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放在寻常人家里,他们就是和那些教养过的公子千金相较,也是不差什么的。
而这位今早才见到的苏世子的身边人,分明是下人,却更像是簪缨世家的贵公子,一言一行,都有着大家风范。
兰枝跟着陆文成,一路穿过无数的长廊门洞,走得脚也累了,眼睛也看花了,过了大约两刻钟,这才停下。
这是一处十分雅静的院落,里面的奴仆各司其职,即使有人眼角余光瞧见了她这个陌生面孔,也无人敢大惊小怪,而是装作不知。
只见陆文成十分熟门熟路的喊来其中一个二等丫鬟,温声嘱咐她:“这是世子请来的贵客,记得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那婢女瞧着年龄不大,却十分机灵,纵使心里一肚子疑惑,也不多问,更无露出一丝迷惘,而是万分从容的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瞧着就能让人立马降低几分因为来到陌生地的防备。
“请问姑娘贵姓?奴该如何称呼?”婢女笑颜如花,配上那张不错的脸蛋,实在天生的招人喜爱。
兰枝本注意到,那个被世子称作文成的男子已经离开,只一句贵客说明了她的身份,再无详细介绍,就将人转手交给了眼前的丫头。
她本还在担心,他什么都没交待,对方会如何应对,她又该如何应对才不会露馅,耽误了苏世子的正事。
不想根本不必她操心,这丫鬟一点都不局促,反而应对自如,很是厉害。
兰枝露出浅笑,确定已经到了内院,此处除了几个下人再无其他,抬手摘下幕离,温声回道:“我名为兰枝,你唤我兰姑娘即可。”
丫鬟不由得顿了下。
这位青楼出来的姑娘,容貌只是清丽,算不上惊人,却性子十分温和,也是自信从容,不因自身身份自怜自艾,或是过分清高,倒是个心中清明的姑娘。
难怪能得世子爷喜爱。
她就说,他们王府小主子的眼光,哪里会差?
即使是青楼出身,也是强上其他寻常女子百倍,是为好女子!
其实她的眼神并未出错,可也不能否认,这位丫鬟明显是带着对于自家主子的特殊滤镜的看人,才会爱屋及乌,将兰枝也看得这般高。
而这个王府的主人,楚王爷,却不会有此困扰。
书房里,在得到了自家儿子拒绝送走兰枝的表态后,王爷一把将人带去了苏家祠堂,十分的不客气,一杆子枪杆子挥动,打在了苏熙宸的腿弯处,那风声中都带着狠厉,吹动着四周的蜡烛火光一瞬熄灭又重新燃起。
王府祭祖的地方十分宽敞明亮,两面是一排窗,一面全是打开的门扇,而正对着门的那面,则供奉着苏家所有列祖列宗的排位。
那上面英勇枭雄无数,也不乏传颂至后世的文人墨客,可以说苏家是文武人才辈出,是真正传承不灭,久远至今的簪缨世族。
“跪下!”
曾经的大将军风采不减当年,手腕劲道十足,这一棍子下去,苏熙宸都能听到他跪在地上的骨头脆响,前后同时受损,也说不上哪一处更严重些。
“我问你,当初这婚,是不是你亲口应下的?”王爷眼神指使着外面的管家,叫他留神着点,别走漏了风声,招来了家中那位王妃前来救子。
管家立马明白,当即转身,将外门看守的人都找借口赶走,只徒留他们父子二人。
“是。”苏熙宸应答的干脆,却还有后话,“可我那时已对兰枝有情,只是一直碍于身份悬殊,无法娶她做正妻,以致犹豫不决,无法决定,才做了糊涂事,答应了这门婚事。”
“你也知道这是糊涂事!”王爷又是背后一枪杆子,瞧他儿子一声不吭,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先是怀疑自己的手劲退步了,后在空中又确认般挥舞了一下,确实不是他没力气,是这小子骨头硬,这才罢休。
口中骂人的同时,心中也不禁感叹,他真是老了,儿子也越来越难管教了,若是换做小时候,他这么两下教训下去,这小子虽然不会服软,但至少会控制不住惨叫,懂得疼。
“现在两家的庚帖都换了,你才清醒了?!你把这个青楼女子带回来,是待如何?退婚吗?”
