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不累啊孙孙?”阿婆用毛巾替任逸擦了擦额头的汗。
任逸的身子僵了下,不过没有躲开,就是表情不太自在。
“不累,”他说,“......您不要这么叫我。”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和阿婆赶过很多集了,这点程度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
有的时候阿婆来不了,他就自己来,一个人挑两个大箩筐,蹬着三轮车骑上几公里。
生活的苦难让任逸过早撑起了这个家,可是阿婆还是舍不得。
就拿林家那傻小子打比方吧,同样十一二岁的小伙子,人家过得可滋润多了。
“行啦行啦,阿婆还不是怕你晒坏,本来脸皮就薄,非得晒脱了皮不可!”阿婆又气又笑。
隔壁卖果子的大婶是个爱说话的,一听这话便探着个脖问道:“这是您孙子啊?”
“是啊,我大孙子。”阿婆笑眯眯地说,“那边还有个小的,是我小孙女。”
“哎呦,长得真水灵,多大啦?上学了不?”
“快七岁了,还没呢。”
“真好,俩孩子都这么俊,您可真有福分!”
不远处的树荫下,穿着小花裙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斗蚂蚁,还用树叶把它们捧起来,分享给身旁更小的娃娃看。
几个小娃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姐姐,一个个嘬着手指头,眼神都看直了。
“哎呀,不要咬手指头,很脏的!”
沈乐绵赶紧把弟弟妹妹的手指拔/出来,结果拔完这个,那个又塞进去了,还得从头来。
任逸看着忙作一团的小女孩,突然就觉得心情很好,常年紧绷的唇角也有上扬的趋势。
“今天小逸好像心情很好哟。”
这次说话的是个老熟人,也在附近摆摊。
闻言,任逸的嘴角立刻又压了下来,硬邦邦地回了句没有。
“怎么?”隔壁大婶不解地看阿婆。
“还能怎么——害羞呗!”
后三个字是用嘴型比划的,阿婆的眼睛笑成一条缝,还特意用手指刮了刮自己的脸。
见状,那大婶瞬间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阿婆也撑不住笑了起来,甚至故意逗任逸,闹得任逸脑壳疼。
赶集的人们为了赚钱,连中午饭都是凑活的。
阿婆年纪大,吃过饭后会犯困,任逸便搭起小三轮后面的棚子,垫上旧被子让阿婆躺会。
“叫绵绵别玩了,过来睡觉。”阿婆靠坐在棚子里说。
任逸点头应下,跟拎小鸡仔一样,把沈乐绵也抱了上来。
沈乐绵不想睡,还想去看小蚂蚁,被任逸冷冰冰地瞪了一眼,只好假装闭眼睡觉。
结果没安分多久又开始呆不住,四肢并用爬下车子,远远看着她哥。
少年穿着老旧的白T恤,像是棵白杨一样站在那里,吹不动,晒不黑。
哪怕此时没有客人,他还是会一言不发地站着,任凭汗水浸透他的衣衫。
沈乐绵抬手擦了把眼角的汗,突然就觉得很难受。
她不想让哥哥一个人晒在太阳底下,便去捡了块比她还大的硬纸壳,用力往上举起,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任逸遮太阳。
当然,这只是理想状态。
事实上任逸从小孩下车的时候就已经听到动静了,本着敌动我不动的原则,默默等她折腾。
反正他是猜不出这小孩要干啥,但潜意识觉得不是好事。
果然,本来好端端在这看摊呢,下一秒就觉脑后生风,然后便天降硬纸板,“咚!”的一声当头一棒。
那玩意还不断往下漏沙子。
被灌了一脖子的任逸:“......”
“有、事?”
任逸几乎是从后槽牙挤出的这几个字,感觉自己这手有点痒。
“不是说让你睡觉?”
沈乐绵完全没有危机感,仍旧弯着个眼睛冲他笑。
她觉得自己做了件非常值得表扬的事,任逸应该特别高兴才对。
“这样就不晒啦,绵绵是不是很厉害!”
