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假装不知道，从来眉睫紧闭。
只在那女人离开后，才会在幽幽月色余晖中睁开眼睛坐直，有些不解又怔然的抚摸着脸颊那处尤待余温的暖意。
默默吃完所有因生活助理那份偏爱准备的不够精准但味道特别好的早餐，午餐，晚餐......戴上她认为足够威仪的金丝眼镜，穿着她亲手准备的衣物跟软底布鞋，在白天悄悄行走于教室外抓逃课的学生，在夜半强迫自己放下工作跑到湖里游泳健身......
默默守着他的32020523号，甚至从来没有亲口说出任何一句过分暧昧的话，就因为相信他而跳了转换炉。
就算变成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参精，也会在极渊海外的山崖上继续守着他，再次悄悄接近他。
正因为她的安静与隐忍。
他可以永远是那个冷静，理智的科研学者。根本不用反思自己心底偶尔闪过的甜蜜与悸动，到底是什么成分。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欠了谁，并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能完成身为玛雅火种的终极使命。
直到，人参精的精神体被冲散，时间倒流中顾凌出现。
糖糖再此以女儿的身份来到他身边。
顾凌可跟32020523号完全不同，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接近他。那些小花招跟狡黠的眼神，根本逃不出玄渊理智的头脑和眼睛。
顾凌同样会给他做好吃的饭菜，但更会甜言蜜语，她不再沉默，甚至因为Alpha的身份在某些时刻充满了无赖般的攻击性。
她使的那些信息素花招充分挑起了玄渊最低级的欲望，却也有种极端的，靠近就会心颤的能量纠缠。
这让他一直拿她没办法，即便在极渊海游泳那夜看清她的第一眼就知她目的不纯，却只能装作无视她独自走开。
出了极渊海被敲开家门的那刻，明明可以揭穿她身份，却又莫名其妙忍下一切。
竟暗戳戳想着，反正出了极渊海也无聊，不如陪这女人玩玩，看看她到底想耍些什么花招。
她的真实身份跟来历终于被他一点点拼图成功后，他却发现，自己竟是真的欠了人两辈子。
还好，她跟糖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玄渊能想到唯一的补偿方法，就是把自己所有的分红跟钱都给顾凌，让糖糖过回普通孩子的生活。
从极渊海开始纠缠他的精神体竟是前世为他牺牲的伴侣。
因一时无聊随手认下的女儿，宁愿舍弃成神让时光倒流的糖糖，亦是他贫乏又无趣人生中，永远相信他的至亲。
但那些跟顾凌的男女之间说不分明的纠缠，以及和糖糖胜似血亲的亲缘关系，都让玄渊感觉非常陌生，毕竟每一个玛雅人都是从生命树中诞生，尤其是火种们先天的基因里，就只有使命，不知何为亲，何为情。
玄渊蓦然发现自己无论是做人家伴侣，还是当一个爸爸，比起普通X星人而言都不够格！
如果他够格，他的伴侣应该成为世界上最幸福最尊荣的女人，而不是为了实现他的理想放弃自己的生命。
如果他够格，他的养女就应该继承他关于复苏玛雅文明的信念，而不是放弃成神，想要追回过去的时光。
骨子里属于玛雅人的高傲让他无法允许自己比其他男人差劲，不够格。
时间倒流这第二次生命中，顾凌的人生就应该按照季景和说的那样，成为万众瞩目的影后，不用努力就有花不完的钱。
糖糖就应该做个普通人，在玛雅文明完全占领宇宙前，平安又健康的度过余生。
玄渊看向宁锐，突然问出一句：“女娲计划，到底有没有走错方向？”
“什么走错了方向？”宁锐神情一凛，提醒他：“老师，我们就差最后一步，你说过，这次一定成功。”
玄渊闭了闭眼睛，开始反思。
人类的无畏来源于无知，可无知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跟幸福。
为什么一定要用玛雅文明来取代他们的低阶文明，玛雅文明早就消失在宇宙的长河里，如今还坚持复苏它的，不过他这一枚火种。
就连提出计划的W博士都已经放弃，开始追求那些廉价却又切身体会的感官。
他的执着，到底有没有意义？
可是，在极渊海底独自度过三百年，十万多个疯魔的日日夜夜。
若连执着都失去，那他到底又是谁，这么多年的等待又算什么呢？
那些信仰跟坚持，那些牺牲跟奉献，不都成了笑话？
“转换炉，我跳。”玄渊睁开眼睛，冷绿色的眼底更加清冷，唯余坚定。