要不说是老子和儿子呢,纵使他们之间交流很少,感情不深,可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几分想法,还是能看出来的。
而且……
楚王不由得暗自哼了一声。
什么一个不小心被发现?!
他一个字都不信!
若是这小子真想隐瞒私情,恐怕他自己的孩子都出生了,他们王府还说不定被蒙在鼓里呢!
不得不说,王爷的猜想是有几分道理的。
至少,原主与后院的表妹,就在这王府里偷偷私会了无数次,还逾越了男女之间的最后一步,沈凝芷的身心,原主已经全部得手,也无一人,察觉到半点蛛丝马迹,实在会隐瞒。
“父王,与尚书府的婚约,不能成。”苏熙宸没有解释,而是直接陈述事实,面色冷静,半点没有跪着半天,还被打了两下的痛楚表现。
而对方越镇定,他越气,敢把婚姻当儿戏,他今日非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老王爷不由得又抬手来了一下,就不信他一直骨头硬,嘴上还问着:“为何?”
苏熙宸这下子终于懂得示弱,眉头狠狠紧了一下。不然这老头总是憋着这股气,恐怕一时是消不下去了。
到时候病倒不说,受罪的还是他自己。
而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依旧冷然,细细为他分析:“父王,兵部尚书已经将自己快要逼到了末路,我们与他们联姻,只会牵连自身。而且……”
他收回落在前方无数墓牌的视线,抬头望向身旁的父亲,一字一句,认真又果断:“苏家势大,如今的皇帝早已看不惯我们了,今上绝不会愿意,我们王府结上强劲有实权的亲家,还是兵部的尚书。这个时候,选择蛰伏,才是上策,所以这婚不能成。”
楚王先是一愣,再是冷笑,手下毫不留情:“怎么?终于承认你的野心了?!我就知道,你这小子不安分!”
他这话实在前言不搭后语,可苏熙宸知道,他已经提及兵部这个敏感字眼,听一句而想十步。
楚王作为撑起整个王府的顶梁柱,苏家这一代的家主,能够支撑苏家二十年依旧屹立不倒,且没了大将军的位置,苏家仍旧维持鼎盛不衰,可不是会耍几下枪杆子这么简单。
过往,原主从不和他的父亲谈及权势争夺,尤其是关于兵权和军方有关的事宜。
原主倒不是怕露馅,而是心中十分清楚,他这个父亲,不管他有没有那个心思,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定了他的野心,多说无益,不如不谈,免得给自己添堵。
不过,原主从来没向父母表露过自己的真实想法,当他被迫参与这其中的话题,脸上虽然是冷的,可总会刻意表露出几分烦闷和隐藏的委屈。
因此,久而久之,原主的父亲早已疑惑,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多疑,误会了自己家的孩子。
但事实上,王爷的直觉是很准的。
楚王一直没有实质证据,证明原主那蓬勃的野心,却不代表,原主真的没有就此行动。
只是他太能藏,就连他最亲近的家人,除了一个没有任何实证的感觉,拿不出任何事实证明,他真的有那种胆大妄为的心思。
以至于后来王妃心疼儿子,反而对此反感,不许自家相公继续污蔑自己儿子,令楚王实属无奈。
苏熙宸简单的一句话,就已经证明了许多,不说别的,至少他在同意这门亲事的时候,看重的是对方家里的权势和兵部尚书的位置,而非其他。
这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他楚王的儿子,不一心想着为百姓干实事,为今上忠心效力,却是关注皇上对他们苏家的想法,尚书府如今是何境况,实非一般人会朝着这个角度看问题,还有能力查到的。
能说出这番话,苏熙宸就已经料到了后续,因此并无被猜到的惊慌,也无辩解,而是选择坦然承认:“父王,我身为世子,担负着苏氏家族所有人的性命和前程,若我如您所愿,只是做个木头呆子,一心做着这个依靠您主动让出大将军职位,才换来的大理石少卿,整日的专心审理刑狱案件,恐怕咱们王府,早就化为一堆灰烬了。”
“大胆!简直是一派胡言!”楚王大声出口阻止,矢口否认,“你老子还没死呢!这个家,是你的父亲我在撑着!可不是靠你个还没长成的小鸡崽子!”