任逸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发现太阳真的被挡在了外面,这才弄懂小孩的意图。
那句原本已经到嘴边的“脏死了”也被咽了回去,变成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哦”。
沈乐绵非常容易满足,“哦”代表肯定,说明任逸表扬了她。
于是便更加卖力地举板子,虽然高度一直在下降,最后还是压在了任逸头顶上。
那天下午,所有路过的人都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卖炒货,大的那个还顶着块硬纸板,用手揪住一角保持平衡。
这么一来,大的那个没手卖炒货了,小的便抢着去卖,杆秤不会用就全靠瞎蒙。
哪怕称了个乱七八糟,那冷若冰霜的男孩都没有放下手中的纸板。
好像比起赚钱,他手中的废纸板才是最宝贝的似的。
第18章
那年的夏天是沈乐绵最快乐的一个夏天。
她再也不用被阿爸阿妈打, 也再也不用上街偷东西,每天除了帮阿婆干活就是到处跑着玩。
仲江生那段时间也经常来炒货铺蹭饭,白天把时间全花在了学习上,碰见不懂的就虚心请教任逸。
当然, 请教任逸本身就是一件需要极强心理素质的事。
毕竟这货嘴里吐不出象牙, 十句话八句都是带刺的, 怼得你一口老血闷在喉咙。
“那个, 逸哥,这鸡兔同笼, 我还是不太懂。”仲江生咬着牙又问了一遍。
那头任逸正慢悠悠地剥着瓜子, 还贼艺术, 连瓜子的小尖都不破坏, 整整齐齐摆在一个小瓷盘里。
仲江生如坐针毡,任逸一点也不急,把小碟递给沈乐绵才转过头来。
“不懂?”任逸挑眉。
仲江生连忙点头:“哎, 不懂。”
任逸:“去后院鸡笼里待会,就懂了。”
仲江生:“......”
“我他妈是四条腿吗?!”仲江生暴怒。
任逸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可以是。”
仲江生:“......”草!
仲江生扭头就走, 走前还不忘拉上沈乐绵。
沈乐绵还以为仲江生是要带她玩呢,二话不说就屁颠颠跟上去,完全忘了给她剥瓜子的“亲”哥。
“我们去哪里呀?”沈乐绵小步跑着问, “去看孙警官新养的大黑狗吗?”
仲江生不太自然地敷衍了几句,让沈乐绵再多叫点小朋友, 说这个游戏人多才好玩。
于是沈乐绵真就“拐”来一群小娃娃,一个个叽叽喳喳跟在仲江生后面问要玩什么。
——然后就被仲江生关进了鸡笼,与十来只孵蛋的老母鸡大眼瞪小眼。
仲江生:“乖, 进去趴着。”
老母鸡们:“咕咕。”
一群小屁孩:“?”
半个小时后,任逸看着自家鸡笼里那一只只“小兔子”, 还有让他们“假设抬起两只脚”的仲江生,觉得自己这头有点大。
仲江生也顺利被全镇家长“拉黑”,再敢骚扰自家小孩就拿着扫帚打。
反正仲江生本人是对此表示无所谓的,他本来在椿镇就不讨喜,毕竟是“偷东西”“辍学”的“小混混”嘛,别的人一个头衔就避之不及,他一下整仨,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事实上在认识沈乐绵之前,那群小孩根本不会和他玩,还经常跑到他家丢石头,骂他爹是老酒鬼,他是老酒鬼养的二溜子。
仲江生“呸!”的一声吐掉狗尾巴草,从土炕上坐起身来。
这么想想,还真是挺好笑的,仲江生略带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到底是他带着绵绵玩,还是绵绵带着他玩。
他好像越来越分不清了。
-
不远处的土坡上,山羊正慢条斯理地嚼着树皮,嘴角挂着一串白沫。
仲江生将课本在褥子下藏好,趿拉着拖鞋走出家门。
外面的天阴得很,估计是在憋雨。现在是中午,那群小不点应该已经睡了,非常适合大孩子“干正事”。
大孩子仲江生自嘲地笑了下,从角落拖起一个大编织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紧接着,他突然脚步一顿,快速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挥鞭子一样用力砸向一面塌了半截的土墙。
“啪——!”黄土四溅。
仲江生微眯着眼睛,果然看到墙后冒出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屁孩,被当场抓获也不害怕,反而嘻嘻哈哈四散开来。
“兄弟们——!仲江生又要去捡垃圾啦!”
“快逃快逃哇!他喝多了,要打人哩——!”
