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宋琪。
宋琪还记得她吗?
她还在,生她的气吗......
沈乐绵越想心里越是酸胀得发疼。
刚离开的时候,她就像是藏在贝壳里的软肉,但凡与过去沾边一点对于她来说都是钻心彻骨。
所以她换了新的手机,新的号码,把过去完全抛在脑后。
一年两年过去,她确实适应良好,可是到了第三年,当她以英语话剧女一号的身份登台的时候,刻意无视了三年的情绪却突然一下子爆发,让她在演出前一天的夜晚痛哭失声。
——什么都没有了。
在那个社交软件还未普及,只能靠一个号码维持联系的年代,有的人散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沈老师!你快看这个红薯大不大!”
孩子们的声音将沈乐绵召回现实,沈乐绵很快藏好情绪,弯着眼睛真挚地夸赞道:“真大!桃桃太棒啦!”
桃桃是个脑袋长得像桃子的小男孩,今年九岁。
他的亲生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把他仍在了大街上,后来被一个老流浪汉捡到,凉水就馒头养了下来。
显然,老流浪汉不是白发善心的,有了桃桃后,老流浪汉的“收益”明显涨了——给自己和孩子裹几块破纱布,往桥洞过街天桥一蹲,随便立块牌子就能赚上百十块钱。
后来等桃桃再大点,不再容易博取同情,便带着桃桃四处行窃,用孩子作掩护,甚至教男孩自己上手,直到被当地公安局送到这里。
这样的孩子在青枝学校很常见,特别是偏低龄的孩子们。
要么被大人教唆,要么受生活所迫,犯得都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但若放任不管,谁都不敢保证他们之后会变成怎样。
这也是杨徳宇申请在椿镇设立“青枝”特殊寄宿制学校的初衷——去赶在这些小青柳长歪前将其纠正,教导他们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正直的人。
现在学校刚刚起步,学生人数少,硬件设施难免跟不上。
学校用的校园也是椿镇边上某处废弃多年小学校,隔壁便是农田,征用为青枝学校之前一直作为农人的公共仓库使用。
没有一个老师愿意来这种地方,全校除了从一小辞职过来当校长的杨德宇以外,只有沈乐绵和薛泗菁两个老师,外带加一起不超过五名的校工和三名派出所警察——一名跟着沈老师的班,两名跟着薛老师的班,以防不时之需。
沈乐绵本人是极其不赞同在教室安排警察的,但这是上头白纸黑字的命令,她没有权利阻止,只好恳求警察同志不要穿着制服进班。
“小孩子是很敏感的,特别是这群孩子们,如果咱们做老师的都不能以平常心待他们,还无时不刻提醒他们的‘特殊身份’,那还怎么帮助他们走出青枝学校,回归普通校园呢?”
在沈乐绵强烈的坚持下,他们班的民警小张从来没穿过一天制服,在学校上课时就坐在角落里当透明人,偶尔帮忙维持一下秩序;外出活动干脆直接躲八丈远,帮帮隔壁大爷大婶掰玉米棒子,一场秋收下来还能长不少肌肉。
孩子们也不怕他,把他当作了大哥哥,有的时候小张所里有事不能来,甚至还挺想他的。
沈乐绵在教育孩子方面没什么特殊的方法,最坚信的一点就是“相互尊重”——你尊重他们,他们自然也会尊重你。
至于那些“小刺头”,确实比温顺的小孩难教育,但也不是毫无办法,比如三个月前来到他们学校的孙向辰。
与绝大多数没有家人的孩子不同,这个小孩是有家长的,他爸爸还特别不愿意来这儿,妈妈倒是非常希望学校能接收,沈乐绵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将其说服。
小男孩在他们班里算年龄小的,为了孙向辰更好地融入班级,沈乐绵第一句话就是:“希望同学们可以在今后的学习生活中照顾好向辰弟弟。”
——没想到却踩到了孙向辰的雷区。
“你才是弟弟!老子是老大!”男生口无遮拦道,“我也不叫孙向辰,我叫李享!”
