她现在这个心境,想什么说什么,根本不会一句话在肚子里绕三圈,还要考虑是否妥当。
公主觉得她是在质问自己。琴姑姑面上也白了白。
但公主绝对是不会在儿子面前发火的,她笑着回应:“有些困了,没拿稳。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沈寂拉着白驰没松手,留恋,不舍。
白驰说:“那也行,就不打扰你休息了。阿寂,我们走。”
公主:“到哪去?”
白驰已站起身,“我让阿寂送我回去。回头再让他回那边去。”她吩咐的理所当然。抬脚就走。
沈寂抬臂,连忙行礼后退,追得太急,一不小心踩掉了白驰的鞋子。他立刻蹲下身子,扶住她的腿,为她穿鞋。
这可着实惊呆了大长公主。
瞧这熟练的动作,卑下的姿态。简直岂有此理!
她不自觉站起了身。
小夫妻俩个却已拉着手离开,只留了个背影给她,很快转出了门。
几乎人一消失,琴姑姑立刻道:“公主息怒,殿下和少夫人年纪还小,还需您慢慢教导。”
公主几乎破了音,“都已经成婚生子了还小?”
琴姑姑:“公主,您不是常说,富贵易求知心难寻,殿下同少夫人感情深厚是随了您和国公爷啊!”
公主厉声道:“你就给本宫睁眼说瞎话!这分明是随了他那老实巴交的皇帝舅舅和祸乱朝纲的姬遥!”
皇后的本名一被喊出,婢女们立刻退出寝殿,悄无声息。
**
白驰来时乘了步辇,回去的时候同沈寂牵手同行。
雨大了些,沈寂举了伞。
白驰转过头看看他,又看向雨伞。
沈寂不解:“你在看什么?”
白驰又看向他:“我感觉,你好像长高了一些。”
沈寂很高兴:“以前听乡里的老人说,有些男子长的慢,过了二十岁还能长,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能这样看你了。”他踮起脚尖,将白驰的头顶划拉到自己下巴。先没忍住笑了,很是欢快。
跟在身后的随从、侍女也都露出了笑脸。做奴才的都希望主子心情好。这位好脾气的主子见谁都礼让客气,温文儒雅,长得也好看,大家都很喜欢。像现在这样大声的笑却是头一次见。众人大感意外,也由衷的希望他一直开心。
“嗯,那你要努力了。”白驰也有些好笑。
沈寂挽住她的一条胳膊:“好。”
白驰:“阿寂,你既已回了家,为何还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你娘待你不好?还是她表里不一?又或者你叔伯兄弟有谁欺负你?先前你爹不是还要认下那个叫什么空的做养子,是他难为你了?”白驰正常的音量,也无所谓被谁听到。
身后的下人们才感到些许欢乐,陡然听到这话吓得齐齐变了脸色。
这是他们能听的!
领头的立刻停住了脚,往后退,远远的跟着。
只铃兰和侍书手里提着灯继续走在前头。
沈寂回头看了眼,轻声道:“小驰,你不怕被他们听到?要是传出去就不好了。爹和娘对我都很好,他们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给我,他们的真情没有作假,这我能感觉的到。谢家的堂表兄弟也都很好,兄友弟恭,互助互爱。谢灵空也很好,他跟我说,我回来了可太好了,他其实并不想做我爹的嗣子,压力太大。他怕自己做不来,让长辈失望。他说现在他终于卸下了心里的担子,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非常开心。我能看得出来,他说这些的时候眉飞色舞,堂兄弟们也都说他以前一直装稳重,现在终于恢复本性了。其实我……很羡慕他。”
白驰:“你也可以像他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
沈寂:“可是我……我的生活已经完全被打乱了。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我想每天都能见到你。我想……”他忽然抬脚踹了侍书屁股一下,“我希望一切都没发生改变。”
侍书被踹得莫名其妙。
铃兰和侍书也在说话,先前候在公主寝殿外面的时候就在偷聊。聊着聊着就开始比起了最近学了什么。
侍书先前还有些端着,装模作样,声称自己现在是国公府一等小厮了,是有身份的人。被铃兰一顿毫不留情的输出,给骂得灰头土脸。
离开人群后,面前只有郎君和娘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二人又互相嫌弃的吵了起来。
沈寂忍不住骂了侍书一句,“你现在倒似是个人了。”
侍书:“公子,我哪天不是人了?”
铃兰:“公子面前做个人,旁人面前不做人,这都不会?蠢货!”
沈寂看着他们,笑了起来,心情舒畅,“你要有铃兰一半聪明,我都不会郁郁寡欢了。”
侍书吃惊:“公子,你郁郁寡欢了吗?为什么?”
铃兰几乎同时道:“朗官,我是不会跟侍书换的,我只伺候我家娘子。”
沈寂又笑,看向白驰的时候,已经自行想通了,“我知道的,人生不能回头,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总不能像小孩子一样耍赖。小驰,你放心,我会调整好我自己。我也知道现在家里管的严,是因为我初来乍到,很多东西都要学。高门府邸不似寻常人家,一步踏错,满门遭殃。等过了这阵子习惯就好了。春闱在即,我现在和谢灵空谢家堂兄弟他们住一处,晚上还能一起研究学问。欧阳先生也和我们在一起住。我要单独出来和你住,好像是有点不合群。也会被兄弟们笑话。侍书这段时间也气人,就跟被鬼附身了一样,我想写信给你,也不敢让他送。”
侍书抱屈:“公子,你回你自己家都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心里有事也不敢同人说,我算个什么东西,你要我传信,我也能走出国公府呀!虽然公主府和国公府就隔了一条小巷,却也是千山万水道阻且长。”说完这一句他还砸吧砸吧了两下嘴,似乎对自己能说出“千山万水道阻且长”很得意。
沈寂取笑道:“看来多读点书是有用。”
白驰拉了拉沈寂的手:“有一点侍书说的没错。这里是你家,爹娘都是你的亲爹娘。你不该再害怕,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就大胆的说出来。你该活得更快活一些。我相信父母都是爱孩子的,你不要担心会因此让父母不痛快。这世上没有哪个孩子会让父母满意的挑不出一点的错。谁在成长过程中都会挨打挨骂,你不过是躲过了小时候,现在就算被骂几句也没关系。他们骂你,却也能渐渐了解你。不要怕,阿寂。”她不好说公主第一面见她,她就以《女德》和《女训》怼过她。
她说的那样不客气,一方面她是真的好奇能写出那玩意的到底是何样的人物。另一方面存了心想试探她。
公主能忍下这口气,可见她是真的很在乎这个儿子。
*
前行的路终有尽头,沈寂站在门口,抓着她的手,难舍难分。
“我想和你一起进去,我不想回去了。”他说。
白驰:“那你进来?”
