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怔了好一会儿，而后发现面前的桌子上文件夹不知什么时候全被清理到两旁，连光脑都被搬到窗边最远的位置，面碗前摆着几碟散发着香味和食堂完全不同的小炒，都是很和他口味的食物。
玄渊不是不挑食，他只是从不在吃饭这种细枝末节上用心。
无论给什么，他都会默默吃完所有的饭菜。
竟有人观察到他不经意间透出的偏好？
竟有人会注意到那么微小的细节？
他盯着眼前的一切，平静无波的心头泛起一股浅浅暖意，举起筷子。
那之后，生活助理偶尔会出现在他眼前。
有一次半夜趴在桌上突然惊醒，他竟发现一只梳子插在头发里，那女人眼见躲不住，这才慢吞吞从桌子底下站起：“老师，您白天出门从来不梳头，所以我想晚上先给您梳好，这样白天就可以直接出门。在那帮小学生们面前，总要注意些形象。”
“还有吗？”
“嗯？”女人朝他一歪脑袋，金丝眼睛后的杏仁眼眨了眨，竟看起来莫名说不出可爱。
“我形象上，还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比如，您如果想在学生们前显得更有威仪，可以戴眼镜。”女人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递给他：“就像几年前您在我宿舍里时，戴上眼镜的那刻，我感觉您特别有威仪。”
成熟又理智的建议，他都接受：“还有吗？”
“那些小崽子们不是总爱在其他老师上课时偷偷躲在桌子底下玩游戏吗？”
“对，这点最让我心烦，每次想监督，又抓不住把柄。”
“因为有几个学生耳朵很尖，能听到你的脚步声”女人又建议：“你可以穿布鞋，我已经给你准备了几双，明早就可以试试看。”
“不错，还有吗？”
“不要让自己神经绷的太紧，偶尔也需要休息一下，您晚上如果不回帝都，完全可以在吃饭后去书院的池塘里游泳健身。”
哈，这个建议就有些强人所难。
“我很忙。”
“但实验室还有其他人留守，新的数据也不是天天出来，您根本没必要天天两头跑。”
“我......”他一时语塞，因为发现她说的挺对。
女人却抢先开口：“还有。”
“还有？”他讶异。
女人：“我相信，老师您一定会成功！”
不过短短一句鼓励的话，却让他刹那哽咽，花了十来秒才平复心情，回答：“谢谢。”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提换生活助理的事。
原来日常一切井井有条，都离不开生活助理的悉心观察与照顾。
直到又过数年，第二阶段实验即将宣告完全失败，准备强行启动第三阶段的他却从已经九岁的学生手中拿到初具精神体反应的大人参。
被判关入极渊海前，认识的不认识的研究员都来送行这天下第一科研疯子，却没有看到那女人的身影。
他这才明白过来，那个傻子到底是谁。
她只是个最普通的生活助理，甚至连异能都没有，那些事根本不该她承受，她却选择了用生命来相信他。
“老师，您一定会成功！”
不过平淡夜里一句最平常的话，却成了烙印在灵魂中，无论经过多少年，无论是刻意还是无意的遗忘，都无法磨灭的印记。
就跟成年糖糖灭世前最后那句话一样深入骨髓。
那些记忆，化作梦，化作雾，化作刺入心脏密密麻麻的丝，一寸寸，一缕缕，反复提醒，反复纠缠，直到他终于醒悟。
他在世人眼中是神，却并没有成为真正的“神”。
是真正成神的女儿，和用生命支持他的女人，用尽全力给了他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一瞬间，玄渊的眼中风云变幻，各阶段的意识交织，让记忆都显出三分混乱。
他看向昔日的学生跟六指黑袍人，眼睛里闪动着前所未有诡谲的光，沉沉地说：“其实当年第二阶段的实验已经成功了，你们想要的东西轻而易举，只是需要......”
......