苏熙宸不听他狡辩,而是冷静反问:“父亲,元丰十年,我九岁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送我出京城?”
楚王声音一滞,再出口竟然低弱了两分,手中的尖枪也不自觉放低:“这个问题,我记得我回答过你,那是因为你顽劣不堪,实在难教化,正好我出征,带上你去边关晃一晃,去去你那身上的浮躁气!”
“可我却分明记得,当年我是这金陵城独一无二的天才少年,四岁依靠诗文闻名于世,年仅八岁就中了举人,还未来得及参加会试,就被你强自拉上了战场。”苏熙宸像是站在外来人的角度,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描述着这段关于自身的过往。
那确实不是苏熙宸本人,不过如果需要,他当然也能轻易做到,而如今提及,自然另有用意。
楚王好笑,决意不顺着他的思路走:“你倒是将自己的那点破事记得清楚,纵使你比别人聪明点,可要记住人外有人这句话,不可随意骄矜自傲,只懂得一味的追忆过往的成就。”
“父王,你分明懂得,我在说什么。”苏熙宸并不上当,而是冷声说道,“是因为当时的皇上,已经对我这个比皇子还出色的少年动了杀心,想要将我带进皇宫软禁,废了我这个名扬四海的天才,同时作为王府的质子,挟制苏家。”
这一下,王爷的声音嘶哑了,却还在坚持嘴硬:“子苏,作为天子的臣子,应该忠心不二,而不是随意猜度今上的想法,心生怨怼。”
“儿子并无怨怼。”苏熙宸摇头否认,继续坚持肯定自己的想法,“因为这是事实,不可争辩的真相。他是天子,我自然不好言论什么。可父亲,我也不会做一个愚忠的人,就像是父亲,顾忌着君臣之礼,真的任由他将自己亲生的儿子,养成一个废人,再无前途抱负。”
这是楚王当初不顾王妃意愿哭求,非要带上年仅九岁的原主上战场的主要原因。
而他冷落原主,一是他性子天生不如王妃细心,边关事务繁重,必然多有忽略,二是他也是借此锻炼原主,在看透了现在皇上的德行后,更加明白这个日后要担起整个苏家的继承人,究竟要承受多少,又要有多艰难,才能带着整个苏家完好的存活下来。
可惜,原主本就是沾染了恶意的灵魂,天生带着邪恶,还是个没有记忆长大的小孩子,在那个想要父爱的懵懂孩童时期,自然不能完全懂得王爷不算良苦的用心,只觉得他是真的不关心他这个亲儿子的死活。
自此很容易走偏的原主由爱生恨,反而随着长大,和父母亲人渐渐疏远,变得谁也看不透他的心思了。
苏熙宸自然不会如原主那般怨恨,但也不会真的和对方亲密无间,毕竟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人物自身的情感走向。
除了任务目标,他会上心,对于其他人或物,苏熙宸从不会生出强求的心思。
“你……”这下子,楚王是真的说不出什么了,这个话题实在不适宜聊下去,尤其是在苏家的诸位列祖列宗面前。
因此他及时转了回来,又说回婚约的事上来了:“所以,你这婚事打算怎么办?”
听这口气,竟是有几分妥协了。
这也很正常,作为父亲,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对于婚约胡作非为。可作为苏家的家主,他要将所有人的生死安危考虑进去,即使是亲生的儿子,也要往后排队,更何况这个儿子,也不是真心喜欢尚书府的那个卓丫头,倒是好解决了。
苏熙宸身姿挺拔,跪在祠堂里,与之言论的却是自己的婚事,坚定有力的回道:
“自然是退婚。相信尚书府这个时候,已经得知了我传出去的消息,卓大娘是他们家千疼万宠的宝贝女儿,是绝对不会容许女儿还未进门,自家女婿就先身边有了知心人的,所以这个婚事,他们一定不会同意。我将兰枝养在院子里,王府只需要静静等待消息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