沈寂已恢复了少年人该有的活泼,“还是算了,肯定会被谢灵空他们笑。还有欧阳老师布置的功课我没完成,今晚肯定要熬夜,影响你睡觉。”
白驰拍拍他:“别想那么多,如果谁欺负你了让侍书给我送信,我带你走。”
沈寂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蟾宫折桂,不叫你失望。”随后又双手撑在腿上,矮下身,“有儿,你可要乖乖听你娘的话……”
话没说完,被白驰一脚踹了出去。真受不了,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沈寂踩在积水里哈哈笑,朝她挥手,大声道:“你也是,如果哪里不顺心,让铃兰捎信给我,我接你走。”因为白驰的劝慰,他对爹娘有了信心。也许,他真该勇敢的表达自己的想法。
白驰进门,关门。
沈寂又在门口站了许久,雨大了些。沈寂不想随从跟着自己淋雨,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忽地加速跑了起来,开朗愉快。他觉得今晚他能念一晚上的书,比谢灵空他们都用功。
第31章 下马威
白驰身后的门一关上, 就松了脊背塌了肩。她还搁那劝别人呢,她自己就是最大的想不通。或许这世上的人都是一样,劝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了就一头扎进死胡同死活出不来了。反正谁要是大言不惭的劝她想开点, 她一定将那人的嘴撕烂都不带眨眼的。
白驰将自己摔到床上, 摊开手脚。
铃兰见怪不怪。刘嬷嬷耳提面命要她时刻注意着少夫人的肚子,不妥之处便是死谏也要让主子悬崖勒马, 不可任意妄为。这是作为奴婢的本分。
刘嬷嬷引以为傲的丰功伟绩, 用铃兰的话总结就是,国公爷和公主之所以感情这么好, 这么多年不离不弃都是她的功劳。
至于她怎么做的呢?她一直规劝公主, 既嫁了谢家就是谢家人, 放下身份,以卑弱示人。不要有那么多想法, 女人之所以痛苦就是因为想得多,想太多得不到,不若放下思考,一切以郎婿为先,想他之所想, 为他做他不方便做之事。如此,郎婿肯定会疼惜怜爱。
一切的付出终有回报,如今才换来国公爷对公主的不离不弃, 敬之爱之。
而她,作为公主最信赖的乳母, 因对公主有劝谏之功, 公主也敬爱她,才将她接到公主府颐养天年。她的家里人因此受到照拂, 在偌大的平京城有栖身之地,儿孙也谋了官职,过上了好日子。
铃兰看得出,刘嬷嬷是真切的以自身经验为教训传授新人如何服侍主子。也非常非常的宝贝谢家尚未出世的小主子。但铃兰更清楚,如果她真将这些话当真,敢于死谏,她的好主子也一定会干脆的将那个“谏”给抹掉,痛快的让她“死”。
铃兰最近在学认字,学得非常认真,她手里攥着《女训》,她会背,却不认识字,她就对着一个一个认,然后练习。
白驰习惯点灯入睡,铃兰读书,主仆二个,互不打扰。
白驰转了个方向,横在床上,双.腿架在墙上,头悬在床外,朝下。一眼望去,怪吓人的。
她想,如果铃兰回头,她一定要吓她一吓。
铃兰没有回头,她一直在认真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很专注、快活。
白驰很羡慕,无论是谁,沈寂,铃兰,侍书,还是公主,刘嬷嬷,他们所有人,活着都有所求。所以每一天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新鲜的一天,不一样的一天,好的坏的,都会有个结果。
过去决定今天,今天决定明天,每一天都充满了意义。
她是不肯让自己多想的,即便这一世跟过去的很多世相比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这么着吧。
随波逐流。
她是不想折腾,也折腾不动了,有人照顾伺候,她就当自己是个摆设,不惹是非。
然而,很多的事并不是说你想怎样就怎样,你要平静,偏有人无风起浪。
**
第二日,白驰还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两扇门忽地打开,紧接着窗子也悉数被撑起,一片亮堂。
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
刘嬷嬷立在门口,指挥下人将她从床上挖了起来,梳妆打扮。监督她用早膳,又半推半拉搀她外出散步。
活动够了,又请去一处开阔的亭子,悠悠琴音传来,隔着一道薄纱,公主正在抚琴。
白驰耐着性子等她结束。
一曲终了,公主说:“还有数月,你便要生产了,本宫知你年轻,不会照顾孩子,特意给你挑了四名嬷嬷,八个丫头。等你生了孩子就交给她们来养,不用你操半分心。”
话落,有十二人自角落站了出来,前后站了三排。这些人无一不整洁干净,气质面貌温和。
众人面朝公主齐齐下拜,又朝白驰行了一礼。
刘嬷嬷站在首位,赫然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