“滚滚滚!妈的到时候找你们娘揍死你们!”
仲江生气得破口大骂,又连续丢了好几块石头,左手死死攥着手中的编织袋。
小不点确实都睡了,但小混球除外。
只可惜主动来找他的,永远都是小混球。
自从在阿婆家蹭饭以后,仲江生就再也不偷了。
一是为了给绵绵做表率,二也是因为任逸给他定的规矩。
“要想来我家,就改了你那些毛病。”
仲江生想着任逸说这句话时那张欠揍的脸,咬着牙呼出一口浊气。
改就改,谁怕谁!
只是这不能偷不能抢的,他一个十一二岁小孩能怎么赚钱?
可不就捡垃圾,呸!废物利用吗!
仲江生骂骂咧咧地踹了脚路边的野草,心道真是被那群混球带歪了。
这分明叫做能源再循环,解决白色污染,要他说,派出所那姓孙的还差他一面锦旗呢!
乌压压的天空又闷又热,空气都能拧出水来。
仲江生拖着半袋子塑料瓶气呼呼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炒货铺附近。
他不想被任逸他们发现,便提前绕进另一条小巷,正要原路返回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打电话。
“哎,老三啊,又寄钱啦?哎呀别老惦记着,家里够用......你问小东?小东他挺好的,东儿啊!跟你爹通电话!”
说话的人很快变成一个少年,大约是在变声期,声音跟个公鸭子似的,随便嚷嚷几句就跑了。
之后又是爷爷在说话,说什么在外面打工累不累,今年过节回不回来,典型的留守家庭。
仲江生咧了咧嘴。
这家他是认识的,阿婆对面开五金店的老头和他孙子。
就是“东儿”这名也忒狗屁了点,怎么追着自己打的时候就成“东哥”了呢!
不过他俩倒是没啥可比性。
人家是爹养儿子,他是儿子养爹,这爹还贼他妈“不孝顺”,拿钱就花,没钱就打。
啧,人各有命啊。
仲江生啧啧不已,掸了掸屁股后面的土准备继续干活。
谁知还没站稳呢,领子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住,随后便“嘭!”的一头栽到墙角。
“我擦......”
仲江生疼得直呲牙,红着眼去瞪那熊一样彪悍的男生。
“杜凯东,你他妈有病吧!老子招你惹你了!”
“偷听我家墙角,不揍你揍谁?!”杜凯东操着副公鸭嗓大骂,“你是不是又想来我家偷了?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谁他妈要偷你家啊!”仲江生被戳到痛处,瞬间就炸了。
“老子偷谁家也不稀罕偷你家,偷你家干嘛,几个破螺丝值个屁的钱!”
“放你娘的屁!上月我爷刚进的水龙头,是不是被你拿走了一个?!”
“我......”
仲江生梗着个脖子,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我家龙头坏了,”仲江生目光躲闪,“而且你那质量一点也不好,根本安不上去,你这黑心商家啊你......”
杜凯东:“......”我他妈。
“滚!”他怒不可遏道,“滚远远的!再看见你非往死里打!”
仲江生连滚带爬地滚远了。
滚就滚,他仲江生别的不行,滚蛋还是在行的。
谁怕谁啊!草!
仲江生望着天边的乌云,突然就有点压不住心中那怒火,紧咬的嘴唇隐约有了血腥味。
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回了家,还没彻底缓过来,没曾想又遇到了小半个月没回来过的仲印平。
因为常年饮酒,仲印平的巩膜是蜡一样的黄色,皮肤晦暗无光,后背佝偻着,僵尸一样可怖。
照理来说正常人见到他都会觉得吓人,但仲江生不觉得。
他甚至希望仲印平更“吓人”一些,最好喝酒喝出个肝癌什么的,大出血死外面,他也算解脱了。
“叫人啊!见着老子怎么不叫!”
仲印平打了个酒嗝,手臂大幅度晃晃着,靠撑着桌子才勉强能稳住身形。
“妈的,这么快就连老子都不认了,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嗝!你出息了是不是?!”
仲江生强忍着想打人的冲动,闷头给他倒了杯水。
“喝了,别吐屋里。”
“还穷讲究,咱是讲究得起的人吗!”仲印平咧着一口黄牙,看来这次回来心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