对面两人诧异看向他，玄渊平静而淡漠：“星楼当年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心中有放不下的亲情，还念着女儿跟他亲手缔造的X星。”
“跳下转换炉的那刻，精神力必须完全集中，要甘于奉献，要抱着极强的信念感，要坚信一定可以成功，要没有一星半点的恐惧。”
就像，当年的32020523号，她望向他的眼睛里永远闪烁着那句话：“老师，您一定会成功！”
玄渊瞟了一眼宁锐，头一次撒了作为玛雅人，平生最不屑的谎言：“你的精神力没有我强大，你跳只会是跟陛下同样的下场。”
手一挥，一道精神力的白光没入宁锐手心：“女娲计划成功后控制神明的核心数据。”
他终于决定，将控制神明的权柄交给这个没有玛雅基因，但足够优秀的异族学生。
眸光继而转向黑袍人：“你虽然拥有玛雅基因，但信念不够纯粹，早就已经忘记了初心，你跳，同样没有任何效果，纯属多余。”
手一挥，一道精神力的白光顺势飞入黑袍人掌心：“你要的生化人基因缺陷靶点数据。”
反正作为“玄渊”的人生即将消亡，就算看在W博士的份上，让黑袍人当一次拯救生化人群体的英雄又如何？
“我一直以来，朝思暮想的就是完成女娲计划，所以，我才是最好的人选。”玄渊顿了顿，再次看向宁锐：“帮我照顾好糖糖。”
说完那句话，他便转身走向高台边缘，炽热的空气火烧般卷向他的面庞，他站在离炉口不到三米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师......”
“孩子......”
身后的宁锐跟黑袍人声音中带着颤抖，但玄渊明白，这是他重活一回最好的选择。
即不用辜负自己多年的信念，也不用再辜负给了他第二次选择的女人跟孩子。
女娲计划激活后，他大概会成为一具只知不断繁衍异能生命体的巨人，当初设计女娲，便只想要保留她“捏土造人”的能力，让女娲成为可被控制的“玛雅文明”最强大之繁育体。
他过往的记忆都将被清除，唯一剩下的，只有重塑文明的坚定信仰。
最后三十秒，高台不远处的实验室提前被人打开，顾凌他们冲了进去。
小辈们都很疯狂。
玄渊眼角的余光瞥到安岚海他们竟举着消防斧，试图砍断实验里那些钛合金管子，就连糖糖手里攥着的也不再是棒棒糖，而是一个小小的安全锤，正满面狰狞的跟随宁钰一起砸仪器控制面板。
“那些人，到底在激动什么？”玄渊其实有些不解：“我的使命即将完成，难道不应该为我开心吗？”
宁锐：“老师，没有一个正常人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跳转换炉。”
黑袍人亦忍不住在他脑后提醒：“如果你此刻有恐惧，有不甘，有牵挂，那就是还有犹豫。一旦犹豫，不如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玄渊：“我等了这么久，不用再想。”继续往前又走一步。
砰——
一声巨响，是右前方实验室整扇落地玻璃被几人用安全锤砸碎，顾凌甚至差一点点因为力道太大，从一百多米高的窗沿掉下去。
“玄渊，玄渊”女人站在几米外空荡荡的窗边目眦欲裂的朝他嘶吼，挥舞着手臂：“要发疯跟我回去发疯，听到没有，往后退，往后退。”
“爸爸，爸爸”糖糖也站在她身旁，哭喊：“你别站在那里，我害怕，呜呜呜，爸爸，你快回来，回来呀，只要你回来，糖糖以后再也不在学习上偷奸耍滑，涂改考试分数，在数学课上偷偷看科幻小说了，呜呜呜......”
“爸爸，爸爸，我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家，你说过要当我的爸爸，你以前都是说话算话的，难道现在连你也要抛弃糖糖了吗？”
玄渊闭上眼睛，眉心直跳。竟然是如此吗？他算是明白为什么上一次自己会给糖糖装脑机接口了，人类小孩果然都很能装蒜，学习的自律性不忍直视。
实在......
算了，反正他也要死了，take it easy！
季景和：“玄老师，你再往前走，顾凌就要给我当Alpha了，我以后天天晚上睡姐姐。”
玄渊：......心里莫名一塞。
安岚海：“玄老师，我刚用警务系统查了您的账，你刚调低了税。在咱们X星当Omega，那么多福利都不要了吗？”
玄渊翻了个白眼：......嘶，这个时候，提这种小事做什么？
奥里吉王子：“玄老师，我有讨女孩子欢心的秘籍，咱们还没有交换呢！”
宁钰：“玄老师之前不是说异能人死后再捐躯才最好吗，咱们实验室可不兴活人献祭。”
明萱儿：“刚才来的路上，顾凌眼睛都哭肿了。”
艾琳娜公主：“就是，你就算要找死，也得先问过自己的Alpha才对。”
玄渊：......