躺在沙滩上的顾凌眼皮飞速转动，她在人参的记忆中从头走了一遭，甚至成年糖糖灭世后的轮回，那些成为植物无法动弹孤苦无依却永远注视着极渊海的日子。
无论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
无论是陪伴他走出极渊海和捡来的女儿重组家庭，眼中只有他的人参精。
还是精神体遭受冲击，被割裂分离，落入蓝星后又被成年糖糖用最后一缕尚未泯灭的精神体，通过智脑MAX重新雇佣回“拯救世界”的顾凌。
原来，那具水晶棺里被天罚的尸体，是他们曾经的女儿呀。
一颗颗泪珠顺着眼角滚落。
“傻子，傻子，32020523号你真是个傻子，糖糖你也是个小傻子，只有傻子们才会去相信一个疯子！”
嘶吼一声后，顾凌猛然睁开眼睛，完全清醒过来。
她咻然坐起，嘴巴里还在语无伦次的颠来倒去：“傻子，傻子，疯子，疯子！”
一架飞行器倏忽来到她面前，舱门打开，驾驶舱里露出宁钰紧张的脸：“顾凌，快，快上来，我带你去找玄老师。”
顾凌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刚才那些记忆冲击太强，她甚至分不清那些到底是真还是假。
甚至分不清眼下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年。
“顾凌，快！”宁钰眼见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立刻跳下来伸手去拉她的手。
顾凌被踉跄着重新拉起来，喃喃问：“找玄渊，为什么？”
宁钰：“你，你不是喜欢玄老师吗？”
顾凌苍白着脸：“喜欢他，就要去找他吗？然后重新当一回傻子？”
宁钰眼见她神情不对，立刻问：“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
“你刚才不是跟那些战舰一起离开了吗？怎么又重新回来？”
宁钰眼眶微微发红：“我想你去阻止玄老师，我刚才偷听到他跟父亲的对话，我好害怕，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
激活女娲身体最好的方案是拥有高强度精神力异能者再跳一次转换炉。
目前最适合的人选就是玄渊和宁锐。
顾凌不想再听，宁钰是担心她的父亲会孤注一掷。比起玄渊，宁锐那具经过几百年东拼西凑的身体即将走到尽头，就和当年的X星帝王一样。
而顾凌却已经不再是那个傻子。
她朝宁钰摆摆手：“关我什么事？”
宁钰追在她身后：“玄老师跟我父亲，总有一个要先跳转换炉，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吗？”
顾凌继续朝前走。
宁钰注视着顾凌的背影，咆哮：“其实我们早就知道，最适合进转化炉的其实是三百年前已经成功拥有精神体反应的一颗大人参，但玄老师说他扔掉了！”
顾凌的脚步顿了顿，缓缓转过头。
之前缠绕在她胳膊上的人参在释放了全部的精神力跟记忆后，如今已经成为她手臂上一个小小的刺青图。
“扔掉了？”像垃圾一样吗？
宁钰点点头，眼中满是难受跟可惜：“是，如果那玩意还在，我根本不会回来找你。”
顾凌伸手摸了摸手臂的皮肤，朝宁钰的飞行器走去，神经质一笑，终于找到重新燃起怒火的理由：“玄老师一直以来，朝思暮想的就是他的研究！但有些人或事，不是他说扔就可以扔。”
从来都是她顾凌甩男人，绝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哪怕那个男人是玄渊，也只有她甩他的份。
她要向他证明，她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傻子32020523号。
所以，玄渊，你可不可以也不再是那个世人口中的疯子。
做个平凡的普通人，真的不行吗？
第47章 弑神
几百年无人问津的转换炉盖子像是垂暮生锈的腐骨, 开启的命令下达后，竟用了十来秒钟才咯吱一下缓缓张开。
明亮的蓝色光影和炽热温度自炉底闪现，很快让周遭空气扭曲变形, 炉口经过降温环处理, 避免上方操作员被灼伤。
玄渊, 宁锐, 六指黑袍人，此刻呈三足鼎立之势，站在高台上方, 已经与那女娲像的头部持平。
从他们的角度，任何一人跳下去, 都会径直落入转换炉。
糖糖被玄渊留在了之前的实验室, 交给了安警官。
小姑娘在下面又哭又闹，但有厚重的玻璃跟空间阻隔, 她的哭喊没能传到上方，玄渊却在一瞥下心中微颤。