男孩本来就不高兴来这里,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话里还夹杂着许多不该属于这个年纪小孩该说的秽言秽语,有的甚至可以用“不堪入耳”四个字来形容。
在场的孩子们都惊呆了,小教室里一时全是窃窃私语。
“他可真粗鲁啊。”
“我不要和他玩,沈老师说过,骂脏字的都是坏孩子,要被人看不起的。”
“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这么说沈老师呢!”
“我好难过,沈老师一定会伤心吧......”
李享当小混混当惯了,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没像以前一样产生“震慑力”,反而被其他孩子鄙夷地看着。
——他们不该崇拜他才是吗?
沈乐绵站在讲台上,没有对此表现出一丝恼怒。她仍旧带着微笑,目光从未离开过李享的双眼,语气明明是温和的,却又好像隐隐约约夹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
“原来是这样,好吧!”沈乐绵拍了下手,“‘李享老大’,是老师的不对,老师向你保证,以后班里所有的同学都会叫你‘李享老大’,不过能不能真正胜任这个称呼,还要看你自己的努力哦,现在可以和小朋友们一起上课了吗?”
从那以后,李享度过了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月。
所有人只要看见他就喊他“李享老大”,无论他是在试图浸湿粉笔,还是在损坏讲台的椅子,亦或是把抓来的蜈蚣塞进沈乐绵的衣柜,那句“李享老大,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永远都会是最令他头痛的紧箍咒。
“李享老大,我这个月得了十个‘你真棒’,你得了几个?”
“李享老大,我数学得了九十分呢!你一定比我更厉害吧!”
“老大,你都是老大了,怎么每次薛妖婆晚训的时候,都要点名批评你呢?”
李享的小脸青一阵白一阵,终于在一天夜晚,他再也忍不住,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的草垛后面痛哭起来。
“我讨厌你!”沈乐绵赶到的时候,男孩哭着冲她喊,“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让别人寒碜我!”
沈乐绵蹲在他的身边,用手指轻轻抹去男孩脸上的泪水,过了许久才柔声说:“老师在你来的第一天就说过,要想真正胜任这个称呼,就要靠你自己的努力,这个称呼是什么不好的词吗?为什么小享会觉得被‘寒碜’呢?那是因为小享觉得受之有愧。”
沈乐绵说着便将手掌放在了男孩的胸前,正对着心脏跳动的位置,夜空中的星光揉碎在她的眼底,在李享看来,就像他原先的妈妈。
“老师很高兴小享会觉得难过,这说明小享其实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先定个小目标,争取明天一天不骂人,然后获得一个‘你真棒’,好不好呀?”
再后来,李享终于开始有“老大”的样子了,逐渐真正融进这个班集体。
孩子们都很喜欢和改变后的李享玩,他也愿意向沈乐绵袒露心声,同她讲自己从前的事,包括他养母如何对他好,如何护着他不被他养父打,最后生病入院,他又是如何想办法搞到水果、补品给养母吃。
“我很爱我妈妈,所以我不想改名。”他垂着眼说,“沈老师也很爱你的‘妈妈’吗?他们说,你也是被收养的。”
沈乐绵笑了下,揉着男孩的头发说:“老师没有‘妈妈’,不过老师有阿婆......还有哥哥。”
在提及“哥哥”这两个字时,沈乐绵的嗓音忽然间变得十分沙哑,像是生了锈的唱片机,又像是被什么勒住了喉咙,连她自己都跟着吓了一跳。
“沈老师,你怎么了?”察觉到沈乐绵的异常,李享迟疑地问道。
沈乐绵短暂地怔愣了片刻,最后只是笑着摇摇头,叫李享赶紧去上课。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任何一个了解沈乐绵过去的人,估计多半都会认为她是触及到了伤心事。
只有沈乐绵自己知道,她不是。
——她只是因为生疏。
她好像,已经不再会念那两个字了。
第42章
沈乐绵已经很少去想任逸了。
她会想念宋琪, 想念尤桑,想念林祥一家,想念阿婆、大黄、一中的同学们,甚至是仲江生, 但是唯独不会去想任逸。
不过也对, 这世上没有什么感情不会被时间磨灭, 无论曾经有多么轰轰烈烈, 一个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总会慢慢淡出你的生活。
更何况任逸今年都二十九岁了吧, 许是早就有了家庭。
没准儿女双全也说不定呢。
心口处是一丝丝熟悉的抽痛, 太阳晃得沈乐绵有些头晕。
时间确实会让她忘记一个人, 可笑的是, 她还是对此感到难过。
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呢?