刚狠下心往前又迈小半步，这次换做顾凌刺激他：“玄渊，玄老师，你想玩完人家就走，想跳下这破炉子死的轻巧，你做梦！整个恋综都知道你是我的人，政府明文规定，Alpha有权决定Omega繁育的终止跟延续，你怀了我的孩子，你的身体就属于我，没有我的允许，你想要自残，想要去死，都是在犯罪！”
可恶，什么睡过就是她的人，这种古早狗血宣言，连小说里的霸道总裁都已经不用了，那个女人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
Omega是他想当的吗？
她的Alpha信息素是他想吸的吗？
孩子是他想怀的吗？
可......
没错，一开始确实不适应，后面却喜欢当Omega，可以躺平享受来自Alpha的爱抚跟冲击，足够新鲜刺激，被填满的感觉能一扫几百年的空虚寂寞冷。
没错，他喜欢闻她的信息素味道。
没错，他其实很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玄渊的手掌不知不觉捂住小腹，咬住嘴唇，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酸涩。
啊，噪音，不听，不听！
所有想要阻止他完成文明复苏的，全都是心魔！
他不应该停下。
玄渊继续往前又迈了半步。
顾凌的声音像撇不开的毛绒羽毛般黏进耳朵里，这次她换了语气，又软又惨兮兮：“玄渊，玄老师，我刚才都是说的气话，其实，我还有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话没有说。你能不能先后退，听我说完那句话再做打算。”
糖糖也胡乱的喊道：“爸爸，我之前有道数学题，一直没有真正搞懂，你每次给我讲题的时候，我都是在不懂装懂。”
玄渊额角青筋一跳。
顾凌的声音带出哭腔：“小巢屋我们才解锁了百分之九十，还有三间房在偏僻的海滩，一直没有去过，我不甘心。你甘心吗？”
玄渊牙根紧咬，该死，她为什么要提小巢屋，这让他脑子里突然多了挥之不去的缠绵画面。
该死，这不应该。
光是不经意的想一想，腿都有些发软。
糖糖抽抽噎噎：“我跟数学老师说π的第一千位数是3，他总说是我记错。”
顾凌诧异看向满面泪痕的糖糖，突然灵机一动：“π的第一千位数是零才对。”
糖糖呜呜的哭着：“老师说是我爸爸教错了，正确答案是七！”
玄渊忍无可忍，终于停了脚步，愤怒道：“够了！我怎么可能错，你们学校到底都聘用的什么狗屁数学老师。”
伸手朝顾凌一抓，女人被他凌空从几米外的实验房里抓到高台之上，脆弱的脖颈再次落入他掌心：“顾凌，你不会就不要乱讲？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在误导小孩子。明明就是三，是三！”
顾凌后背汗毛直竖，身后不到半米的距离就是高台边缘。
但此刻，心中有股强烈的火焰，战胜一切的恐惧与软弱。
“玄渊，玄老师，你找死之前最好弄清楚一件事。”虽然被掐着脖子感觉到强烈窒息，顾凌却咬牙切齿，伸手捧住他的脸掰向自己，一瞬不瞬盯着他发红的眼眸：“32020523号已经为你死过一回，你这条命，本就是欠我的！”
男人就像是被针刺中，一直保持理智的眼神慌乱颤抖起来。
她竟然都，都想起来了？
这样的反应无疑让顾凌得了势，她本就是被他疯狂的行为激了一肚子火，眼下见他无言以对，便立刻将他脑袋往自己跟前一拨，堵住对方微凉的嘴唇。
Alpha信息素乘胜追击，让他闷哼一声，腿一软，又害怕误将她不小心带下去，便后退一步。
脑袋后面火烧火燎的感觉减轻些许，顾凌再接再厉，眼前的男人是个外软内硬的脾气没错，但她好歹啃了三个多月，自然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服软，将其一点点拆开来吃。
“唔，别，别闹。”他后悔将她一下抓过来，想要将顾凌拦到身后。
顾凌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她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一边亲一边把男人往高台反方向逼：“这是你欠我的。”
“唔，你，你让开！”再不跳真来不及了，玄渊已经看到不远处失去窗户的实验室里，安警官正带着其余人用斧头砍实验室操作台的控制面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