下面不知何时突然又多了些人：脸色苍白的艾琳娜公主，满面惊诧的奥里吉王子，还有气喘吁吁冲进实验室的宁钰, 顾凌, 以及完全不关他们半毛钱的事, 却也自作多情小尾巴一样跟过来的季景和，明萱儿。
相比于上一次的选择时刻，一切都似开了加速度, 全部提前发生。
“宁锐, 你这间实验室的保密级别还真是差劲”玄渊吐槽一句, 硬下心肠收回视线，看向其余二人：“谁跳？”
宁锐看了一眼下方, 微微蹙眉：“现在吗？”
黑袍人也啧了一声：“这么刺激。要我们当着所有小辈的面？”
玄渊：“现在不跳，信不信一会儿那帮人就冲上来搞破坏。”
宁锐自信：“不会，顶楼实验室的出入密码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且转换炉的线路全部用的是钛金钢板，遥控器在我手里。”
玄渊嗤了一声：“你刚才跟我女儿对视了，顶楼的出入密码不再是秘密。”
其余两人面露不解。
玄渊解释：“她有读心术。”话音落下，顾凌就在糖糖耳边问询了些什么，之后所有人就像是突然找到行动的目标，呼啦啦跑向实验室后方专用电梯。
宁锐恍然大悟：“我之前感觉心里头被刺了下，原来竟是读心术。”
黑袍人点了点拐杖：“坐直达电梯上到这里，只需要一分半钟。”
玄渊目光平静的扫了二人一眼：“现在只剩下一分二十秒，最后十秒时，我们要做出决定。”
因为时间紧迫，玄渊还有不少话没说。
时间倒流前的记忆，这个场景中选择跳下去的是宁锐，女娲像确实苏醒，但很快又碎裂成渣。
那次的实验数据让他找到成功关窍，控制了永恒集团后又用十来年做出了完美的“女娲”，但最后一次临门一脚，被宁锐的养女宁钰带人破坏，“顾凌”死在冲突中，导致他自己彻底发疯和后期糖糖的灭世。
俗语说事不过三，旧的数据随着记忆的回复也同时想起，这一次，无论谁跳，女娲计划都将成功。
他不用再经历第四次的失败，也不会见到糖糖的灭世。
当女娲计划彻底成功的一刻，所谓“灭世”只会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的来到，旧人类将被完美的新人种一点点取代。
全民异能，恢复玛雅文明的荣光，掌握时空法则接触高维宇宙，都将尽在他掌心。
神明的时代，即将降临。
宁锐的回答跟上次一样：“我跳。”即将崩溃的身体，历经数百年还没有成功的基因改造计划，这计划从制定之初，已经不单是老师的执念，也是最优秀学生的执念。
哪怕已经凭借永恒集团成为五大星域首富，一天没有完成“女娲计划”，一天就不能说一句成功。
某种程度而言，宁锐跟玄渊是一脉相承的科研疯子。
正因为从心底坚信计划会成功，宁锐相信肉身的殒没并非终点，而是起点。
黑袍人：“生化人需要感官，如果你能答应事成之后帮所有的生化人造成恢复知觉的药物，我跳。”
玄渊闻言几不可见的一撇嘴。
这场景和当年一样，他只是不太满意，这种话从顶着“W博士”脸的生化人嘴里说出来，当年培育并缔造玛雅火种信仰的老师，现在竟真把自己当生化人首领不可自拔。
果然，天生基因缺陷的生化人就算继承W博士的记忆，也不是真正的W博士，他已经有了新的追求，和昔日的火种们分道扬镳。
无论是宁锐，还是黑袍人，不论谁跳对玄渊而言都是好的选择。
这世间将再没有心智堪与他匹敌的对手。
他曾以为星楼是最后的同类。
没想到眼前又出现两个，一个拥有真正的玛雅基因，一个用三百年时间，证明X星人也可以穷尽一生，达到媲美玛雅人的天赋。
一山不容二虎，何况这高台上有三只，只要除掉昔日的“老师”跟曾经器重的“学生”，作为拥有轮回记忆的玄渊，才算是真正掌握了操控神明力量的权柄。
只要这两个人相继跳进炉子里......
本该令人心中愉悦汹涌澎湃的时刻，如今就在眼前，玄渊却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自从成为火种踏上冷冻舱的那刻，复兴玛雅文明就已经是镌刻在他骨子里的使命跟信念，和最大的欲望。
为了这份欲望，他忍耐着无穷无尽的孤独，忍耐着世人的目光，忍耐着同类兼最好朋友的牺牲，连好友死亡流下感伤眼泪，也要借由风迷了眼睛这种烂到要死的借口。
甚至，忍耐并无视着，那个胆敢用命令的口气要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生活助理那双漂亮眉目中流淌的隐秘爱慕。
玄渊想起自己曾因为太累趴在桌上睡着过，不单是被偷偷冒出的助理梳头，还被她情难自控的偷亲。