沈乐绵苦涩地笑了下。
哪怕不能当自己的嫂嫂,她也可以当孩子的小姑啊。
田边路过的摩托车飞驰而过,扬起一串黄土。一上午转眼间就要过完了, 孩子们却不觉得累,一个个脏成了小花猫。
李享非常有男子汉作风, 帮完这个帮那个,像个有求必应的小陀螺。
于是整片田地回响着的,全是孩子们用稚嫩的嗓音喊出的“谢谢老大”。
“沈老师, 你这帮娃娃可真好玩。”隔壁田里的大婶咯咯笑着说,“对了, 我侄子的照片你觉得怎么样?有时间可以见见面啊!”
沈乐绵双手拢在嘴边,冲她笑着喊道:“挺帅的!谢谢婶子!等以后有机会!”
“以后以后,就会拿这糊弄你婶子我!”大婶无奈道, “行吧,婶子可记着呢啊!”
“沈老师要结婚了吗?”
“我不想沈老师结婚......”
“我也不想!老师一辈子都不要结婚好不好?”
明明刚刚还热火朝天挖红薯呢, 一听自己的“亲老师”要被拐跑,一群小娃立刻哭唧唧地围了上来。
——他们大概是这镇上唯一不想让沈乐绵结婚的人了。
“大多数人都要结婚的,”沈乐绵哭笑不得地说,“你们长大了也是。”
“那沈老师可不可以和张老师结婚啊!”桃桃灵机一动,感觉自己想了个绝妙的方法,“这样我们还是可以一整天都在一起!”
“对啊!沈老师!你就和张老师结婚吧!”
“哇!桃桃,你好厉害啊!我怎么没想到!”
“我们喜欢沈老师,也喜欢张老师,所以你俩在一起最好啦!”
无辜躺枪的民警小张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脸一下子比红薯还要红。
“不许胡说啊!再胡说晚上全部跑圈去!”
“嘿嘿嘿!张老师害羞啦!”
“张老师要和沈老师结婚~张老师要和沈老师结婚~”
“小崽子,欠收拾了!”小张气哄哄地把孩子们赶走,脖子红着一大片,鞋都被踩掉了一只,“那个,沈老师,你可别介意......”
“没事儿,小孩嘛,闹着玩。”沈乐绵忍俊不禁,刚开始还是抿着嘴轻笑,后来没忍住,变成了开怀大笑,笑得要直不起腰来。
笑到最后,小张也跟着笑了。
他一年前确实和沈乐绵表过白,但是沈乐绵并没有答应他,理由是她不想和警察谈恋爱。
也是从那时他才发现,沈老师相了这么多亲,却没有一个相亲对象是做警察的。
“沈老师自己老爹就是警察,还是大官,肯定瞧不起咱们这种小警察啦。”所里的同事总是这么调侃。
小张却不这么认为。
他总觉得,沈老师之所以不想找警察当男朋友,是因为心里一直藏着个人。
——那个人恰巧就是警察。
而且沈老师对他,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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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连夜地下。
崎岖的山路上,只有一辆老旧的金杯面包车在艰难行驶,车头打出的灯都似乎被风雨吹得乱颤。
夜幕看不到尽头,雨水碎成一粒粒的水珠,再被雨刷器整齐推到两侧。
王俊民佝着个身子窝在驾驶室,眼皮也随着雨刷器枯燥的节拍声,越来越低。
轰隆——!
惊雷乍起,照亮半片天空。
王俊民猛然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后,赶紧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浓茶提神,对自己疲劳驾驶的行为感到心有余悸。
草草草。他怎么睡着了!
这他妈是要上社会新闻的节奏啊!
王俊民越想越瘆得慌,窗外黑色的山影也仿佛变成了地府的鬼差,一个个冲着他发出遗憾的哀嚎。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老王以后一定好好行善积德,建功立业,谢谢您饶了小的一命,谢谢,谢......”
他的声音突然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